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寻你

　　孟灾在破旧的老城区挨家挨户询问，直到深夜，才在一扇斑驳的木门前停下。他鼓起勇气敲响，内心被不祥的预感紧紧缠绕住。
　　门开了。
　　门缝里，是余逝的脸——但孟灾的心脏几乎在这一刻骤停。那不再是那张清冷白皙的脸，而是苍白如纸，眼眶深陷，嘴角带着未擦净的血迹，额角还有新的瘀青。更让孟灾呼吸停滞的是，他腋下架着一副粗糙的木质拐杖，一条腿的裤管卷起，露出下面打着固定夹板的、肿胀的脚踝。
　　他整个人，像一尊被暴力打碎后勉强拼凑起来的瓷器，仿佛只剩下一具空洞的躯壳。
　　“……孟灾？”余逝的声音嘶哑干涩，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以及一丝无处遁形的狼狈。“你……怎么……”
　　后面的话被堵了回去。
　　孟灾一步跨进门内，用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猛地将余逝紧紧抱在怀里。他抱得那么用力，手臂因后怕和愤怒而剧烈颤抖，仿佛一松手，怀里这个破碎的人就会彻底消散。
　　余逝被他勒得生疼，架着的拐杖磕碰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他僵住了，全身的伤口都在叫嚣，但孟灾怀抱的温度和那无法抑制的颤抖，像一道暖流，冲垮了他苦苦支撑的堤防。他最终没有推开，将沉重的、布满伤痕的额头，轻轻抵在了孟灾单薄的肩膀上。
　　很久，很久。直到黑暗中传来外公压抑的咳嗽声，两人才像触电般分开。
　　狭小的客厅里，只有一盏昏暗的旧台灯。孟灾扶着余逝小心翼翼地在旧沙发上坐下，自己去倒了杯温水，手依然抖得厉害。他们压低声音说话，怕吵醒里间好不容易睡下的老人。
　　“怎么回事？”孟灾的声音沙哑，眼睛死死盯着余逝嘴角的血迹和肿起的脚踝。
　　余逝避开他的目光，语气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他说我妈妈是贱人，我一气之下掀了桌子，他把我打了一顿，把我从楼梯上推了一下。”他顿了顿，补充道，“手机摔碎了。”
　　所以，那不是简单的驱逐。那是一场伴随着暴力的、彻底的抛弃。
　　孟灾的拳头攥得指节发白，一股灼热的怒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他想问“为什么不去医院”，想问“报警了没有”，但所有的话在看到余逝那双盛满了疲惫和空洞的眼睛时，都堵在了喉咙里。任何问话，此刻都像是一种苛责。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余逝看着眼前这个因为奔跑和担忧而头发凌乱、眼眶发红的少年，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纯粹的心疼和愤怒，一种酸楚至极的情绪猛地涌上鼻腔。
　　这个人……怎么可以这么傻。
　　傻到凭一个模糊的地址找到这里，傻到看见他这副最不堪的模样没有转身就跑，傻到用这样笨拙又用力过猛的方式拥抱他，傻到……仿佛把他看得比什么都重。
　　这种“傻”，是照进他无边黑暗里，唯一真实、滚烫的光。
　　“孟灾，”余逝极轻地开口，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比赛……抱歉。”
　　“去他妈的比赛！”孟灾几乎是低吼出来，眼泪终于失控地涌出，“谁在乎那个！我只在乎你！你疼不疼啊……笨蛋！”
　　这一声带着哭腔的“笨蛋”，让余逝的伪装彻底碎裂。他低下头，用没受伤的手背仓促地抹了下眼睛。
　　那一夜，孟灾没有回家。他和余逝挤在那张狭窄的、一动就吱呀作响的旧床上。余逝因伤痛和疲惫很快睡去，但睡得极不安稳，眉头紧锁，偶尔会发出痛苦的闷哼。孟灾不敢睡，就侧躺着，借着小窗外漏进的微光，一直看着他。
　　在余逝每一次因疼痛而蜷缩时，孟灾都会极轻、极轻地拍着他的背，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用气声反复喃喃：
　　“没事了……我在……”
　　“睡吧……天快亮了……”
　　在均匀而痛苦的呼吸声中，孟灾的心中充满了某种近乎悲壮的情绪。他知道了，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和这个遍体鳞伤的少年，再也无法分割。
　　他所要守护的，不仅是余逝的现在，更是他布满疮痍的过去，和那个必须由他们一起拼杀出来的、渺茫的未来。
　　接下来的几天，孟灾向学校请了长假，用一种近乎笨拙却无比坚定的姿态，彻底嵌入了余逝和外公破旧的生活里。
　　这间逼仄的老屋，仿佛因为他的到来，褪去了一些陈腐的绝望气息，多了些磕磕绊绊的生机。
　　首先是吃饭的问题。孟灾这辈子进厨房的次数屈指可数，如今却对照着手机上千方百计搜来的食谱，在那个油腻腻的小灶台前手忙脚乱。第一次炒青菜，油花溅起烫红了他的手背，盐放多了，菜叶黑糊糊地粘在锅底。他端着那盘“失败品”，脸上满是烟熏的痕迹和窘迫。
　　余逝架着拐杖靠在门框上，沉默地看着。外公却笑呵呵地，伸出颤抖的筷子，夹了一大口放进嘴里，费力地咀嚼着，连连点头：“好吃，好孩子，有盐味，下饭。”
　　孟灾知道外公在安慰他，鼻子一酸，却倔强地抢过盘子：“下次，下次我一定做好！”
　　他确实越做越好。从糊掉的粥到能煮出米香的清粥，从咸涩的青菜到能炒出嫩黄的鸡蛋。他用自己身上所剩无几的生活费，精打细算地买来便宜的骨头，守在灶前熬上大半天，只为了给余逝补补受伤的脚踝，给外公润润咳得嘶哑的喉咙。每当看着一老一少沉默地吃着他做的、依然算不上美味但热气腾腾的饭菜时，孟灾心里那份因为无力而产生的焦灼，才会被一种微小的、坚实的满足感稍稍抚平。
　　然后是那只摔碎的手机。他趁着余逝睡着，偷偷拿起那布满蛛网裂纹的手机，跑到安续庙附近找了一家最便宜的维修铺。当老板报出价格时，孟灾摸了摸自己干瘪的钱包，几乎没有犹豫。那是他接下来大半个月的饭钱。但他想着余逝需要这个与外界可能存在的、微弱的联系，需要它来查看或许有用的招聘信息，或者……仅仅是不想让他觉得自己一无所有。
　　手机修好的那天，他若无其事地塞回余逝手里。余逝愣了下，看着焕然一新的屏幕，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手机紧紧攥在手心，指节泛白。那种沉默，比任何感谢都更让孟灾心头发胀。
　　外公是真心喜欢这个突然闯入的少年。他浑浊的眼睛里，常常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慈爱，追随着孟灾忙碌的身影。他会拉着孟灾的手，用含混不清的声音一遍遍说：“好孩子，真是好孩子……小逝有福气……” 有时说着说着，眼泪就顺着深刻的皱纹淌下来。孟灾就安静地陪着，轻轻拍着老人枯瘦的背。
　　这种无声的默契，余逝看在眼里。他看着孟灾为他换药时紧蹙的眉头，看着孟灾笨拙地给外公擦拭身体时认真的侧脸，看着这个原本只属于校园和阳光的少年，为他滚入这泥泞不堪的现实，却毫无怨言。
　　一种沉重的、酸涩的暖流，在他冰冷了太久的胸腔里涌动，冲撞着他用伤痕筑起的壁垒。他发现自己开始害怕，害怕孟灾指尖的温暖，害怕外公依赖的眼神，害怕这偷来的、摇摇欲坠的安稳，最终会像泡沫一样碎裂。因为所有他曾经拥有过的美好，最终都以更残忍的方式失去了。
　　而孟灾，在一片混乱的温情与沉重的现实间，那个关于“菩萨命”的疑问，像一根细小的刺，始终扎在心底。他捕捉着外公偶尔看向余逝时那种深不见底的怜惜与悲痛，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
　　终于，在一个夜晚，月光艰难地穿过布满灰尘的窗户，在水泥地上投下轻微的光影。余逝因药物作用沉沉睡去，眉头依旧不安地锁着。外公靠在旧藤椅上，目光久久落在余逝瘦削的脸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孟灾正收拾着碗筷，动作停了下来。他犹豫了很久，鼓足勇气走到外公身边，蹲下来，仰起脸，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外公……余逝他……他小时候，是不是过得很苦？”
　　老人缓缓转过头，深邃而悲凉的目光落在孟灾年轻而担忧的脸上，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另一个被命运撕碎的身影。一段被尘封的、关于“菩萨”与“供品”的残酷往事，即将在这片昏黄的阳光里，缓缓揭开序幕。
　　老人长长叹了口气，目光投向里间，仿佛穿透了那扇虚掩的门，看到了更遥远的过去。“小逝这孩子……命苦啊……从生下来，就没过过几天好日子……”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轻轻叩动了孟灾心底那个压抑已久的疑问。那个盘旋在他脑海里，与余逝父亲的暴行、与这个家庭挥之不去的悲剧气息紧密相关的词——“菩萨命”。
　　他心跳有些快，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裤缝。他知道这可能是一道血淋淋的伤疤，他不该问，可那股想要了解余逝全部过往、分担他所有苦痛的心情，最终战胜了犹豫。他抬起头，声音轻得几乎被夜色吞没：
　　“外公……我……我以前听余逝提过一句，说他妈妈……是菩萨命？那……到底是什么？”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外公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他看向孟灾，眼神里没有责怪，只有一种被岁月和苦难磨砺到极致的、深不见底的悲凉。沉默了许久，久到孟灾几乎要后悔自己的冒失，老人才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缓缓开口，声音飘忽得像一段来自地狱的回响。
　　“菩萨命……呵……”他苦笑一声，那笑声比哭还难听。“那是祸根……是造孽啊……”
　　“他妈妈……本来是个多好的姑娘啊……快乐，懂事，书读得好，工作也体面……我们这家子，眼看着就要慢慢好起来了……”
　　“可谁能想到……天降横祸。”老人的声音开始颤抖，“那时候，市里来了个名声很响的算命大师，说是有真菩萨转世，就落在我们这儿……闹得满城风雨。后来……不知怎么的，就算到了她头上。”
　　孟灾屏住呼吸，仿佛能看到当年那场荒诞的闹剧。
　　“一下子，她就成了‘菩萨’了……多少人跑来，送钱，送东西，磕头跪拜……她不用上班，家里也能收到数不清的钱物。我们……我们当时真是昏了头啊……还以为是祖上积德，菩萨显灵……”老人的语气里充满了追悔莫及的痛楚。
　　“可祸事……很快就来了。有个很有钱有势的男人，放出话来，要花重金求娶菩萨。姑娘她……她心里不情愿啊，她跟我说，妈，我不想嫁给一个不认识的人，没有感情，怎么过一辈子？”
　　“可那个人……他不罢休啊。用尽了各种办法，疯狂的追求，围追堵截，糖衣炮弹……她一个年轻姑娘，从小单纯，没谈过恋爱，哪里经得住这种阵势……她分不清那是好是坏，是真心还是假意……糊里糊涂的，就……就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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