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朝玉关·叒月明[重生]

　　踏入尉迟府，绕过了影壁，眼前便会豁然开朗。
　　与其说这是一座府邸的内院，不如说是一处缩小的军营校场。地面以厚重的石板铺就，打磨得平整光滑，十分浑厚坚实，却依旧留下了无数兵器砸击、马蹄践踏的细微痕迹。
　　场地边缘，十八般兵器森然罗列在乌木架上，从长戟巨斧到短刃匕首，皆擦拭得寒光闪闪，保养得极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混合着汗味和皮革的气息，隐隐还有一丝洗刷不净的血腥气，刺人鼻腔。
　　尉迟雄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厚重的军靴踏在石板上，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响声。
　　他头也不回，声音洪亮：
　　“小子，看你年纪不大，口气倒不小。‘亲感沙场豪情’？这沙场豪情，可不是吟风弄月，呵，要死人的。”
　　肃玉朝跟在他身后半步，步履轻盈，宽大的衣衫在带着肃杀之气的风中微微拂动。目光正扫过那些兵器，眼神中流露出欣赏：果然都是好宝贝……他那点儿家底儿，怕是都贴补在这上面了吧，难怪光棍儿打到现在，半夜睡不着觉，喝多了抱着酒坛子哭自己没人要。
　　关于这位尉迟将军的、一些不太为人知的消息，不巧，他倒是知道一些。
　　—— 嗯……看他这般可怜，不和他计较了。
　　肃玉朝闻言，收回望向兵器架的目光，微微一笑：“将军所言极是。”
　　尉迟雄被他笑的一激灵，但也没多言，径直走到兵器架前，伸手取下了那柄标志性的九环金背大刀。刀身沉重，暗哑无光，唯有刃口处一线雪亮，诉说着饮血的渴望。九个铜环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沉闷而富有威慑力的撞击声。
　　“取你的兵器！”尉迟雄持刀而立，整个人的气势陡然一变，雄狮苏醒，煞气凛然，就连周围的空气都随之凝滞了几分。
　　远处侍立的几名亲兵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眼神中充满了对自家将军的敬畏，同时，也带着一丝对那年轻人的怜悯——将军显然动真格的了。
　　肃玉朝却依旧是那副从容不迫的样子，他走到场地中央，对着尉迟雄再次一请手，“将军，请。”
　　两人相对而立，未曾多言，气势已起。
　　尉迟雄眼中精光大盛，爆喝一声：“接招！”
　　声如炸雷，直冲击对手神魂。
　　与此同时，猛地前冲，手中金背大刀化作一道乌金闪电，带着裂空的尖啸，直劈肃玉朝面门。
　　正是“破军刀法”的起手绝杀——“千军辟易”！
　　这一刀，简单、直接、霸道。
　　没有任何花巧，纯粹是以绝对的力量和速度碾压而去。
　　刀风激荡，吹得肃玉朝衣衫猎猎，发丝飞扬。
　　远处观战的亲兵们只觉心脏都跳漏了一拍，仿佛已预见了那素衫染血，横尸当场的画面。
　　但就在这石破天惊的一刀袭至之时，肃玉朝身形倏动。
　　看起来并不快，甚至还有些悠然。
　　他剑未出鞘，仅以剑指相迎，
　　就在刀锋即将临体的刹那，剑指向着劈落的刀身侧面轻轻一引、一拂。
　　动作轻柔，如同拂去花上露珠。
　　但就是这轻描淡写的一拂，尉迟雄却觉刀身上传来一股奇异至极的力道。一种圆转柔韧的牵引，让他这凝聚了全身力量的一刀，不由自主地偏开了数寸，擦着肃玉朝的衣角劈在了空处！
　　“轰——！”
　　刀锋斩在青石板上，火星四溅，留下了一道深深的斩痕。
　　尉迟雄瞳孔微缩，心中震撼无以复加。
　　“好小子！”尉迟雄不惊反喜，战意更加高昂：“有点门道！再看这招——横扫六合！”
　　他手腕一翻，沉重的金背大刀竟被他使得灵动无比，由直劈转为横斩，刀光如匹练，拦腰卷向肃玉朝，范围极大，几乎封死了所有退路。
　　肃玉朝身形微晃，如风中柳絮，随着刀势向后飘退，同时指尖连点，数道无形剑气后发先至，精准地击打在刀光最盛处，也正击打在力量流转的节点之上。
　　“叮叮叮——”
　　一连串细微却清脆的金铁交鸣之声响起，并非实体碰撞，而是剑气与刀罡的交击。
　　尉迟雄只觉得刀身上传来数股或刚或柔、或推或拉的力道，让他这势大力沉的一斩，仿佛陷入了无形的泥沼之中，力道被层层消解，速度也慢了下来。
　　他不再言语，将心中惊骇化为更狂猛的攻击。
　　“血战八方”、“马踏联营”……一招招沙场刀法施展开来，刀光霍霍，杀气盈野，仿佛将整个演武场都化作了金戈铁马的战场。
　　若非他仍记着此地是长安，此时是切磋，化域境的场域未起，怕是已经引来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关注以及铁拳出击的制裁了。
　　肃玉朝也不再保留，应对倏变。
　　但他并不硬撼，只以精妙绝伦的剑意和身法，或引、或带、或卸，竟让尉迟雄那本就霸烈无匹的刀法，施展得更加淋漓尽致，酣畅淋漓！
　　五十合转瞬即过。
　　尉迟雄只觉此生从未将破军刀法使得如此痛快过，每一刀都仿佛劈在了最恰当的地方，旧力未尽，新力已生，刀势连绵不绝，攀升至前所未有的巅峰。
　　就在刀势最盛，即将达到顶点的刹那，肃玉朝一直未出鞘的长剑，终于发出一声清越龙吟！剑光一闪，并非攻其要害，而是精准无比地点在了那厚重刀背的力量节点之上。
　　“叮——！”
　　一声轻响，如同玉磬敲击。
　　尉迟雄只觉刀身传来一股奇异的震颤，狂猛无匹的刀势竟被这一剑轻点，巧妙地引偏了三分，劲力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滞。
　　肃玉朝飘然后退三尺，长剑已然归鞘，长眉微挑，含笑道：“将军刀势如虹，气吞万里，沙场豪情，令人心折，某受益良多。今日便到此为止，如何？”
　　尉迟雄持刀而立，胸口微微起伏，虎目之中精光爆射。
　　他深深看了肃玉朝一眼，眼中没有丝毫落败的恼怒，唯有遇到真正对手、得以尽展所学的畅快，以及对于肃玉朝那神乎其技的施力引导、对他最后那恰到好处的精妙“一点”的由衷敬佩。
　　肃玉朝……
　　“好手段！尉迟雄……佩服！”尉迟雄沉声道：“受教了！”
　　他抱拳一礼，姿态放得极低。这一战，他输得心服口服，更隐隐觉得，自己困顿已久的刀法，似乎因这一战而又有了新的感悟。
　　肃玉朝微微一笑，并不多言，转身离去，背影在秋日的演武场上，显得格外挺拔孤峭。
　　这是第一日。
　　肃玉朝只送了这一封帖。
　　毕竟，他是来“钓鱼”的，又不是真来打架立威、争强斗胜的，自然要给这投下的“饵”一些发酵、酝酿的时间。
　　果然，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肃玉朝”，竟能挑战化域境宗师尉迟雄的消息不胫而走。
　　化域境啊，那是什么地位？！
　　那是一人可成军，一人当一师，万军之中，可凭借自身领域来去自如的顶级强者。
　　是可以开宗立派的宗师级人物！
　　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此人竟能战而“胜”之。这就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瞬间便在长安城的特定圈子里引起了轩然大波。无数好奇、探究、震惊的目光，开始悄然投向了那个从归义坊走出的身影。
　　………………………………
　　第二日，秋阳正好。
　　一封同样以青檀纸为底、剑形云纹封缄的拜帖，被送到了成均总府明道院??林墨轩的手中。
　　林墨轩那时正坐在舍内窗前，临摹着一幅前朝大家的山水。
　　修士寿长体健，林墨轩虽已成名多年，看上去却很年轻，面容清癯俊逸，五官端秀，穿着一袭月白色儒衫，头戴同色方巾，气质温润如玉，眼神澄澈深邃，既有读书人的书卷气，又隐含着一股不易察觉的、属于修者的锋锐。
　　他运笔沉稳，勾勒山石，皴擦之间，心神已全然沉浸在了笔墨意境之中。
　　“林师叔。”门外传来值守学子的声音。
　　林墨轩笔锋未停，温和问道：“何事？”
　　“山门外，有一位自称肃玉朝的先生，递上拜帖，想求见师叔。”
　　林墨轩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这个名字……
　　他放下画笔，用镇纸压好未干的画作，这才起身，走到门前，接过了那封拜帖。
　　拜帖入手微沉，青檀纸的质感极佳。林墨轩取出了里面信笺，信笺上的字迹结构舒展，笔画间既剑气凌然，又自有一种行云流水般的洒脱与从容。
　　——“素闻先生‘春秋笔法’已臻化境，寓道于剑，文武兼修。某不才，愿以手中青锋，求教于君子之道前。”
　　——“肃玉朝拜谢”
　　内容简洁，措辞文雅而诚恳。
　　林墨轩展信阅罢，指尖抚过那蕴含剑意的云纹，清俊的脸上露出一丝讶异与玩味。
　　这请战帖，不似武夫邀战，更像是同窗递来的论学帖，倒是勾起了他的兴趣。
　　………………………………
　　肃玉朝在一名值守学子的引领下，穿过总府层层叠叠的殿宇回廊，沿着一条青石小径，向后山而去。
　　越往深处，人迹越罕，唯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与偶尔几声清越的鸟鸣，格外清幽。
　　小径尽头，是一片茂密的竹林。
　　这里的竹子并非寻常品种，竿身呈淡淡的紫褐色，竹节疏朗，叶片细长，名为“紫玉清音竹”。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竹叶，被筛成一片片柔和的光斑，洒在铺满落叶的地面上。一条清澈的山泉蜿蜒穿过竹林，叮咚作响，更添了几分空灵之意。
　　学子在竹林外止步，躬身道：“肃先生，林师叔已在林中等候，学生告退。”
　　肃玉朝颔首致谢，独自一人步入竹林。
　　竹香清冽，沁人心脾。
　　他沿着山泉走了不远，便看到前方一片较为开阔的空地上，一人负手而立，背对着他，正望着潺潺的溪流出神。那人身着月白儒衫，身形挺拔，仅一个背影，便透着一股温润如玉、却又内蕴风骨的君子气度。
　　似是察觉到脚步声，那人缓缓转过身来。面容清隽，目光澄澈。
　　“肃先生？”林墨轩微微一笑，笑容如春风拂面，令人心生好感。他拱手一礼：“在下林墨轩。拜帖已览，先生字迹之间，剑意凛然却又暗合自然之道，令人惊叹。”
　　他的声音温和醇厚，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文雅，目光落在肃玉朝身上，是毫不掩饰的探究与从容。
　　肃玉朝还了一礼，他眉眼凛冽锋锐，语气却同样平和：“林先生过誉。冒昧来访，还望海涵。先生之‘春秋笔法’，寓道于剑，文采斐然，武道精深，令人心折。”
　　两人相视一笑，气氛融洽，不像是即将比斗的对手，倒似神交已久的友人。
　　风过竹海，涛声阵阵。林墨轩手持一柄造型古朴、宛如玉尺的长剑，剑招施展间，隐有仁义礼智信五常之蕴，剑光挥洒，便书就一篇锦绣文章，浩然之气沛然。
　　肃玉朝依旧一袭素衫，只取一竹枝代剑，竹剑变化，似林间之风，又似竹节生长摇曳。一动一静、一转一还，无不顺应自然。
　　竹影婆娑，两道身影在其中穿梭。剑气纵横，却不带半分杀伐之气，只有道与理的碰撞。肃玉朝的竹枝，依旧总会出现在最恰到好处的位置，引导、拆解、印证。
　　竹叶纷飞如雨，电光石火间，肃玉朝剑势陡然一变，精准无比地点破了林墨轩剑招中，最微不可查的元气滞涩之处，那里，便是连林墨轩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
　　那君子之剑，当即剑意剑式愈发圆融浑厚起来。
　　林墨轩身形一顿，随即收剑，脸上非但没有挫败和懊恼，反而露出恍然与欣喜之色，他对着肃玉朝深深一揖，心悦诚服：“肃兄之剑，明心见性，已得自然之趣，墨轩受教了。”
　　他看向肃玉朝的目光，已然带上了对知音的激赏。
　　此战，肃玉朝不仅赢得了这位清流领袖的尊重，更被林墨轩引为难得一见的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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