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与地球

　　他们从酒吧出来已经接近凌晨三点，清吧里人群散尽，停车场只剩下他们一辆车，这附近连代驾都找不到。

　　杨宁坐在车里眼神发愁，她最先说的大不了不去医院，临了看到时间又开始后怕，嘴里不停念叨：“完蛋了完蛋了，我明天还要做胃镜，我可能会死在台上……”

　　傅荣宇看着她喝完酒的样子，脸上带着不太明显的红晕，嘴唇一开一合，他凑过去堵住她的嘴。

　　傅荣宇对杨宁有一种非常纯粹的生理性占有的欲望，在这个无人的、空旷的停车场里。

　　然而在半年前出了那件事以后，他时常瑟缩犹豫。

　　他的手指略过杨宁针织衫里腰侧皮肤时，杨宁轻轻哼了一声，傅荣宇停了下来。

　　杨宁喝了酒头也有些晕，傅荣宇不太清楚她现在是否清醒，但能感觉到她用她微凉的手抓着他的，带着他向下移动。

　　至少这一刻他们都只有对方。

　　他们之间太熟悉了，熟悉到上//床也不需要交流，一个眼神他都能知道彼此有没有尽兴。

　　傅荣宇在平淡的生活中，亦或是颤抖时常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人渣，把最爱的那个人骗进了婚姻，一句“别放弃自己的人生”就把她架在半空上动弹不得。他不愿意她离开，也看不到她可能爱他的希望，多年前因为一时冲动换来七年的捆绑，实则是他赚了。

　　四点多的时候，杨宁累的在车里睡着了，傅荣宇出来靠着车窗抽烟。

　　他又开始抽烟了，结婚后他其实没再抽过烟，但最近太多身不由己的事，他已经没办法把自己包装成高贵又不食人间烟火的博士，他必须解决已经燃眉的问题。

　　万籁俱静的夜晚，杨宁在车内小憩，呼吸均匀，他才觉得一颗心落了地，脚踏在了实处，然而余光中却瞥见了夜色中的一抹亮，杨宁的手机响了。

　　来电显示是高友安。

　　他用了几秒钟都没有在共同的同事中想起高友安是谁。

　　而备注名下面的号码归属地却是上海。

　　年初时，杨宁受派遣到上海为期半年进修，进修后才能继续评职称晋级。傅荣宇那时刚搬回国，杨宁不由分说让他住进她的家，她那时很坦荡：“反正我马上就要进修了啊，你先住着吧。”

　　定下来了却始终还没那么快去上海，他们很快同居在一起。

　　傅荣宇和他的几个大箱子一起住进杨宁家时，他在玄关口被家里杂乱的景象吓到动弹不得，低头看到杨宁为了找快递剪刀发愁在房间里翻箱倒柜时，他竟然久违的有一种被万家灯火包围着的幸福感。

　　他哄骗自己就住一个月吧，到时间他会走的，杨宁受不了他他就搬走。

　　杨宁一直没说过，他也一直没有真的去找房子。

　　后来的事情发生的太过自然。

　　在某一个夜晚发现彼此对彼此仍然有着十足的吸引力，寂寞太多太多年，他们也许都需要一个床伴，还是合法的这种。

　　春天来了，杨宁去上海的日子将近，在不知不觉中两个人已经默契地略过了“床伴”应该有的定义。

　　傅荣宇想，“夫妻”可能并没那么难接受，他会负起责任去学习作为丈夫应该做什么。

　　在杨宁去上海的前一天，他们仍然做了。两个人一起到的瞬间，傅荣宇近乎疯狂地想到他从西藏回北京的日子。

　　他对杨宁是刻意而为，那杨宁呢？她冒然跑来北京，是否有着蓄意的想法？

　　很多话问不出口，其实想来至少在抱着她的时候应该说一句“我会很想你”。

　　后来的事情发生的出乎他的预料。

　　在杨宁结束进修后，他带着她去了一趟深圳的老家。

　　成年后他并不经常回家，尤其在与杨宁结婚后回家的机会更少，一年挑两天吃个饭，也算尽一些孝道。

　　然而就是那天本该安安静静地吃饭的那天，王英却突然在盛汤的间隙说：“小宁啊，你们最近有喜事吗？堂妹说有在医院妇产科看到你噢。”她似乎真的觉得小夫妻好事将近，为杨宁盛了一大碗汤。

　　傅荣宇筷子一顿，他中间去上海看过几次杨宁，她并无异样。何况他每一次都做了措施。

　　杨宁微笑着接过那碗汤，她想如果她说没有，那碗汤会不会泼到她脸上？

　　“妈，没呢。”她还是说了。

　　王英追问道：“那你去妇产科干嘛呢？要是有什么问题要调理，我广州认识一个老中医，靠谱得很，你们都三十了，该收收心……”

　　“吃饭吧。”傅荣宇打断王英。

　　杨宁深吸了一口气，既然王英的堂妹在上海医院，她何必装作不知情此刻来敲打自己？杨宁觉得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有时候太折磨，她决定顺水推舟做这个坏人。

　　“我是去流产的，我和傅荣宇有孩子了，但我不想要。”

　　饭桌的氛围一下子坠入冰窖，傅庆年的脸板着，看着自己的儿子没说话。

　　她明显感觉到傅荣宇身体僵了，然而片刻后傅荣宇却只抬头，带着一点辛酸的笑意掩饰：“妈，我们还在事业上升期，没想过要孩子。”

　　之后王英嘴里蹦出来的话有些难听，杨宁只记得身旁傅荣宇指节泛白的手，还有不由分说带她离开傅家的冲动。

　　她承认自己有点后悔了。

　　但那并非傅荣宇的问题，也许谁都没有问题。那时傅荣宇才回国，分身乏术，她自己还需要进修晋升，她没有必要为了一个不被祝福的生命放弃自己的前途，这是一个完全不对的时机，她也从来把这些当成他们之间关系存在的纽带。何况他们都是医生，对于保护措施非常严谨，可是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孩子在这个时候来了？

　　她月经紊乱的第二周就联系高友安。

　　高友安是她大学时期的朋友，也是那时她男朋友的室友。在很长一段时间，高友安是她灰暗时间里的慰藉，如果那时没有高友安，她很难坦然面对大学那段时光。这种依赖在上海时也没有改变半分。

　　在这个魔都里，她那时无措的只认识那一个人。

　　杨宁甚至没想到要找傅荣宇，她那时对他们关系的定义是什么呢？

　　孩子存在的时间实在太短，她发现的很及时，处理掉后不过三天就重新上班。

　　但她没想过会在秋天被王英知道。

　　高友安那时问她：“为什么不让你的丈夫知道这件事？”

　　她回道：“他太忙了。”

　　而现在这个大忙人正在用飙车的速度带她从深圳开车回广州，杨宁胃里空空，发觉王英盛的那碗汤她还没喝。

　　傅荣宇在震惊之余还顺便帮她圆了个谎，可下一秒她却在空旷的车里听到傅荣宇问她：“我们的孩子？”

　　他的语气是疑问的，带着点不相信，杨宁反问：“不然呢？”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傅荣宇也反问她，他心疼她，可他也生气——他知道杨宁的性格，但是至少应该有知情权吧？

　　“我每次都做了措施。”傅荣宇用一种极度不像他的低沉嗓音说道。

　　话一旦开口就变了味，杨宁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开口也带着刺：“你觉得我在骗你？我没必要，只是来的不是时候，我们有什么必要要孩子吗？我也没有兴趣找很多男人挨个试。”

　　这些话在寂静的高速中同车速一样撞进傅荣宇的心里，他必须承认，他们的婚姻有性，但没有爱。

　　他身为一个男性，确实占据了先天的优势，不论如何伤害身体的事只有杨宁承担下来，他叹了口气：“对不起，是我的错。”

　　杨宁闭上眼睛，她很累了。她觉得自己需要的可能并不是一句道歉，因为发觉自己可能更不想看到因为在知道这件事后而被迫自责的傅荣宇。

　　杨宁把车内音乐打开，平静道：“不是谁的错，我们上床你情我愿，每次都很小心，可是算不过天意，你知道吗？即使用了避孕套也是有5%的概率怀孕。这是个不该来的孩子，我不会让它影响我们的生活，你也别太在意了。”

　　她没说的是，我没想拿它当成要挟你的工具。

　　她把这件事形容成“不该”，傅荣宇第一次觉得，也许这么多年，全是自己蒙骗自己的假象。

　　傅荣宇的心和抽丝剥茧一般疼，他此刻却恨自己那时不在她身边，不过就算在了也于事无补，杨宁说得对，那是一个不对的时机，就算再做一次选择，他们也都不会留下这个孩子，他声音低哑：“你一个人，很辛苦，有些事可以和我说。”

　　杨宁那时仍然很倔，她介怀刚才傅荣宇的话：“我朋友陪着我。”

　　之后便是沉默的时间。

　　从那天以后，傅荣宇开始学着煲汤做饭，几十年两手不沾油烟，却也能做的像样，他们不提那件事，日子也算过的有模有样。

　　但好像总差那么一些东西。

　　手机的亮光闪了又暗，屏幕上的高友安三个字格外刺眼，傅荣宇觉得自己最近格外容易心悸，他深耕心血管领域十余年，却没办法合理解释自己的病情。

　　他始终没有勇气拿起手机，过了会，杨宁的手机传来微信的声响。

　　——“阿宁，是不是太早啦？我刚落地广州。”

　　——“上海一别，好久没见。”

　　——“有空聚聚？想你啦。”

　　三条连着的消息每隔几秒就出现在屏幕上，像一把锤头把一颗颗钉子生硬地捅穿傅荣宇的心。高友安是个与他完全不同的男性，至少他很少见到发信息以“啦”为结尾的男性，此刻他见到了。这个语气词带着亲呢和可爱，想必是与杨宁一样开朗话多的人。

　　他们一定是很好的朋友。

　　天光有些亮了，傅荣宇想如果是他出差回来，无论如何也不会在凌晨给杨宁打电话，至少他希望杨宁可以睡个安稳的觉，他从未这么幼稚的想过。

　　从这一点看他赢了。

　　又看见上海二字，才惊觉，原来那时她说的朋友是他。

　　烟已经烧到指尖，他把烟灭了，才看到地上已经一堆烟头。

　　带着疼痛，傅荣宇才从漫无边际的想法中逃脱。他看着杨宁的睡容，她皱着眉，好像并不太舒服。

　　她在他身边多久没有好好睡个觉？多久没有开心的笑过了？

　　傅荣宇轻手轻脚地走进车里，把温度调高了些。

　　他已经变得不太会计算时间，否则怎么会连心爱的人并不快乐也察觉不出来？

　　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的思维贫乏且愚钝，多年前他能给予她对学业的保证和足够的资金支持，现在她长大了，她有做主一切的权利，而他现在尚且没办法脱身于医院的死水中，他甚至让她和以前一样快乐都做不到。

　　傅荣宇并不是一个认命的人，从小他便成绩优异，小学是少先队员，初中是升旗手，高中被全校表扬，他从来都是个十足的“别人家的孩子”，家庭与头脑给予的优渥从来没有让他有过无望的感觉。然而就只有这一刻，他想——什么都没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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