韧如繁花

　　在成功拿下“十二楼”那个极限订单后，苏研的口碑在小范围内进一步发酵。她的名字，开始和“专业”、“靠谱”、“能吃苦”这些标签一起，出现在好几个宝妈群里。

　　这天下午，她接到了一个电话，对方自称姓王，说是朋友推荐的，想请她上门看看。王女士在电话里听起来很文静，只是简单说自己没什么奶水，试过其他方法没用，想请人通一通，并爽快地接受了400元一次的报价。

　　苏研看了一眼正躺在爬行垫上自得其乐的芃芃，（这是那晚让她自己哭后给她买来的补偿品），毫不犹豫地接下了这个单子。

　　客户家住在城西一个新建的高档小区，安保严格，环境清幽。苏研进去时，不仅在门岗处详细登记了身份证件和到访时间，保安还通过内线电话，与客户再三确认后才予以放行。随后，一辆电瓶巡逻车将她母女二人径直送到了单元楼门口。

　　到了单元楼门口，穿着笔挺制服的保安主动为她按响了门铃。在等待的间隙，苏研看着这层层递进的安保措施，心里想，这要是让沈知意来体验一把，怕是又要拉着自己念叨半天，让她也给自家的别墅区物业提提建议了。

　　开门的是一个看起来五十多岁、打扮得很体面的阿姨。她上下打量了苏研一眼，当看到她胸前背着的芃芃时，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你就是那个催乳的？”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是的，阿姨您好，我叫苏研。”苏研微笑着点头。

　　“进来吧。”阿姨侧过身，让她进屋，嘴里却不咸不淡地嘀咕了一句，“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什么钱都敢赚。自己孩子都带不好，还出来给别人弄呢？也不怕冲撞了。”

　　苏研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她很快调整过来，只当没有听见。她提醒自己，客户的家人也是服务的一部分，为了订单，需要忍耐。

　　客厅很大，装修是那种略显浮夸的欧式风格，但气氛却很压抑。一个看起来很年轻、面容憔-悴的女孩正穿着睡衣，被勒令躺在沙发上。她就是客户小雅。而在她面前的茶几上，赫然放着一大碗还在冒着热气的、油腻腻的猪蹄汤。

　　“来了啊？”婆婆走到沙发前，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对小雅说，“快，把这碗汤喝了！我让师傅给你炖了一上午了，喝了就有奶了！”

　　小雅看着那碗汤，脸上露出了明显的抗拒和恶心，但又不敢反驳，只是求助似的看向苏研。

　　婆婆没理会儿媳的表情，转头又开始指挥苏研：“你，快过来给她按按！让她把汤喝了，按通了，奶水就哗哗的了！”

　　苏研的专业本能让她立刻皱起了眉。她走上前，先是温和地对小雅笑了笑，然后才转向婆婆，用一种尽量委婉的语气说：“阿姨，我能先给小雅做个诊断吗？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不能一概而论。”

　　她没等婆婆同意，就做完了手部消毒，开始为小雅进行专业的触诊。

　　一番沟通检查下来，她心里已经有了数。她直起身，对婆婆说：“阿姨，小雅的情况，根本不是堵奶，她是身体虚弱、气血不足，再加上精神压力太大，导致的泌乳量少。这个时候喝这么油腻的猪蹄汤，不仅不会下奶，反而会增加她肠胃的负担，甚至可能因为脂肪堆积，引发急性乳腺炎。”

　　苏研本以为自己这番专业的解释，能让对方信服。

　　没想到，婆婆的脸当场就拉了下来，声音也尖利了起来：“你个小丫头懂什么！我们以前生孩子，都是这么过来的！不喝这些大补汤，哪来的奶？我看你就是想多骗我们几次钱，故意这么说的吧？”

　　苏研深吸一口气，攥紧了藏在身后的手。她知道，这笔订单如果能拿下，将是一个至少需要五次服务的疗程，回报可观。她再次告诫自己，要忍耐。

　　她耐着性子，继续解释：“阿姨，时代不一样了，现在讲究科学喂养……”

　　她话还没说完，婆婆就开始旁敲侧击地进行人身攻击了：“科学？你一个背着孩子出来讨生活的人，跟我讲科学？我看你连自己的家都没管明白吧？孩子爸爸呢？怎么让你一个女人家这么辛苦啊？奶奶外婆也不帮忙带带？啧啧，真是可怜。”

　　这些话，像一根根淬了毒的针，句句都扎在苏研最痛的地方。她的脸色一点点地冷了下来。

　　就在这时，被冷落在一旁的芃芃，大概是感受到了现场紧张的气氛，开始不安地哼唧起来。这个声音，瞬间成了点燃火药桶的导火索。

　　婆婆立刻找到了新的攻击目标，她不耐烦地瞪了芃芃一眼，然后对着儿媳小雅，指桑骂槐地说道：“你看你看！我就说吧！当妈的自己不争气，孩子也跟着受罪！一天到晚就知道哭哭哭，跟个讨债鬼一样！这就是不听老人言的下场！”

　　芃芃似乎被她突然拔高的音量吓到了，“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哭什么哭！再哭把你扔出去！来别人家哭哭哭，晦气都带来了！”婆婆竟然对着一个三个月大的婴儿，高声责骂起来。

　　这一刻，苏研感觉到自己脑子里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名为“忍耐”的弦，彻底断了。她意识到，这已经不是工作，而是对她女儿的公然侮-辱。

　　她猛地站直身体，那个平时温和、专业的苏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眼神冰冷、气场全开的“战斗者”。

　　“阿姨，”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冰锥一样，又冷又硬，“我暂且称您一声阿姨。您是不是觉得，谁的声音大谁就有理？如果不会说话，不如闭嘴。”

　　婆婆被她突如其来的气势镇住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苏研一步步走到她面前，目光像手术刀一样，锐利地盯着她，开始了一场条理分明的反击。

　　“第一，关于科学育儿。您那个年代，物质匮乏，能吃饱就不错了。但现在是2016年，营养学已经证明，产后过度油腻的饮食，百害而无一利。您所谓的‘经验’，在现代医学面前，不值一提。您如果没上过学，不会看书，没关系，现在有很多科普视频，我建议您去看看。如果实在看不懂，也没关系，您可以不管，但请不要不懂装懂，倚老卖老。”

　　“第二，关于婆媳关系的界限感。小雅是您的儿媳，不是您的附属品。她有权利决定自己吃什么，喝什么，用什么方式喂养自己的孩子。您打着‘为她好’的旗号，进行精神控制和情感绑架，这不是爱，这是自私。说得难听点，您只是婆婆，不是妈，手伸得太长了，并不体面。”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关于做人的基本尊重。”苏研的声音更冷了，“我如何带我的孩子，那是我自己的选择，是我作为一个母亲的权利，它既不‘可怜’，也与我的专业能力无关。而我的女儿，她只是一个三个月的婴儿，她不会说话，只能用哭声来表达她的不适。您作为一个长辈，不仅没有一丝怜爱，反而对她进行恶毒的语言攻击。请问，您的素养和教养在哪里？”

　　她说完，看了一眼被怼得目瞪口呆、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婆婆，最后下了结论：

　　“所以，阿姨，如果您不相信我的专业，并对我本人和我的孩子缺乏最基本的尊重，那么这个单子，我不接了。请您另请高明吧。”

　　说完，她转身就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整个房间，死一般的寂静。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躺在沙发上的小雅，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的笑声。

　　她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流了出来。她对着苏研，激动地竖起了两个大拇指，脸都涨红了。

　　“苏老师！苏研！你……你简直是我的救星！”

　　婆婆被儿媳这突如其来的反应搞得下不来台，又气又恼，最后只能指着她“你你你”了半天，然后“哼”了一声，灰溜溜地走出了房间。

　　房间里只剩下苏研和小雅，以及渐渐停止哭泣的芃芃。

　　小雅从沙发上坐起来，拉着苏研的手，眼睛亮晶晶地，充满了崇拜的光芒。

　　“苏老师，你刚刚骂得太爽了！我忍她好久了！真的，我感觉我堵的不是奶，是这口恶气！你这一骂，我全身都通畅了！”

　　她顿了顿，无比真诚地说：“那个5次的追奶套餐，我定了！现在就付钱！一个套餐不够，以后再加！”

　　小雅无比真诚地说完，就真的拿起了手机，当场转了五次套餐的全款。

　　直到手机提示音响起，看着那笔数额不小的款项入账，苏研才真正从刚才那场剧烈的冲突中回过神来。那股支撑着她站直身体、言辞犀利的气力，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抽走了。

　　她这才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已经惊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紧贴着衣服，又湿又凉。那只刚才还指点江山、攥紧拳头的手，此刻正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她下意识地将手藏到身后，悄悄地握紧，试图用力量压制住这肾上腺素退潮后的生理反应。

　　怀里的芃芃还在细细地抽噎，小小的身体一耸一耸的。苏研低头看着女儿，将她抱得更紧了些，用脸颊轻轻蹭了蹭她汗湿的额发。孩子的体温和奶香，像一个温暖的锚，将她从刚才那种近乎失控的愤怒中，一点点拉回了现实。

　　她深吸了一口气，走到沙发边，将芃芃小心翼翼地放在小雅的身旁，又用一个抱枕在旁边围起一道小小的屏障。

　　“苏老师，你……”小雅看着她，眼神里的崇拜还未散去。

　　苏研对她做了一个“稍等”的手势，没有说话。她走到自己的工具包旁，蹲下身，开始有条不紊地拿出自己的东西：一次性的消毒棉片、两条干净的纯棉毛巾、一小瓶按摩用的基础油。她将这些东西一一在茶几的空处摆放整齐，每一个动作都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和专注。

　　这个过程，像一个仪式。通过这个仪式，她正在将自己从一个刚刚保护了幼崽的愤怒母亲，重新切换回一个冷静、专业的服务者。

　　当她再次直起身时，眼神已经恢复了平静。

　　“好了，”她对小-雅说，声音里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我们现在开始吧。”

　　结束后小雅期期艾艾地开口:“苏老师，我求你个事呗？”

　　“什么？”苏研忙着收拾东西。

　　“你当我的‘嘴替’吧！我愿意出钱，你能不能开个课，就教教我，怎么像你刚才那样，有理有据、气场全开地怼我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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