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袖底香
后半夜起了风,林涛如海,呼啸声由远及近,掠得满地落叶飞卷。殷长歌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枯枝,火星噼啪炸开,照亮了周遭丈许之地。
小七睡得很沉,蜷缩在火堆旁,半短的衣衫裹着瘦削的身形,呼吸匀长,眉头微蹙,似乎在梦中也不得安宁。偶尔一翻身,衣领散开些许,露出半截纤细的锁骨,在昏黄的光影里格外白皙。
殷长歌不经意扫过,心头疑虑渐重。若论年纪,小七比他还小一些,可那份老练通达不知胜他多少,更重要的是少年的双眼过于灵动,言语中虽有刻意为之的粗放,细节处仍会流出与外形格格不入的气质。
山风送来初秋的凉意,也送来一缕极清淡的甜香,不同于山林草木的清气,若有若无,断断续续,萦绕鼻尖挥之不去。
殷长歌眉峰微蹙,正在凝神细辨,忽听小七嘟囔了一句梦话,含糊不清,只一句便没了下文,随即将身子蜷得更紧。殷长歌收入目中,又添了两把柴,将火拨得更旺。
约莫寅时末,小七眼皮微动,片刻后悠悠转醒。迷迷糊糊中,他见殷长歌端坐火边,低眉垂首,神气沉定,仿佛陷入某种凝思,意识猛然清明,从地上弹坐起身,“阿离大哥,你怎么不叫我起来?说好了我守下半夜的。”
殷长歌回头望来,语气淡然,“无妨,我不困。你身上有伤,多歇息。”
小七嘴笑道:“小伤而已,不碍事。不过阿离大哥眼力真毒,这都能被你瞧出来。”
殷长歌见他不欲再睡,向一旁挪了挪,让出靠近火堆的空地。
小七道了一声谢,顺势凑近取暖,随着他的靠近,那股幽微的甜香更明显了。
殷长歌忽然开口,“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小七不免一滞,埋首胸前深嗅襟领,面上露出嫌弃,“我都半个月没洗澡了,身上都臭了。”
殷长歌不以为然,直言道:“是一种香味。”
小七一愣,眼神明显飘了一下,故作夸张地大笑道:“香味?哪有什么香味?准是这山里的野花香,或是你闻到烤地瓜的甜香?”
殷长歌不语,静静看着他。
那目光太过沉静,也太过透彻,小七的笑声渐渐低下去,最后化作一声轻叹,耸了耸肩坦诚道:“前些日子在桂州,我顺手牵羊了一位姑娘的丝帕,许是那时沾的胭脂水粉。”
这般解释属实有些牵强附会,也不知他信是不信,小七不等追问先开了口,话题转得十分僵硬,“阿离大哥,你可听过上古四大神兵?”
殷长歌看出他的心思,却也不欲深究,顺着话意微微颔首,“略有耳闻。”
小七本是随口一提,见他应了顿生兴致,忍不住追问道:“那你说说,是哪四样?”
殷长歌沉吟片刻,缓缓道:“蚀阳剑,修罗刀,幽冥锏,引魄鞭。”
“不错!”小七听得拍手叫好,眸中神采奇异,“蚀阳剑在北齐皇帝手中,江湖人称‘剑魔’,剑出如日蚀,光寒九州。修罗刀乃朝月圣教大祭司的兵刃,据说刀法诡谲,如修罗临世。幽冥锏为西域大光明宗的明尊所持,锏出幽冥,摄人心魄。至于引魄鞭——”
他故弄玄虚地看着殷长歌,卖足了关子才道:“那是巫族白氏的传家之宝,鞭影如龙,引魄夺魂,可惜也已经多年未现江湖了。”
殷长歌静静听着,待他说完才回应,“你知道得倒是清楚。”
小七愈发得意,仰脸傲道:“走南闯北,听得多罢了。不过话说回来,除这四件,江湖传闻还有第五件神兵。”
殷长歌目光一闪,居然接了话头,“是什么?”
小七凝注他的神色,一字一顿,缓缓吐出三个字,“辟水剑。”
殷长歌的呼吸蓦然一窒。
小七将他的反应收入目中,随意般娓娓道:“辟水剑虽然不在上古神兵之列,却远比那四样更为传奇。据说它非凡铁所铸,乃天外陨铁所成,由大光明宗前任明尊亲手锻造,赠予了他身边一位剑侍。”
轻淡的话语倾入耳中,殷长歌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剑柄,好半晌才找回声音,“后来呢?”
“后来那位剑侍得了剑,因故来到中原,从此卷入无数风波,成了江湖人口中的‘妖女’。”小七的话语听来好似漫不经心,实则目光始终徘徊在殷长歌脸上,“再后来,剑与人一同消失,十六年来音讯全无。”
粗布包裹下的剑身传来熟悉的冰凉,殷长歌心神纷乱,许久没有开言。
小七观察着他的神色,等了片刻,好似不经意地问道:“阿离大哥,你说若武林人得知辟水剑又重现江湖,会掀起怎样的风浪?”
这话暗藏深意,殷长歌沉默良久,终是缓缓开口,“剑只是剑,掀起风浪的,从来都只是人心。”
小七一怔,随即竟是轻松地笑了,“说得好,剑本无辜,奈何世人总要赋予它太多意义。”
殷长歌没有接口,他听得出小七所言句句暗藏深意,但也能感觉到他对自己并无恶意,只是有些疑惑,“你为何要同我说起这些?”
小七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模样,半真半假道:“不过是随口说说,哪有什么原因?只是我有时会想,若我是那位剑侍,得了辟水剑这般神兵,定要好好藏起来,绝不令旁人知晓。毕竟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殷长歌听出弦外之音,看了他一眼,不再接口。
洞外天色渐亮,晨曦透过枝叶缝隙渗入洞中,与火光交融,映得洞内一片暖黄。
话题渐渐凋零,小七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天快亮了,咱们收拾收拾上路?我知道前面有个隐蔽的山坳,穿过那里可省半日路程。”
殷长歌略一颔首,正要动身,耳廓忽然一动。几乎是同时,小七也敛了笑容,侧耳凝神倾听。
洞外不远处的林间,有极细微的脚步声,不止一人,正迅速向这边围拢。二人对视一眼,随即心照不宣。
小七压低声音道:“东南三个,西北四个,呈合围之势,身手不弱,应是追踪已久。”
殷长歌握住剑柄,“你能对付几个?”
小七认真思索片刻,伸出三根手指,“多了我怕累。”
“好。”殷长歌执剑踏前,果断定下对策,“东南三个归你,西北四个归我。”
话音未落,远处林间已飞闪过七道灰影,交错疾掠,来去无声,迅速占据了洞外的溪谷岩石等高地,封死了所有退路。
来人统一着灰缎劲装,布料考究,剪裁利落,脸覆黑色面罩,没有任何标记,只露出一双双沉静冰凉的眼睛。他们清一色手持钢刀,姿态沉稳,气息相连,无形中构成一股肃杀的压迫感,与之前遭遇的江湖客和影煞阁杀手迥然不同。
为首一人身形挺拔,见了二人也不急于动手,向前一步,目光先落在小七身上,而后扫过殷长歌,声音平稳无波,“小主人,请随我等回去,宗主很担心您。”
小七嗤笑一声,“担心我?还是担心他的衣服和鞭子?”
那人并不动怒,话语带着公事公办的冷漠,“宗主有命,务必带您回去,若您执意不肯,属下等只好得罪了。”
语毕又转向殷长歌,“这位朋友,此事与你无关,请自行离开,莫要自误。”
殷长歌横移一步,与小七并肩而立,辟水剑虽未出鞘,那股沉凝的剑意已隐隐透出。“他是与我同行之人。”
灰衣首领似对殷长歌的选择略有意外,眼中掠过一丝波动,但很快恢复平静,“既如此,那便一并领教了。”
小七对殷长歌使了一个眼色,话语急而快,“按之前说好的。”
殷长歌一颔首,脚下蓦然动了。
他的身影如轻灵的风,又如飞落的絮,飘忽不定,却迅捷惊人。辟水剑裂帛而出,在空中划过一道惊艳的弧光,清冷如月华,惊得林间飞鸟扑翅而起。灰衣人皆是一凛,目光盯住那柄软剑,眼底闪过惊疑之色。
殷长歌执剑踏前,直取西北四人,那四人反应亦不慢,同时拔刀迎上,刀光交织如网,将殷长歌团团围住。然而惊鸿剑法最擅长的便是在方寸间寻隙而出,殷长歌身形一矮,自两柄钢刀间滑过,辟水剑顺势一撩,点向其中一人腕脉。那人瞬间兵刃脱手,未及后退,剑尖如影随形,击中他胸前的膻中穴。只听一声闷哼,那人随即软倒在地。
剩余三人惊怒交加,刀法愈发狠辣,招招不离要害。殷长歌见势不妙,也不硬拼,只将惊鸿剑法轻灵施展,剑光如游龙掠空,在刀网中自由穿梭,每每于间不容发之际寻得破绽,剑出必中。
十余招后,又有一人被挑飞兵刃,封住穴道。
另一边,小七的战况却显得狼狈许多。他面对三人围攻,既不拔兵刃,也不硬接,仅凭身法在刀光剑影中左闪右避,口中不忘调侃,“几位大哥,麻烦下手轻些,我这身衣裳可是新换的。”
那三人面对小七分明有所顾忌,甚至钢刀都不曾出鞘,仅以肉拳赤搏。他们呈品字形包围迎上,作势要将小七手脚困缚,然而小七的身法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格外灵活。他仿佛能预判对方的攻势,屡屡在三人出手前先一步避开,脚步暗合九宫,灵动莫测。
久攻不下,为首的灰衣人眼中寒光一闪,低喝道:“变阵!锁!”
三人身形疾退,瞬间改变站位,不再强击,转而以一种奇特的步伐环绕游走,拳掌挥舞间竟似隐隐带起风声,形成了一种无影的束缚,逐渐限制住小七的身法。
小七眉头一挑,“看来要动真章了。”
话虽如此,他脸上依旧不见半分惧色,足尖一点,身形如轻燕掠起,踏着其中一人的拳头凌空翻了一个跟斗,落地时袖中忽有一道暗影窜出,形如银蛇,速度极快,仅一闪便缠上其中一人的手腕。
灰衣人脸色一变,待要甩开,一股诡异的柔劲渗入骨缝,整条胳膊酸麻不止,连带脚下亦站立不稳,踉跄着向后退去,阵法顿破。其余二人骇然望去,那道暗影已缩回小七袖中,仿佛从未出现。
“小心鞭子!”为首者拧眉低喝,紧紧盯着小七的动作,其余两人接到示意,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小七乘势而上,身形一扭,从三人的阵口脱身,反手一拂,袖中暗影再度掠起,直接点中令一名灰衣手下的肩井穴。那人身形一僵,砰然倒地,为首者的脸色愈发难看。
与此同时,殷长歌那边也结束了战斗。辟水剑最后一式挥洒而出,剑光如月华泻地,笼罩住余下的两名灰衣人。二人只觉眼前一花,手腕膝弯同时一麻,相继扑倒在地。
晨光彻底穿透林雾,洒落一地清辉。
七名灰衣人倒了四个,剩下三人中还有两个被点了穴道,为首者面色沉冷,眼中满是惊疑,半晌,终是不甘心地低喝了一句,“撤!”
几人迅速撤离,连带那两个被点了穴道的,也被同伴一并扛走。
殷长歌收剑回鞘,气息微蹙,额角沁出薄薄的细汗。以一敌四,虽然险胜,消耗却也不小。
小七蹦跳而来,脸上毫无疲态,反而兴致勃勃,“阿离大哥好剑法!你方才使的最后一式是什么?简直如月下惊鸿,水中游龙,好看极了!”
殷长歌没有回答,目光落在七人远去的背影上,“他们是什么人?”
小七撇撇嘴,避重就轻道:“来抓我回去的人喽。”
殷长歌目光微凝,“他们如何找来的?”
这一路他们专挑偏僻小径,殷长歌又始终保持警惕,按理说不该被如此精准地找出。
小七也蹙起眉,沉吟片刻,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摸出了一个香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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