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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玉
大晋二十年,九月十三。
天将亮未亮时,我试图起身离开。
浑身像被拆散重组过,酸痛难当。
刚挪动一下,腰间的手臂骤然收紧,将我牢牢锁回温热的怀抱。
哥哥没睁眼,只是将脸埋在我后颈,低哑道:“别动。”
我没有再挣。
或者说,没有力气再挣。
后来发生的事,像一场混乱而必然的梦。
宫门外传来喊杀声、兵戈撞击声,很快又归于沉寂。
殿门被推开时,天光已经大亮。
哥哥早已穿戴整齐,坐在床边,握着我的手。
进来的人跪地禀报:“逆党已尽数伏诛,顾氏等首要人等皆已拿下,等候陛下发落。”
陛下。
这个称呼让我指尖颤了一下。
哥哥捏了捏我的掌心,低头看我,脸上没什么表情:“再睡会儿。”
我没有被问罪,也没有被幽禁在宗人府。
我被移回了昭阳殿,里外看守的人多了数倍,但吃穿用度仍是最好。
三日后,明旨颁下:玄亲王沈昭,勾结逆党,图谋不轨,念其年幼受人蛊惑,着褫夺封号,圈禁昭阳殿,非诏不得出。
旨意里没提死罪,但所有人都知道,玄亲王完了。
老皇帝在丹毒和惊惧中驾崩。
太子沈宴灵前即位,成为新帝。
他没有如众人预料般迅速清洗朝堂,甚至对部分曾态度暧昧的臣子也暂未追究,只是手段越发雷厉风行,政令通达。
唯一令人费解的是,后宫空置,仅将昭阳殿圈禁的那位废王移入深宫内苑一处僻静殿宇,对外称“养病”,却有宫人隐约窥见新帝时常夜宿其中。
流言渐起,说那是新帝藏在深宫的美人,宠爱非常。
哥哥登基了。
他成了皇帝,比以前更忙,但每夜仍会来昭阳殿。
他不再提之前的事,待我依旧细致,甚至更加纵容我的脾气,只是我看不到任何外面的消息,也出不了殿门半步。
他有时会看着我出神,手指无意识地摩挲我的手腕或后颈,像在确认我的存在。
前朝开始为立后选妃之事喧嚣。
即便他手段雷霆,总有不怕死或自恃资历的老臣进言。
消息断断续续传进来。
我开始烦躁,摔东西,对他冷言冷语。
他只是静静看着,然后吩咐人收拾,或是将我搂进怀里,一下下顺着我的背,不说话。
新帝元年,春,西南苗城。
毫无预兆。
火是从昭阳殿侧面的库房烧起来的,借着风势很快蔓延,浓烟滚滚,热浪逼人。
殿内乱作一团,我被人用湿被裹住,在呛人的烟雾和混乱的呼喊中被带出火场,七拐八绕,塞进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马车疾驰出宫,在城门将闭前混了出去。
我掀开车帘一角,看到远处皇城方向映红夜空的火光。
驾车的人是顾玄。
他换了粗布衣裳,脸上有烟熏的痕迹,眼神在夜色中依旧沉静。
“为什么?”我哑着嗓子问。
“殿下说过想离开。”他目视前方,声音被风声扯得有些淡,“玄只是帮殿下完成这个选择。”
“我不想走。”我说的是实话。
我恨他的控制,可我从来没想过真的离开他身边。
马车颠簸了一下。顾玄沉默片刻,才道:“殿下,您从未真正选择过。从出生到现在,您的一切都由太子……由陛下安排。依赖他,或许只是习惯。”
他顿了顿,“试着一个人生活,看看外面的天地。若一年后,您仍想回去,玄绝不阻拦。”
我怔了下。
是啊,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哥哥。
哪怕最僵持的时候,我们也生活在同一座宫殿里,呼吸着相同的空气。
真正的分离是什么滋味?
我不知道。
我没再说话。
马车在官道上飞奔,离金陵越来越远,我回头望去,那片火光已经看不见了。
我们一路南下,避开官道,辗转来到西南边境的苗城。这里山高皇帝远,民风迥异,语言不通,但天地辽阔,有一种粗粝的自由。
日子忽然变得很简单。
顾玄租了个小院,每日去集市帮人抄书写信,换些银钱。他字好,价钱公道,渐渐有了些名气。
我什么都不用做,每日睡到日上三竿,在院子里晒太阳,或者去城外的河边发呆。
这里的天很蓝,云很低,风吹过来是自由的味道,但我常常会对着某个方向出神,想着金陵此刻是什么天气,哥哥在做什么。
顾玄待我依旧恭敬,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他话不多,但把我照顾得很好。
我想吃什么,第二天桌上总会出现,我随口说闷,隔日他便会带我去附近的山上走走。
他像一块温润的玉,包容着我所有残余的骄纵和不时冒出的恶劣脾气。
这样的日子过了很久。
久到我几乎要忘记宫里的琉璃瓦和海棠花,可夜深人静时,哥哥的影子总会钻进梦里,有时温柔,有时阴鸷。
腊月十五,夜。
这日晚饭时,他又提回一只油纸包,打开是香喷喷的烧鹅,皮脆肉嫩,是我早上随口念叨想吃的。
他不爱吃油腻,只盛了碗清粥,坐在我对面,安静地看着我吃。
烛光下,他的侧脸柔和,目光平静包容,像能接纳我所有不堪。
我放下筷子,擦了擦手,忽然问:“顾玄,你还喜欢我吗?”
他端着水杯的手顿住了,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睛。
他没回答。
但沉默本身就是答案。
我凑近他,盯着他骤然苍白的脸,声音不自觉地带上熟悉的恶劣:“顾玄,你喜欢我,为什么还要背叛我?”
其实我早就知道,世家谋反的诸多细节,他能提前那么清楚哥哥的布置,绝不仅仅是猜测。
尤其是在被哥哥囚禁的那段时间里,哥哥偶尔会意味不明地提及顾玄,带点讥讽与挑拨,或许有嫉妒,但总归不可能是空穴来风。
他脸色白得近乎透明,嘴唇抿得很紧。
后来,在长久的对峙和零星的话语里,我拼凑出了真相。
他确实一直在暗中向哥哥传递消息,他恨极了那个害死他母亲、腐朽贪婪的家族,他要在世家最得意忘形、彻底暴露野心时,将其连根拔起。
至于我,我曾为了哄骗他帮我,告诉他我只是想摆脱哥哥的控制,所以他谋划了那场大火,只是想给我一个“自由”的假死。
“为什么?”我看着他,“你母亲的仇,顾家倒了,也算报了吧?为什么还要冒险救我出来?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顾玄抬起眼,看了我很久。
烛火在他浅色的眸子里跳动,那里面的情绪太复杂,我看不懂,但有一点很清晰:他从未想过害我。
“顾玄,”我放轻了声音,像是好奇,又像是某种逼问,“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他转开了视线,看向窗外漆黑的夜。
过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开口了,声音很轻,像怕惊碎什么。
“很多年前,臣随家主入宫赴宴。那时,臣的母亲刚过世不久。”
-
那是大晋十年春,皇帝寿辰。
顾玄随着家主和主母入宫。
他知道主母带他来,没安好心,宴至半途,他寻机离开了令人窒息的席面,独自走到御花园极偏僻的一角。
那里有株高大的海棠,开得正好。
母亲就是在这个季节没的,草席一卷,扔去了乱葬岗,连个坟头都没有。
他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知道活着为了什么,或许,死在这里也不错。
正茫然间,头顶海棠树簌簌响动,忽然掉下来一簇花枝,接着,一个穿着半旧锦袍、却沾了不少灰土的小孩也跟着滑了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
那孩子看起来不过八九岁,眉眼漂亮得惊人,即便脸上沾了灰,也像玉雕出来的。
他皱着眉,很不客气地瞪过来:“喂,你站这儿挡着我的光了,想死死远点,别打搅我睡觉!”
顾玄愣住了,他没想到这里有人,更没想到对方开口是这样的话。
见他不说话,那孩子拍拍身上的土站起来,打量了他几眼,撇撇嘴:“穿得人模人样,一副要哭不哭的德行,怎么了?”
鬼使神差地,顾玄低声说:“不知道……该去哪里。”
“没地方去?”小孩挑眉,随即像是想到什么,嗤笑一声,“哦,听说今天宫里摆宴,你是哪家带来的小可怜?爹不疼娘不爱那种?”
顾玄沉默,或许是这个小孩完全不当回事的态度,反而让他莫名对他卸下心防,实话实说。
小孩却好像来了兴致,绕着他走了半圈,语气随意又残忍:“不就是死了个娘嘛,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出生娘就死了,见都没见过。爹嘛……有跟没有也差不多,想我死的人多了去了。”
他说着,脸上却露出一种近乎炫耀的神情,“但我有个哥哥。我哥哥才舍不得我死。”
他凑近顾玄,带着点恶劣的天真,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么可怜,连哥哥都没有啊?那确实挺没意思的。”
顾玄怔怔地看着他。
那孩子眼珠很黑,带着一种天真残忍、却又能洞悉他人痛苦的奇异通透。
“喂,”小孩忽然说,语气像在决定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你要是实在不知道为什么要活下去,那就为我活下去算了,怎么样?”
他说完,似乎觉得这主意不错,自己点了点头,又打了个哈欠,摆摆手:“行了,别杵这儿了。该干嘛干嘛去,我要回去找我哥哥了。”
说完,他转身,灵活地爬上旁边一段矮墙,很快消失在层层宫阙的阴影里。
顾玄站在原地,许久未动。春风拂过,海棠花瓣落了他一身。
那句话轻飘飘的,像个玩笑。
可对当时的顾玄来说,却像溺水之人抓住的浮木。
为一个根本不知道他是谁、或许转眼就忘了他的小孩活下去?
听起来荒谬又可笑。
但那是他灰暗生命里,唯一一点不带算计、不求回报的……“需要”。
即便只是戏言。
“所以,我活下来来了,殿下。”
……为了你。
-
顾玄叙述得很平静,像在讲别人的事。
没有渲染,没有抒情,只是将那个下午的场景和对话复述出来。
“所以,”我听完,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就因为那句玩笑话?”
“对殿下而言,或许是玩笑。”顾玄看着我,眼神清澈见底,“但对当时的我而言,是唯一抓住的东西。”
“那你母亲的仇……”
“报了。”他语气平淡,“主母病逝,参与其中的仆役先后‘意外’身亡。顾氏……也快了。”
他指的是沈宴正在进行的清算。
终于问清楚顾玄对我的执念,我反而愈加迷茫。
一个被娇纵坏了的、暴戾的、自私的、满心只有自己那点扭曲执念的皇子,有什么值得他这样?
只因为幼时那句早被我忘到脑后的戏言?
我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里乱糟糟的,有点想笑,又有点莫名的酸涩。
我那时随口一句话,竟然真的成了拴住一个人的绳索。
这个漆黑的夜晚,我终于察觉到这个素来被誉为“无暇美玉”的君子,似乎也并非完美无瑕,他有他的怨恨,也有他的执念。
但瑕疵的玉……似乎反而显得动人。
我怔怔地看着他,
他的这些话,比任何情话都更直白,也更沉重,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自己都未曾看清的狼狈内核。
窗外传来隐约的苗歌,婉转悠长。
夜风吹动窗纸,噗噗轻响。
我忽然伸手,碰了碰他冰凉的指尖。
“烧鹅凉了。”我说。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桌上凝固的油光,轻轻“嗯”了一声。
“明天再去买。”我又说。
“……好。”
烛火摇曳,将我们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靠得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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