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负》

　　年节的热闹气氛尚未完全散去，一封加急军报便如同冰水般泼入了依旧沉浸在祥和中的安国京城。

　　北境戎族不安分，屡犯边关，虽未酿成大祸，但骚扰不断，边镇百姓苦不堪言。

　　镇北军主帅、老将韩擎天年事已高，近来旧伤复发，奏请朝廷派遣得力干将前往协防，以振军心，震慑宵小。

　　朝堂之上，皇帝看着军报，眉头紧锁。北境安稳关乎国本，不容有失。

　　“众卿以为，何人可担此任？”皇帝目光扫过殿下文武。

　　几位资深将领纷纷出列，或毛遂自荐，或举荐他人，争论不休。有主张派稳重老成的，有建议派锐意进取的。

　　一直沉默的宸王昱衡，此时缓缓出列，躬身道：“父皇，北境戎族狡诈，擅长游击骚扰，非勇猛迅捷之将难以应对。儿臣以为，当择一年轻力壮、熟知戎族习性、且能提振士气者前往。”

　　皇帝看向他：“宸王心中可有人选？”

　　昱衡语气平稳，却掷地有声：“儿臣举荐……安国公世子，云麾将军，萧煜。”

　　此言一出，殿内微微一静。

　　萧煜！安国公萧远山的独子，年仅十九，却已因前年在西境平叛中，率三百轻骑突入敌后、烧毁粮草、扭转战局而名动京城，被陛下亲封为云麾将军。只是后来因其母病重，回京侍疾，已有一年多未掌兵权。

　　此人确实是年轻一代将领中的翘楚，勇武过人，尤其擅射，据说能百步穿杨。更难得的是，他并非一味莽撞，用兵颇有章法。

　　立刻有老成持重的大臣提出异议：“陛下，萧将军固然勇武，但毕竟年轻，北境情势复杂，恐经验不足……”

　　昱衡不慌不忙地反驳：“经验固然重要，但锐气与应变之能更为关键。萧将军年虽少，却已历战阵，且其麾下‘风羽营’皆为轻骑精锐，最擅应对戎族骚扰。再者，”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道，“安国公府世代忠良，萧将军更是陛下看着长大的，其忠心，毋庸置疑。”

　　他将“陛下看着长大的”和“忠心”咬得略重，成功让皇帝眼中闪过一丝追忆与信任。安国公府确实是皇帝倚重的肱骨之臣。

　　皇帝沉吟片刻，最终拍板：“准奏。即命云麾将军萧煜为北境巡防使，即日点齐‘风羽营’，前往北境协防，一切军务，听由镇北军主帅韩擎天节制。”

　　“儿臣（臣）领旨！”昱衡与兵部尚书同时应道。

　　消息很快传开。

　　丞相府内，林微正在翻阅北境舆图和一些关于戎族的记载——这是她暗中经营情报网的一部分，任何可能影响朝局动荡的因素，她都需要了解。

　　听闻萧煜被任命为北境巡防使，她执笔的手顿了顿。

　　萧煜……那个记忆中，似乎总是穿着一身耀眼银甲、骑着一匹格外神骏的红棕烈马、笑容爽朗得有些刺眼的少年？

　　她与他并无深交，只在几次宫宴和围猎中远远见过。
　　印象最深的是去年秋狩，他一人一骑，一弓一戟，猎获远超众人，引得满场喝彩。

　　他下马时，那匹名为“安盛”的烈马亲昵地用头蹭他，额间那一抹鲜红印记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当时有人打趣问他为何给马取名为“安盛”，他朗声笑道：“自是愿我安国繁荣昌盛，百姓永享太平。”

　　声音清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未经世事磨砺的纯粹与热血。

　　与这京城中诸多心思深沉、汲汲营营的权贵子弟相比，他就像一团灼灼燃烧的火焰，明亮，却也……似乎与这暗流汹涌的朝堂格格不入。

　　“萧煜……”林微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宸王举荐他，是真心看重其才，还是想借机将安国公府的势力拉拢到自己麾下？或者，是想将这团过于明亮的火焰，支到边关去？

　　无论如何，这位少年将军的复出，无疑又给本就微妙的朝局，增添了一个新的变数。

　　而此时，安国公府内。

　　一位身着便服、身姿挺拔如松的少年正仔细擦拭着一杆寒气森森的长戟。他面容俊朗，眉眼间带着一股未经雕琢的锐气，正是萧煜。

　　管家匆匆进来，禀报了朝廷的任命。

　　萧煜擦拭的动作未停，只是眼神瞬间亮了起来，如同淬火的星辰。他放下长戟，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北方的天空，那里是边关的方向。

　　“终于……可以回去了。”他低声自语，语气中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与期待。京城虽好，但金丝笼般的日子，远不及纵马边关、保家卫国的酣畅淋漓。

　　他转身，对管家吩咐道：“立刻去准备！点齐风羽营的弟兄们！还有……”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柔和，“把‘安盛’照顾好，这次，要让它也活动活动筋骨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身着白袍银甲，骑着额间一点红的安盛，手持长戟，在北境的朔风黄沙中驰骋的场景。

　　鲜衣怒马，少年将军，即将再度出征。

　　而此刻，无人知晓，这位少年将军的归来与离去，将在不久的将来，于这权力的棋盘上，激起怎样的涟漪。

　　宸王府中，昱衡听着暗卫汇报萧煜接到任命后的反应，唇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

　　火焰吗？
　　有时候，越是明亮的火焰，越容易……引火烧身。
　　当然，若运用得当，也未尝不是一把……好刀。

　　他端起茶杯，目光似乎穿透墙壁，望向了丞相府的方向。
　　不知那位心思玲珑的未来宸王妃，对这位突然冒头的少年将军，又会作何感想？

　　京城的水，因为这位少年将军的即将离去，似乎又深了几许。

　　朝廷的任命下达得雷厉风行。不过两日，云麾将军萧煜点齐麾下三千“风羽营”轻骑，定于三日后开拔，前往北境。

　　开拔前一日，京城长街。

　　积雪已被清扫至道路两旁，露出湿润的青石板。阳光正好，却驱不散冬末的寒意。林微受母亲所托，前往西市一家老字号银楼取年前订制的一套头面。

　　她乘坐的马车行驶在熙攘的街道上，丫鬟在一旁絮絮说着坊间听闻关于萧小将军即将出征的种种传言。

　　“小姐您是没看见，昨日萧小将军在校场点兵，那风姿……听说他骑着那匹叫‘安盛’的神驹，只一声呼哨，那马儿人立而起，萧小将军就在马背上拉开了五石强弓，一箭射穿了百步外的三个箭靶心。在场的将士们都欢呼震天呢！”小丫鬟说得两眼放光，满是憧憬。

　　林微倚着车窗，静静听着，目光落在窗外流动的街景上，未置一词。少年意气，锐不可当，确实是提振军心的不二人选。只是不知，这份锐气，在边关那等复杂诡谲之地，能保持多久？

　　正思忖间，前方街口突然传来一阵惊恐的尖叫和骚动。

　　只见一辆运载着年货的板车不知何故受了惊，拉车的骡子双目赤红，拖着沉重的板车疯狂地冲向人群密集的街道。车夫早已被甩脱在地，路上行人惊慌失措，四处奔逃，眼看就要酿成惨剧。

　　车夫急忙勒住马缰，丞相府的马车也被迫停下。

　　混乱中，一个三四岁的幼童似乎被吓呆了，站在路中央，望着直冲而来的惊骡板车，哇哇大哭，竟不知躲避。

　　千钧一发之际。

　　“聿律律——！”

　　一声清越激昂的马嘶如同裂帛，骤然响起，压过了所有的嘈杂。紧接着，火红色的闪电般的身影从斜刺里猛地窜出。

　　那是一匹极其神骏的红棕烈马，马背之上，身着玄色劲装、未着甲胄的少年将军，身姿挺拔如枪。他几乎与马融为一体，在间不容发之际冲到那幼童身前，同时左手猛地一拉缰绳。

　　“安盛！定！”

　　那名为“安盛”的烈马竟真的人立而起，前蹄在空中奋力蹬踏，发出一声震慑人心的嘶鸣，硬生生用庞大的马身挡住了惊骡的冲势。
　　与此同时，马背上的少年右手如电探出，精准地捞起地上吓傻了的幼童，稳稳护在怀中。

　　惊骡被这突如其来的阻挡和马王般的气势所慑，冲势一滞。周围的护卫和反应过来的百姓一拥而上，终于合力制住了受惊的骡子。

　　街道上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喧哗和议论声。

　　“是萧小将军！”
　　“天啊！太险了！”
　　“多亏了萧小将军啊！”

　　林微的马车离得不远，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她微微挑开车帘，清晰地看到了那个勒马立于长街中央的少年。

　　阳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利落的下颌线和紧抿的、带着些许凌厉的唇。
　　他怀中的幼童还在抽噎，他却已低头，用未持缰的那只手，略显笨拙却轻柔地拍了拍孩子的背，嗓音清朗地安抚：“没事了，男子汉，不哭。”

　　那一刻，他周身那股战场带来的杀伐锐气似乎柔和了许多，眉眼间竟有种不谙世事的干净。

　　他座下的安盛打了个响鼻，额间那抹鲜红的印记如同跳动的火焰，马儿似乎通晓人意，安静地站在原地，偶尔甩动一下马尾。

　　萧煜将孩子交还给急匆匆赶来的、千恩万谢的父母，这才抬起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周围。
　　当他的视线掠过林微这辆挂着丞相府标识的马车时，微微停顿了一下。

　　车帘尚未完全落下，他看到了车内那道窈窕清冷的身影。虽然看不太清面容，但那通身的气度，绝非寻常闺秀。

　　萧煜认出了这是谁的马车。他曾在宫宴上远远见过这位丞相千金，亦是如今风头最盛的宸王殿下未来的王妃。

　　他并未多想，只是出于礼节，朝着马车的方向，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随即，他便一拉缰绳，调转马头，安盛迈着稳健的步伐，分开人群，朝着校场方向而去，留给众人一个挺拔利落、渐行渐远的背影。

　　整个过程，不过片刻。

　　林微放下车帘，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和那道过于明亮的身影。车内恢复了安静，只有丫鬟还在激动地小声念叨：“萧小将军真是厉害！人也好……”

　　林微没有接话，只是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的珍珠扣。

　　确实……身手不凡，反应迅捷。更难得的是那份看似莽撞实则精准的控制力，以及对平民百姓自然而然的护卫之心。与传闻中一般无二，是一把未经雕琢、锋芒毕露的宝刀。

　　只是，不知这把刀，最终会握在谁的手中？又会斩向何人？

　　她忽然想起宸王昱衡举荐他时，那深不见底的眼神。

　　是夜，宸王府。

　　昱衡听着暗卫禀报今日长街惊马、萧煜救人之事，也包括了萧煜与丞相府马车那短暂的视线交汇。

　　“英雄救美？”昱衡把玩着一枚和田玉扳指，语气听不出喜怒，嘴角却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嘲，“可惜，美人已名花有主。”

　　暗卫低头不敢接话。

　　“安国公府那边，有什么动静？”昱衡换了个话题。

　　“回国公爷，安国公对王爷举荐世子一事，十分感激，已备下厚礼，不日将亲自过府致谢。”

　　昱衡淡淡“嗯”了一声：“礼可以收，话要说明白。北境之行，是机遇，也是考验。让他好生约束他那儿子，莫要只凭一腔热血，坏了本王的大事。”

　　“是。”

　　暗卫退下后，昱衡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萧煜就像一颗突然投入湖面的石子，虽然暂时还未掀起太大波澜，但那圈涟漪，已经扩散开来。

　　他想起林微那双总是冷静权衡利弊的眼睛。

　　不知她今日见到那鲜衣怒马的少年英雄，心中……可有一丝波动？

　　他唇角那抹冷嘲渐渐化为一种更具侵略性的、势在必得的弧度。

　　无论如何，棋局还在他掌控之中。无论是边关的狼烟，还是京城的暗流，最终，都只能成为他登顶的阶梯。

　　而此刻，远在丞相府的林微，正对灯查看北境送来的最新商队情报，关于戎族各部近日异常的物资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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