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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山水权柄
天空飘着绵密的细雨孟远今和郑谂在行政酒廊最角落的卡座坐下,面前摊开的不是图纸,而是一沓厚厚的文件:事故现场照片、初步检测报告、各类合同复印件、往来函件。
郑谂比孟远今略年长两岁,穿着剪裁精良的深色休闲西装,没打领带,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沉静而锐利,带着律师特有的审慎与穿透力。他拿起最上面那份第三方检测机构的报告预览摘要,指尖在“材料缺陷”和“施工未检验”两项上点了点。
“施工方想和稀泥,把责任往‘设计过于复杂’‘地勘不准’上引。”孟远今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供应商那边,一开始嘴很硬,声称产品绝对合格,是我们的设计和安装不当。”
“直到你把这份报告拍过去。”郑谂放下文件,身体向后靠进沙发。真皮沙发发出轻微的声响。“现在呢?”
“现在他们在谈‘误会’和‘补偿’。”孟远今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丝冰冷的讽意,“但重点不在这里。”
郑谂抬眼看他。
“赔偿是底线,但不是核心。”孟远今转动手中的玻璃杯,冰块发出细碎的碰撞声,“这件事如果只以赔钱收场,我们就白摔这一跤了。”
窗外雨幕朦胧,湖面上新设计的架空栈道正在搭建骨架,像一道轻盈的笔画,重新勾勒着湖岸线。
“你想怎么下这盘棋?”郑谂问得很直接。
孟远今沉默了片刻。行政酒廊里流淌着低回的爵士乐,远处有客人低声交谈,但这些声音都像隔着一层玻璃。
“第一,”他终于开口,声音清晰而低沉,“这份检测报告,不能只躺在我们档案柜里。我会建议王局,由建设方和设计方联署一份《材料质量风险提示函》,附上完整证据链,抄送给我们共同信任的合作伙伴和行业协会材料分会。”
郑谂的眉梢微微挑起:“联署?你的意思是,让甲方和你一起出面?”
“不是出面,是共建。”孟远今纠正道,“岚庭湖是市里的重点工程,出了这种事,王局面上也不好看。与其藏着掖着,不如主动把这件事做成一个‘共同完善行业生态’的案例。不是为了封杀谁,是为了提醒所有人——有些底线不能碰。”
郑谂沉吟着,指尖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击:“继续说。”
“第二,施工方。”孟远今的视线投向窗外,“他们必须承担全部修复的直接成本,这没得谈。但我更在意的是,他们那个现场管理团队必须换人,而且要在后续工程中,和我们建立高频的技术协调机制。我要的不是他们赔钱,是要他们从根上改。”
“那两条补充条款呢?”郑谂忽然问,“你之前在电话里提的。”
孟远今转回目光,和郑谂对视:“那不是‘条款’,是‘建议’。至少和王局谈的时候,必须是建议。”
郑谂笑了,笑容里有种棋逢对手的意味:“说下去。”
“对于岚庭湖后续工程,以及未来类似的复杂项目,我想向王局提议,可以尝试建立‘关键建材共检机制’。”孟远今的语气很平和,像是在讨论一个技术方案的优劣,“由设计方推荐或双方共同认可的第三方实验室,对核心建材进行不定期飞行抽检。费用可以计入项目预备费——这笔钱,比出了问题再补救的成本,零头都不到。”
“还有‘设计驻场深度服务’。”他顿了顿,“对于技术最复杂的节点,我们可以派驻资深设计师在关键施工阶段现场配合。这不是监工,是为了确保设计意图百分百落地,减少理解偏差导致的返工。当然,这部分额外服务需要单独核算工作量,但最终保障的是项目效果。”
郑谂听完,很久没有说话。他端起面前的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缓缓旋转。
“远今,”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某种复杂的感慨,“你让我想起你父亲当年在棋盘上的样子。看似退让一步,实则已经在十步之外布好了局。”
他把酒一饮而尽,玻璃杯底磕在大理石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但你要清楚,你这套‘建议’,本质上是在重新划分工程链条上的权责边界。设计方要从前端延伸到过程管控,这会触动很多人的奶酪。”
“我知道。”孟远今平静地说,“所以需要你来把这些‘建议’,包装成甲方无法拒绝的‘增值服务’和‘风险管控方案’。从岚庭湖的补充协议开始试点——王局现在对我们有亏欠感,也有赞赏,这是个窗口。”
“明白了。”郑谂坐直身体,眼中露出属于顶级律师的专注光芒,“报告和证据链交给我。供应商和施工方那边,我会让团队先发函试探。至于和王局的沟通……”
“我来。”孟远今说得很笃定。
与王局的沟通,安排在那天下午三点。
电话接通时,孟远今正在酒店房间的落地窗前。窗外雨已经停了,湖面上泛起薄雾,新架起的栈道骨架在雾中若隐若现。
“王局,耽误您几分钟,关于事故的后续处理,有些想法想跟您汇报一下。”孟远今的开场白很谦逊。
他没有用“追责”或“索赔”这样的字眼,而是从头到尾都在说“复盘总结”和“优化机制”。当他提到“关键建材共检机制”时,特意加了一句:“这个其实是为了保护咱们项目的品牌,真等出了问题再查,损失就大了。”
讲到“设计驻场深度服务”时,他又补了一句:“当然,这个会根据实际工作量单独核算,不会增加额外负担。主要是为了确保您要的效果,能原原本本地呈现出来。”
电话那头的王局沉默了很久。
久到孟远今以为信号出了问题时,王局终于开口了,声音里带着疲惫,也带着某种如释重负:“远今啊,这次……真是多亏你们了。那个新方案,领导看了很满意,说我们有担当,有创意。”
他顿了顿,叹了口气:“你提的这些建议,我听着是有些……超前。但细想,都是把事做好的实招。那个破供应商,必须严肃处理!至于后面那些机制,咱们可以慢慢摸索,在岚庭湖后续工程里先试试。”
“谢谢王局信任。”孟远今的声音依旧平稳。
挂断电话时,窗外雾散了。夕阳从云层缝隙里漏下来,在湖面上铺开一道金色的光带。
郑谂不知何时站在了房门口,倚着门框:“谈妥了?”
“妥了。”孟远今放下手机,“比预想的顺利。”
“因为你给了他最需要的东西——安全感,和政绩。”郑谂走进来,在沙发上坐下,“一个能主动把危机转化成优化机制的合作伙伴,比一个只会追着要钱的乙方,价值大太多了。”
事情按照调整后的方案推进。最终的解决结果,在保持核心利益的前提下,显得更加圆融:问题供应商被追偿,那份联署的《风险提示函》在业内小范围流传,效果比公开声讨更持久;施工方承担了修复费用,并书面承诺更换管理团队、建立定期技术协调会机制;岚庭湖项目补充协议中,写入了“关键建材共检机制”的试行条款,措辞温和但权责清晰。王局在多个场合表示,苑挚是“真正做事、有担当的合作伙伴”。
事故处理收尾的那个傍晚,郑谂要返京了。两人再次坐在酒店顶楼,眼前是渐渐亮起灯火的湖区和正在成型的、优雅的架空栈道。
“这次的事,你处理得很漂亮。”郑谂抿了口酒,“把一场事故,做成了深化客户关系、提升行业地位的契机。不像纯粹的技术人员思路。”
孟远今看着远方栈道上零星亮起的施工灯:“吃一次亏,总得长点记性。不能总在同一个地方摔倒。”
郑谂笑了笑,忽然问:“那个提出架空栈道方案的是苏蔺宜?”
孟远今目光微动,看向他。
“听何鸣远提了几句,”郑谂晃了晃酒杯,“报告里也看见她的名字了。能在那种关头跳出对抗思维,提出‘共生’方案……是个有大智慧的人。难怪能入你的眼。”
孟远今没有接话,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精划过喉咙,留下一线灼热的痕迹。
郑谂并不追问,转而问道:“若轻那边,最近有联系吗?”
“见过几次。”孟远今答得简短。
“当年都说你们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怎么就走散了?”郑谂点点头,语气像是随口一提。
原以为孟远今不会回答。他不是会回避问题的人,只是当初苏若轻提离婚时,连他自己也没想明白。他没有正面回应,只缓缓说道:“上个月,公司财务部小杨结婚,去了好些人,我那天刚好没事……一群人聊起婚姻和爱情,说法五花八门。……苏蔺宜说,婚姻像一段旅行,有人在意终点,有人享受过程。”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困扰我两年的问题,好像忽然就解开了。我一直以为,和若轻有共同的目标,只要一起努力就够了。可她更在意的,是路上的风景,是每一天怎么过……也许一开始,我们就走在不同的路上,只是谁都没意识到。”
“婚姻是旅行?挺有意思的比喻。”郑谂轻轻一笑,“不过说到底,不就是那句老话——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你呢,你求的是哪一种?”
孟远今沉默着。郑谂看着他,又追问:“如果对面是苏蔺宜,你会想要什么?”这些话分明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带着几分试探,几分刺激。
郑谂也不等他回答,径自说了下去:“人往前走,总会遇见新的风景。重要的是,得清楚自己愿意停留在哪一片山水里。”他站起身,拍了拍孟远今的肩膀,“走了。合同后续和条款细化,我的团队会跟进,有事随时联系。”
孟远今独自在渐浓的夜色中又坐了很久。
所以你要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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