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十二冬

　　忽然看到屏幕上的正在拨通中切换到0:00，0:01的那刻，沈东愣神了。
　　像小时候倒着抛矿泉水，想让它稳稳落在地面上。
　　你用心计算，小心调整，往往中不了。越是随心所欲，越是惊喜不断。
　　他还没准备好获奖感言，怎么就被推着上台了？

　　“喂、喂。”怕又被挂断，他连忙说几句。
　　“结巴了？”
　　“没。”
　　“......”
　　又是一阵沉默。
　　对面又问：“那是哑巴了？”
　　“哦，那个......”
　　“行了，原谅你。”颇有一种包青天秉公无私的味道。

　　在笑容爬上沈东的脸上后，她又细声说：“你也原谅我。”
　　这就是司眉。
　　沈东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特喜欢她这股劲。
　　难道是在一起的时间足够久，他已经得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依赖于司眉这个绑匪的惯用招数了？
　　不知道。
　　就算是，好像也太晚了。改不了。

　　/

　　重归于好那天，三人正式坐在一起吃饭。
　　明德旁边的云吞面店生意很火爆。
　　老板会选铺位，八中门口开一家，明德旁边开一家。
　　就叫状元云吞店。
　　传来传去，变成吃过这家店的，能考上状元。

　　三人埋头正吃着，林杉忽然听到身后刚坐下的一桌有人说话。
　　“因果倒置啊。”
　　“嗯？”
　　“应该是状元吃过这家的云吞，怎么变成吃过这家云吞就变状元了？这老板也真搞笑。”
　　“开在明德、八中门口，能不有状元吃过吗？”
　　她赞同地回头，跟清秀得意的面孔对上。
　　向文翔？
　　他手里掰着一次性筷子，看到林杉愣了愣。

　　眼睛不自觉看了她身旁的司眉、沈东。
　　林杉今天穿的校服前襟沾了墨水，是趴在桌子上睡觉时弄脏的。
　　早知道换一套。
　　一整天都担心在走廊碰见向文翔，没想到在云吞店碰上了。
　　倒霉。

　　她垂眸。发现向文翔还在瞟司眉。
　　司眉长得精致，十足的冰山美人。
　　要不是看起来不好惹，冲上来加微信的人肯定多得不能再多。
　　那瞬间，她觉得自己好失败。
　　为什么偏偏跟这对俊男靓女一起吃饭啊？

　　向文翔也没有自来熟地跑上来跟她说话。
　　倒是坐在他对面的男生滔滔不绝。
　　一直在说八中什么的。

　　“她怎么样？”向文翔压低声音问，但还是被林杉听到了。
　　“挺好的。交了不少朋友。最近还要加入学生会。”
　　“挺好。”
　　“怎么？明德没遇到更好的？”对面坏笑。“活该，叫你不考八中。”
　　“听说已经有人追她了。”
　　“是么？”
　　林杉没忍住回头看一眼，向文翔脸色居然露出疲倦的神态。
　　像是真的后悔。

　　“挺好的。”他又说。
　　“吃云吞吃云吞。”对面拍拍他的肩膀，“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片云？”
　　林杉敏锐注意到“云”这个要素。
　　想是不是女生名字里有云字。
　　是向文翔喜欢的人吗？
　　多配啊，云就适合跟飞翔放在一起。
　　偏偏她是杉树。杉树最多是个落脚的地方。

　　“林杉，你吃啊。”司眉注意到她的异常，推推她的手臂。
　　“哦，好。”
　　她扒着碗，硬塞了好几个云吞入口。

　　/

　　宿管等到十一点就不怎么查寝。
　　司眉和林杉窝在一起，有时靠在床边的墙上，有时坐累了干脆躺在一起。
　　通常是讲小话。

　　她们堪称训练有素，掌握了某种精湛的气音，可以把音量把控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大小，不至于打扰到别的室友。
　　林杉自己有姐姐，可差了六岁，平时也没有什么交流的机会。
　　上高中那会，林可在北京都快大学毕业了。连爸妈都很少接到她的电话，更别说林杉这个在家里几乎没有存在感的人了。而司眉呢，从小就是独生子女，比较亲近的除了沈东就是苏皓，其他能说上话的人虽然多也都是泛泛之交。
　　两个人一拍即合，拥抱了彼此的寂寞。

　　青春期的少女是有很多话可以讲的。
　　林杉说语文老师的穿搭好用心，耳饰跟项链相称，每天不重样，给死气沉沉的枯燥课堂平添了鲜活气，司眉就说好喜欢这种热爱生活的人，像她自己一点时尚细胞都没有，对搭配毫无见解。林杉又说，昨天刚在杂志上看到一件特别漂亮的英伦风衣，模特瘦瘦高高，单眼皮戴着玳瑁眼镜，白裤子下露出一截粉嫩的脚踝，特别高级。司眉就说，哦，是高级。她以前买过一件那样的风衣，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买衣服的阿姨还一个劲说好看，实则特别显老。也许好看的不是风衣，是能驾驭风衣的那股气质。反正她现在就没有那种气质。
　　林杉的眼睛在不开灯的寝室里眨巴，忽然问，司眉，那我呢，有那种气质吗？
　　“你要听实话还是假话？”
　　“好吧。我就知道没有。”两人相视一笑。

　　司眉看着天花板，用一种特别无忧无虑的语气说：“我们毕竟是高中生。浑身散发着不谙世事的味道，那种干练的气质需要磨练的。你不用着急，以后有的是磨练你的机会。”
　　“对了，我买的美瞳到了。明天你记得提醒我去拿。”
　　“明天都周五了，你干嘛不干脆让快递直接送你家去？明德这个快递站点好远啊。”
　　“我爸妈要是知道我乱花钱买这些东西，指不定怎么说我呢？我宁愿多跑几趟，也不要听他们唠叨。”说到美瞳，她的脸又兴奋活跃起来，“我这次买的是蓝色的美瞳，还有茶棕色。茶棕色日常一点，蓝色妖艳一点。”
　　“妖艳给谁看？”
　　“切。谁也不给看。我就自己看。”

　　林杉特别迷恋杂志里铺陈展示的那个花花世界。
　　她尽自己所能，每次靠近一点。虽然只是一点点，一支廉价眉笔，一个粉饼，一条布料粗糙但外观美丽的浅粉格子围巾，都会让她很开心。可她从来不会化着妆出现在众人面前，甚至也不会带好看的围巾。那一面，被她封锁在小小的宿舍。
　　别人在熟悉三角函数的时候，她对着网上的美妆视频，操练着n种眉型的画法，把自己化成张飞关羽一类的豪侠人物，还问司眉这眉毛行不行。
　　这让司眉一度认为林杉未来的理想职业是做一名化妆师。
　　作为代价的自然是她可怜的成绩。
　　林杉本来就是擦边靠运气进的明德，心气不如司眉高，考差了也不怎么哭。
　　在她看来，好学生有好学生的活法，她这种吊车尾也有吊车尾的活法。
　　能去个离家远的大学就行了。反正也没人指望她有什么大作为。

　　/

　　“司眉，我想变美。”
　　“嗯？”
　　那会，司眉已经有点困倦了。
　　迷迷糊糊之间听见林杉说话的声音，一股热气在喷她的脖子上。
　　“我也想被人喜欢。”
　　听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最终没有回答。
　　林杉感受着深夜的寂静，静悄悄扶着梯子，回到了下铺。
　　云吞店里，向文翔那抹落寞的神情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感觉依然强烈。
　　我想变美。想被人喜欢。
　　想被仰望，被肯定，被欣赏。
　　想毫不费力地活一次。

　　林杉从小就爱看明星说的那些成名故事。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稀里糊涂地就报考了电影学院，稀里糊涂地就出演了一部电影。那时候哪能想到会火啊？没有没有，就是随便玩玩。”
　　“我那时还是个普通学生，在学校里上课呢。也不知道有什么星探来我们学校选练习生，他叫我去试试，我就去了。没想到真成了。”
　　“是我爸一个朋友看中我的。他好像是什么副导演，说有个角色挺适合我，问我有没有兴趣。既然有这机会，那就去吧。也没想到一路走到现在，二十多年了......”

　　林杉起先越听越起劲，哦原来成名这么轻松啊。
　　后来越听越不对劲，诶不对我也每天在学校上学怎么从没碰到什么星探？我爸怎么也没有什么导演朋友？
　　这些人说来说去，一点借鉴意义都没有。通篇就写着好命两个字。

　　所有年轻人都困惑，无头苍蝇乱撞。
　　可偏偏有人能撞得名利双收盆满钵满，你说让人眼不眼红？
　　从来没想过要赢的人，赢了。
　　她绞尽脑汁恨不得跪下来祈求的胜利却迟迟不来。
　　或者是，像大禹治水一样，三过家门而不入了？
　　她不甘心，特别特别不甘心。

　　/

　　不甘心折磨得林杉整晚睡不着，只好第二天在物理课上补觉。
　　又被叫到办公室喝茶。
　　“林杉，你这是态度问题。我知道你要去文科班了。但基本的学习态度还是要有的，不然你去哪都没用。高一马上过去了，高二之后时间都跟长了脚似的，跑得飞快。你以为你还有很多时间吗？现在不努力，你想过未来要怎么样吗？”
　　林杉不还嘴，一个劲地点头。
　　“你一天天到底在想什么？啊？”
　　她还是不说话，任由那个算得上很有耐心的中年男人将她盯穿。
　　老师说的都是对的，她明白，可她觉得老师没法理解她的难过。
　　她昨晚上又一次发现自己是一个多平凡的人。
　　但这次，她开始为自己的平凡感到惶恐。
　　她还有欲望。
　　一个平凡的人怎么还能有欲望呢？
　　多余的欲望只会引来折磨。

　　/

　　挨完训，她魂不守舍走出办公室。
　　迎面撞上一个男生。
　　撞得头疼。
　　她边摸着自己的额头，边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
　　“我被撞了，你就知道摸自己的头？”

　　林杉抬眸，看见向文翔，身形清瘦匀称，唇边有点小青茬。
　　凑很近，才能看见。

　　“那我摸哪？”她没好气地问。
　　是气他人前人后两幅面孔，昨天还装作不认识她，今天又来撩拨。
　　烦！

　　“不想被撞就看路。”侧身要走，又被一只脚拦住。
　　向文翔满脸困惑：“我没惹你吧，林杉？”

　　林杉头也不回，钻空跑上楼。
　　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她生气。但连生气的原因都没资格没身份说出来。
　　她较什么劲啊。向文翔难道会像沈东找司眉求和一样找她吗？
　　做梦。

　　/

　　回班以后，她气鼓鼓趴在桌上。
　　司眉远远看见，走过来拍拍她的背。
　　“没事吧？”
　　“没事。”
　　“天天挨训，今天反应这么大。骂狠了？”
　　林杉坐起身，苦着脸：“我完了。”
　　“这么严重？”司眉关切地弯下腰，满眼同情。
　　以为林杉被叫家长，或是被罚抄书了。
　　结果听见她说：“我好像爱上一个人。”

　　课室喧闹，司眉只觉得被隔断在某本少女小说里，对着一行如梦如幻的台词。

　　/

　　在某些方面，司眉可谓是天生的行动家。
　　她在实验附中熟人寒暄间，套出不少向文翔的事情。
　　向文翔初中在八中读的，跟李斯文一个班。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军训时他们聚在一起打球。
　　他成绩不错，但考试发挥一般，没进重点班。
　　听说一整个暑假都很郁闷。
　　谁约他出门打球都不去。
　　现在在他们班也是前三，在年级可以排到前五十。

　　他以前在八中确实有个喜欢的女孩，叫做程云。
　　性格冷傲，很有目标。
　　常常跟李斯文轮流做学生代表发言。
　　有传言说，程云一直喜欢李斯文。不知真假。
　　程云习惯八中的环境，对明德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
　　报志愿的时候第一个报的就是八中。
　　向文翔理科比文科好，八中重文，家里人商量还是觉得明德更适合他。

　　听说上学期他还约过程云看电影。
　　被拒绝了。

　　林杉像听天书一样听完零散的消息。
　　上学期？
　　他在走廊捧着水杯说自己是林杉的救命恩人的时候，还约过程云去看电影？
　　她无意识把手边的历史书折出褶皱，目光呆滞。

　　林杉问：“程云长什么样子？”
　　“好像白白的，眼睛很大，头发黑长直。”

　　每一条她都对不上。
　　林杉皮肤偏黄，眼睛是单眼皮，头发也不漂亮。
　　她败了。虽然不知道是谁设置的比赛，奖项是什么。
　　但她就是败了，一蹶不振倒在座位上。

　　世界上最打击人的事情，不是你喜欢的人喜欢别人。
　　而是那个人跟你天差地别。
　　她现在信了。

　　“林杉，有人找。”
　　她闻声如丧尸般缓缓抬起头，门外立着一道清瘦的身影。
　　眼神闪躲，但也抓住机会瞥了她几眼。
　　向文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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