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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脔
顾暄和离开后,静室里的空气仿佛又沉静下来,那股酒气渐渐散在松木与安神香的气息里,显得有些粘稠。
谢悔收拾着桌上的杯盏。玉杯边缘还沾着一点未干的酒液,取出一块雪白的丝帕,一下一下仔细擦拭,直到杯子光洁如新,映不出半点影子。
洛阙仍坐在窗边,看着他动作。午后的光线斜斜照在谢悔脸上勾勒出分明的轮廓。
“想什么呢?”洛阙忽然开口。
谢悔擦拭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没什么。”他将擦净的杯子摆回原处,“只是在想,秋季积期间,药田和矿场人多手杂,虽有弟子巡视,恐怕仍有疏漏。”
他转过身看向洛阙:“师尊若真想去看,不如等最后几日,各峰成果汇总清点时再去。那时秩序井然,也清净些。”
这话听着像是让步,实则仍是画好了范围,限定了时间。
洛阙没接这话,转而问道:“那些丹药灵液,你从哪弄来的?松涧库藏内,没这些东西。”他语气平常,像随口一问。
谢悔走到他身边,很自然地提起半凉的茶壶,倒了杯新煮的茶递过去。“早年游历攒下的,还有些是托严长老从宗门库房换的。”
他答得顺畅,眼神却微微避开了洛阙的注视,“严长老知道是给您……给洛公子用,很爽快。”
“是吗。”洛阙接过茶,没喝,只是握着暖手,“严振倒是有心。”
“严长老一直惦念师尊。”谢悔低声道,目光落在洛阙握着茶杯的手指上。那手指修长,却因血色不足显得有些苍白。
他喉结动了动,移开视线,“顾宗主虽然说话没个正经,但也是真心关切。”
这话无形中将洛阙与外界隔得更开了。
洛阙没再追问丹药的事,只是慢慢喝茶。水温正好,带着清润的回甘。
之后几天,云深松涧一切如旧。谢悔的照料无微不至,甚至更细致了。他似乎对“秋季积”这三个字格外敏感,只要洛阙稍一提及,他就立刻岔开话题,或是用更琐碎的事来分散注意。
洛阙的活动范围还是静室和门前那片空地。谢悔开始有意引导他关注一些相对安全的消遣。比如云深松涧后山有片罕见的星纹竹,竹身自带星辰似的光点,夜里看去挺别致。
谢悔便每日傍晚陪他去走一会儿,美其名曰散步透气,实则那片竹林也在他布下的阵法笼罩之内,安静得连虫鸣都听不见。
又比如,谢悔不知从哪儿找来些记录南疆风物、北境奇闻的杂书玉简,内容轻松有趣,不涉及任何修炼法门或危险知识,放在洛阙手边。
洛阙若看书,他便在一旁安静打坐,或是处理些通过特定渠道传来的宗门日常事务简讯。他从不避讳让洛阙知道他在处理这些,甚至偶尔会轻声询问洛阙的看法,仿佛只是寻常师徒间的请教。
但洛阙能感觉到,所有递进来的信息都经过一层严密的过滤。他接触到的永远是归墟之涧平和有序、蒸蒸日上的一面。
如今归墟之涧一家独大,而那些私下里的暗流涌动,他谢悔绝不会让半点风声漏到他面前。
谢悔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为洛阙搭建一个没有风雨的巢。而他自己,是这个巢穴唯一的主人。
这天,谢悔外出了一小会儿,似乎是去执事堂确认云深松涧参与秋季积的最终名单和任务——总共就俩人,也不知到底从何而来的那么多流程名单需要确认。
他离开前,反复检查了静室周围的阵法,又对暗处值守的心腹嘱咐再三,确保万无一失,才匆匆离去。
洛阙独自留在静室。阳光很好,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他走到书架前,目光掠过那些被谢悔精心筛选过的杂书,最后落在书架最底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放着几枚颜色暗淡、看似有些年头的空白玉简。
他抽出其中一枚,指尖抚过冰凉的表面。玉简内空无一字,但制作玉简的玉石本身,带着极淡的、属于松涧深处某条废弃灵脉的气息。
那条灵脉早年灵气外泄,导致周围数里内通讯玉简传讯会受微弱干扰,时断时续,后来被阵法封住了,知道的人不多。
洛阙拿着玉简走回窗边,对着阳光看了看。玉质温润,并无异常。
他指尖凝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灵力,这几乎耗尽了这具身体此刻能调动的全部。
他操使着灵力极其小心地探入玉简内部。
没有反应。
他不气馁,以灵力的波荡产生共鸣,如同叩门一般。
片刻沉寂后,玉简内部那属于废弃灵脉的,以及那几乎被遗忘的干扰痕迹,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下,反馈得到的信息如同水波一般泛起散开。这涟漪本身毫无意义,但若以特定方式解读……
洛阙闭上眼睛,将全身心沉浸在那细微到极致的波动中。杂乱无章的涟漪里,似乎夹杂着几缕极其微弱、断断续续、并非来自玉简本身也非来自静室阵法的……
外界的灵气讯号碎片。很模糊,听不真切,像是隔着厚墙听到隔壁零星的谈话声。
“东矿三区……有编无人者泰半……三月之饷……养兵三千……暴乱甫定……井巷半毁……黑衣……后山……”
信息夹杂着滋啦的噪音,转瞬即逝。
洛阙收回灵力,脸色又白了几分,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将玉简原样放回书架底层,走回床边坐下,微微喘息。
谢悔能过滤掉绝大多数信息,但总有些细微的杂音,会通过这些意想不到的缝隙漏进来。
只是不知道着杂音到底是无关紧要的“琐事”,还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没过多久,谢悔便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一枚正式的任务玉牌,脸色如常。
“安排好了。”他将玉牌放在桌上,“云深松涧名义上领了巡查灵植园外围和记录三号矿脉每日基础产量的任务,都是最清闲安全的。”
他走到洛阙身边,敏锐地察觉到洛阙气息比平时更弱,眉头立刻蹙起:“您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说着便要去探他的脉。
“无妨,方才试着运转了一下灵力,有些吃力。”洛阙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手。
谢悔的手停在半空,眼神沉了沉。“身体未复,不可妄动灵力。”他收回手,语气带着不赞同,“若有需要,唤我便是。”
“嗯。”洛阙应了一声,目光落在那枚玉牌上,“何时开始?”
“三日后。”谢悔答道,“届时弟子陪您同去。灵植园外围清静,三号矿脉也是开采多年、早已稳定的老矿,每日只需记录固定几个数据即可,不会耗费您太多心神。”他顿了顿。
又道,“严长老听说您要去,特意传讯,说到时他若得空也要去灵植园看看,顺便……看看您。”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有些慢,观察着洛阙的反应。
洛阙点点头:“也好。”
谢悔不再多言,转身去准备晚间的药浴。用的是温养经脉的灵药,他试好水温,便候在一旁,垂着眼等洛阙自己宽衣。
氤氲的药气里,洛阙褪去外袍踏入浴桶。温热的水流包裹上来,带着药力渗入疲惫的经脉,确实舒服不少。他闭上眼,任由思绪飘散。
谢悔就站在桶边不远不近的地方,一言不发。他的目光落在氤氲水汽中洛阙模糊的侧影上,又很快移开,落在屏风的花纹上,或是墙角阵法流转的微光上。
唯有在洛阙偶尔因水热而轻微动一下时,他的视线才会瞬间锁定过去,确认无事才再次移开。
“谢悔。”洛阙忽然开口,声音带着水汽的湿润。
“弟子在。”
“当年我捡你回来时,你也这般不爱说话吗?”洛阙问得随意,仿佛只是闲聊。
水声轻响,谢悔的声音隔了一会儿才传来,比平时更低了些:“弟子……不知该如何说。那时只觉得,能活着,跟在您身边,已是天幸。”
“现在呢?”洛阙又问。
“现在……”谢悔停顿的时间更长,水汽似乎也凝滞了一瞬,“现在亦如是。能守着您,便是弟子全部所求。”
他的声音很平静,甚至有些空洞,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
洛阙没再问下去。
药浴完毕,谢悔递上干燥柔软的布巾和干净寝衣,然后自觉背过身去。等洛阙换好,他才转回,用灵力细致地为他烘干发梢,动作熟练轻柔。
一切就绪,洛阙躺下。谢悔为他掖好被角,检查了室内阵法,吹熄了灯,只留墙角一盏夜明珠散发着朦胧柔和的光晕。
“弟子就在外间。”他低声道,脚步声渐远。
门被轻轻带上。
黑暗中,洛阙睁着眼,望着头顶模糊的帐幔。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枚空白玉简冰凉的触感。
三日后么……
他缓缓闭上眼。
而外间,谢悔并未如往常般打坐调息。他坐在黑暗里,面前悬浮着一面巴掌大小、光华流转的银色水镜。
水镜中映出的不是他的脸,而是快速闪过的一幅幅画面、一行行文字——那是通过他遍布宗门各处的隐秘渠道,实时汇总而来的信息流。
关于秋季积的人员调配、物资流动、各峰动向,甚至是一些不起眼的流言蜚语。
他快速筛选分析着每一条信息,任何一丝可以的迹象,都被他单独标记出来。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腰间剑柄上的纹路,眼神幽深。
秋季积……人多,事杂,正是浑水摸鱼的好时候。
但愿,那些藏在暗处的虫子能安分些。
若不能……他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厉色。
谁也休想打扰师尊的清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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