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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 章
“迷迭香”咖啡馆藏匿在老城区一条青石板巷的深处。推开厚重的木门,门楣上的铜铃发出喑哑的轻响,将外界的喧嚣瞬间隔绝。室内光线昏沉,空气里弥漫着陈旧书籍、研磨咖啡豆和灰尘混合的味道,与澳门和沈氏大厦那种光鲜亮丽的奢华格格不入。这是一个适合谈论秘密和阴影的地方。
我比约定时间早到了十分钟,选了个最角落、背靠墙壁的卡座。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张滚烫的名片和那个记录了“LD.C”缩写的手机,心跳快得像是要挣脱胸腔的束缚。服务生送来一杯冰水,玻璃杯壁上凝结的水珠顺着我的指尖滑落,冰凉一片。
三点整,刘德昌准时出现了。他没穿那天游艇上花哨的夏威夷衫,换了一身不起眼的深色夹克,戴着顶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他四下张望了一下,很快锁定我的位置,脸上堆起那种惯有的、市侩又精明的笑容,快步走了过来。
“沈少,久等了久等了。”他在我对面坐下,脱下帽子,露出一头梳得油亮的头发,额角有汗。
“刘总很准时。”我示意服务生可以点单,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随便点了两杯最贵的咖啡,打发走服务生,刘德昌搓了搓手,身体前倾,压低声音:“沈少,电话里不方便多说。现在这儿安静,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我没吭声,等着他继续。
刘德昌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小眼睛滴溜溜转着,观察着我的表情:“程砚那小子,现在是把沈家捏在手心里了。遗嘱,代管权,啧啧,名正言顺。可沈少,你真觉得这就完了?”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刘德昌声音更低了,几乎成了气音,“程砚要的,恐怕不止是当个‘代管人’。沈老爷子在的时候,他就是条被拴着的狗,现在绳子松了……不,是绳子换了个握法。他这人,心思深,手段狠,而且……”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而且,他对沈家,对你,可不仅仅是‘不甘心’那么简单。”
“你知道些什么?”我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刘德昌左右看了看,确认没人注意这边,才从夹克内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牛皮纸信封,推到桌子中间。“有些东西,口说无凭。沈少你自己看。”
我心脏猛地一缩,伸手拿过信封。里面是几张泛黄的照片复印件和几页模糊不清的文件影印件,纸张边缘磨损得厉害。
我抽出第一张照片复印件。背景像是一个破旧的福利院门口,一群瘦小的孩子拘谨地站着。我的目光瞬间被前排最边上一个男孩吸引。他很瘦,穿着明显不合身的旧衣服,低着头,只能看到半个侧脸和紧抿的嘴角。但那轮廓,那倔强又孤寂的感觉……是年幼的程砚,绝不会错。
照片右下角有一个模糊的日期戳,是二十多年前。
第二张影印件像是一份简陋的收养记录,被收养人姓名处是“程砚”,出生日期模糊,福利院名称是“XX市社会福利中心”。关键信息大多被刻意涂抹或拍摄不清,但在监护人/领养人信息栏下方,有一行极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手写备注,字迹潦草:“生母曾有探视记录,林XX,地址:滇南XX镇……”
滇南?林XX?
我的呼吸急促起来。程砚的……生母?有探视记录?父亲当年不是说他是孤儿,父母双亡吗?
第三张影印件更模糊,像是一份陈年旧报纸的社会新闻版块剪影,标题只能看清“……纠纷……斗殴……致死……”,具体内容完全看不清,但旁边一张极小的、像素粗糙的现场照片里,一个男人的侧影被红圈圈出。那男人的轮廓……我反复辨认,心头寒气直冒——竟然有几分像年轻时的程砚,或者说,像他可能遗传自某个人的模样。
最后是一张近期的偷拍照,背景似乎是一个高端私人会所的停车场。照片里,程砚正侧身与一个戴着墨镜、穿着黑色中山装的中年男人低声交谈。那男人侧脸线条冷硬,气质阴沉,一看就不是寻常商人。
“这……这些都是什么?”我抬起头,声音有些发颤。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像一幅狰狞拼图的边角,拼凑出一个我全然陌生的、黑暗的程砚背景。
刘德昌收回信封,小心地揣好,压低声音:“照片是福利院当年的存档,我托了老关系才搞到复印件。那份收养记录,备注栏里写的东西,有意思吧?沈老爷子当年领养程砚,手续做得干净,但也不是滴水不漏。至于那份旧报纸……”他嘿嘿一笑,“说的是快三十年前,滇南边境小镇上的一起恶性斗殴致死案,死的那个,据说姓程,是个跑边境货运的,脾气暴,好赌,欠了一屁股债。他老婆,好像就姓林。”
滇南……姓程……姓林……
我的手指冰凉,几乎要捏不住手中的复印件。父亲领养程砚时,他十岁。如果这些信息是真的……那程砚的亲生父亲,可能是一个死在斗殴中的赌徒?他的母亲可能还活着,在滇南?父亲知道这些吗?
“还有这张,”刘德昌指了指我手里最后那张偷拍照,“跟程砚说话的这个,外号‘九叔’,在滇缅边境一带……有点势力。做的生意,不太见得光。程砚跟他有来往,可不是一天两天了。沈老爷子在的时候有没有,我不清楚,但现在,肯定有。”
“你怎么会有这些?”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锐利的目光射向刘德昌。他一个掮客,怎么会弄到这些陈年旧事和隐秘偷拍?
刘德昌摊摊手,笑容有些狡猾:“沈少,干我们这行的,吃的就是信息饭。程砚这几年风头太盛,挡了不少人的路,也惹了不少眼。有人想查他,自然就有人卖消息。我嘛,不过是机缘巧合,捡到点边角料。至于真假……”他顿了顿,“信不信由您。不过,我老刘敢拿出来,自然有几分把握。”
他凑得更近,几乎贴着我耳朵:“沈少,想想看。程砚那种出身,那种心思,他能甘心一辈子给你沈家当狗?他现在捏着沈家的命脉,外面还有这种不清不楚的关系……他到底想干什么?沈老爷子走得突然,这里面,会不会……”
“够了!”我猛地打断他,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失控,引来旁边一桌客人侧目。我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刘德昌,你到底想得到什么?钱?还是想利用我扳倒程砚,你好从中渔利?”
刘德昌被我喝破心思,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很快又堆起笑:“沈少是明白人。我老刘当然想赚钱。但扳倒程砚?我哪有那本事。我就是觉得,沈少您才是沈家正主,现在被个来历不明的养子压着,太憋屈。这些消息,或许您用得上。至于代价嘛……”他搓了搓手指,“好说,好说。等沈少您哪天掌了权,手指缝里漏点,就够我老刘吃一辈子了。”
赤裸裸的交易。我看着他油腻的笑容,胃里一阵翻搅。但那些照片和文件影印件,像鬼影一样在我脑海里盘旋。
“原件呢?”我问。
刘德昌摇摇头:“沈少,这种要命的东西,我怎么可能带原件出来?复印件您先看着。要是觉得有用,咱们再谈。”
我知道从他这里暂时榨不出更多了。我将那几张影印件紧紧攥在手里,指节泛白。
“今天的事,如果走漏半点风声……”我盯着他,眼神冰冷。
“明白!明白!”刘德昌连连点头,“我老刘最讲信用!今天就是喝个咖啡,叙叙旧,什么都没谈!”
我站起身,不再看他,将几张影印件胡乱塞进外套内袋,快步离开了咖啡馆。推开木门的瞬间,外面明亮的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但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彻骨的寒意,从脚底一路蔓延到头顶。
回到沈家老宅,我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拉上厚厚的窗帘,挡住所有光线。我坐在床边,颤抖着手,再次拿出那几张影印件,在台灯下仔细辨认。
福利院门口沉默的男孩。
收养记录上模糊的“林XX”和滇南地址。
旧报纸上那起血腥斗殴和疑似生父的侧影。
还有程砚与那个气质阴沉的“九叔”私下会面……
真真假假,碎片拼图。刘德昌的话不能全信,但这些影印件本身,带着一种陈旧的、令人不安的真实感。
如果……如果这些都是真的。
那么程砚对沈家、对我父亲的恨,是不是不仅仅源于领养后的屈辱,更源于沈巍山可能隐瞒了他的真实身世,切断了他与过去(哪怕那过去充满不堪)的联系?甚至……父亲领养他,是否另有所图?那份斗殴案的旧报纸,和父亲有关吗?
还有那个“九叔”。程砚和他来往,是为了借助灰色力量巩固自己的地位?还是……他原本就与那个世界有牵连?
而那块翡翠……他说最好的料子做了两样东西,平安锁和一对不见了的手镯。那对手镯,去了哪里?和滇南有关吗?和他的生母“林XX”有关吗?
无数个问号在我脑海里爆炸,每一个都指向更深的黑暗和更可怕的真相。脖颈上的银链在此刻变得无比沉重,那块温润的翡翠,似乎也透着一股子阴冷。
程砚……你究竟是谁?你回到沈家,究竟是为了什么?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再次将我淹没。但这一次,恐惧之中,还夹杂着一丝清晰的、冰冷的决绝。
我不能坐以待毙。我不能像以前一样,浑浑噩噩地被他掌控,直到某一天,被他连皮带骨地吞掉,还不知道自己吃下的究竟是蜜糖,还是包裹着毒药的糖衣。
我需要自保。我需要武器。
我将那几张影印件小心地藏好。然后,我打开电脑,开始尝试梳理记忆中所有可能与程砚过去、与滇南、与“九叔”、甚至与翡翠手镯有关的蛛丝马迹。父亲书房里那些尘封的旧文件,老宅里服务年限最长的几个佣人,甚至……父亲生前极少提起的、关于母亲娘家的一些模糊信息(母亲似乎也来自南方)……
我知道这很难,很危险,就像在雷区里摸索。但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两天后,程砚从邻市回来了。风尘仆仆,但眼神依旧锐利清明。他回到书房的第一件事,就是召见我。
我走进书房时,他刚脱下外套,正在解衬衫最上面的扣子。听到我的脚步声,他抬眸看过来,目光在我脸上停顿了一瞬,像是在评估什么。
“我不在这两天,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他走到办公桌后坐下,示意我坐。
我将那个蓝色文件夹和已经签好字的文件一一拿出,摆在他面前,并简单汇报了处理过程和结果,语气尽量平稳。
他快速翻阅着,目光专注。当翻到那份涉及“LD.C”缩写的离岸公司股权变更确认函时,他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但很快又继续翻了下去,脸上没有任何异样。
“嗯,没什么大问题。”他合上文件夹,靠向椅背,双手交叉放在身前,目光平静地看着我,“看来,你能处理一些事情了。”
这算是……肯定?可我丝毫感觉不到轻松,心脏反而揪得更紧。他到底看没看到那个缩写?如果看到了,他为什么毫无反应?
“应该的。”我低声说。
他点了点头,没再就工作多说什么。书房里陷入短暂的沉默,空气有些凝滞。
“还有别的事吗?”他问。
我犹豫了一下,抬头看向他,试图从他平静无波的脸上看出些什么。“那天在澳门……你说翡翠料子做了两样东西,平安锁和一对不见了的手镯。”
程砚眸光微微一闪,似乎没料到我会突然提起这个。“怎么?”
“那对手镯……是怎么不见的?和……滇南有关吗?”我鼓起勇气,问出了盘旋在我心头多日的问题,同时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听到“滇南”两个字,程砚的眼神倏然沉了下去,像寒潭投入了石子,漾开冰冷的波纹。他脸上的平静出现了一丝裂痕,但很快又被更深的、难以捉摸的情绪覆盖。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我的皮囊,看看里面到底藏了什么。
“你从哪儿听来的‘滇南’?”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我心里一紧,知道自己可能触动了某个敏感的开关。但我不能退缩。“猜的。那块料子,听说是滇缅边境过来的老坑种。手镯不见了……会不会流回原产地了?”
我找了个看似合理的理由,心脏却在胸腔里狂跳。
程砚没有说话,只是那样看着我。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我能感觉到他周身散发出的那股冰冷而危险的气息。
许久,他才慢慢站起身,绕过办公桌,走到我面前。他没有像以往那样用强硬的姿态逼迫,只是站在那里,垂眸看着我,眼神复杂得让我心悸。
“沈绎,”他叫我的名字,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有些事,知道得太多,对你没好处。”
“我只是好奇。”我强迫自己与他对视,尽管指尖已经冰凉。
“好奇?”他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好奇心会害死猫。”
他伸出手,这一次,没有碰我脖颈的银链,而是轻轻拂开了我额前一丝不听话的头发,指尖似有若无地擦过我的额角。那触碰轻柔得近乎诡异,与他话语里的警告形成残酷的对比。
“做好你该做的事。其他的,”他收回手,眼神重新变得深不见底,“别再打听。”
说完,他不再看我,转身走向酒柜,给自己倒了一杯烈酒。
我知道,谈话结束了。我触碰到了他严防死守的边界,而他的反应,恰恰证实了刘德昌的话并非空穴来风。滇南,手镯,生母,九叔……这些词之间,必然存在着某种黑暗的联系。
我默默退出了书房。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我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程砚的警告犹在耳边。但越是警告,越是证明那里藏着至关重要的秘密。
我必须更加小心,但也必须继续查下去。
接下来的日子,我表面上更加顺从,努力完成他交代的每一件事,甚至开始主动分担更多工作。程砚对我的“进步”似乎乐见其成,交给我的事务越来越核心,偶尔在只有我们两人的场合,他那种审视的目光里,似乎也掺杂了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东西,不再是纯粹的冰冷。
但我们之间,那道无形的墙似乎更厚了。那个澳门的吻,像从未发生过,却又无处不在,让每一次不经意的靠近、每一次眼神的交汇,都平添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张力与危险。
我则利用一切可能的、不引起怀疑的机会,继续我那隐秘的调查。我借口整理父亲遗物,反复出入书房,翻阅那些陈年旧档,寻找任何与滇南、玉石、或者二十多年前相关的人事记录。我试着与老宅里最年长的管家攀谈,旁敲侧击地问起父亲早年去滇缅一带出差的事情,问起母亲是否留下过什么特别的玉石首饰。
进展缓慢,且充满风险。但我陆续又拼凑出一些碎片:
父亲在领养程砚前一年,确实曾因一笔边境贸易生意,在滇南逗留过不短的时间。
母亲似乎也有一套珍贵的翡翠首饰,但具体是什么,管家语焉不详。
在一份极其老旧、几乎被遗忘的员工档案里,我看到一个早已离职的司机的记录,籍贯正是滇南某个小镇。
而关于程砚与“九叔”的往来,我暂时无从下手,那显然属于他最为隐秘的领域。
这天,程砚有个重要的跨国视频会议,预计会开到很晚。我处理完手头的工作,看了看时间,决定再冒险一次。我溜进程砚的卧室——自从他掌控沈家后,他就搬进了主卧,那里曾是父亲的房间。
我知道这很疯狂。但如果他那里藏着什么关键物品或文件,卧室是最有可能的地方之一。
他的卧室很大,陈设简洁冷硬,一如他本人。空气中弥漫着他身上惯有的那股冷冽松木香。我屏住呼吸,心跳如雷,开始小心翼翼地搜寻。抽屉,床头柜,衣柜的暗格……我动作极轻,力求不留下任何痕迹。
在书桌最底层一个带锁的抽屉里,我发现了异常。抽屉锁着,但旁边散落着几把钥匙。我颤抖着手,一把一把地试。终于,“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
我轻轻拉开抽屉。里面没有文件,只有一个小小的、陈旧的紫檀木匣子,上面雕刻着简单的纹路,边角已经磨得发亮。
我拿起匣子,入手沉甸甸的。打开搭扣。
里面没有文件,没有照片。
只有一样东西。
一对翡翠手镯。
水头极好,碧绿通透,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莹润而幽深的光泽。那质地,那颜色……与我脖颈上银链拴着的平安锁,如出一辙。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
这就是那对“不见了”的手镯!
它们没有流回滇南,也没有遗失。它们就在这里,在程砚卧室上锁的抽屉里。
为什么?他为什么藏着它们?这对镯子,到底意味着什么?和他生母有关吗?和父亲有关吗?
无数个疑问再次冲上脑海。我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只镯子,触手温润冰凉。镯子内圈,似乎刻着极小的、已经模糊的字迹。我凑到台灯下,极力辨认。
那是两个极小、极工整的楷体字:“婉君”。
婉君?这是一个女人的名字。是谁?程砚的生母?还是……?
我正全神贯注地辨认,忽然,卧室门外传来了极其轻微的脚步声,以及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
程砚回来了!会议结束了?
我魂飞魄散,手一抖,那只翡翠手镯差点脱手掉在地上!我手忙脚乱地将镯子塞回木匣,合上盖子,将紫檀木匣飞快地放回抽屉,上锁,将钥匙放回原处……一系列动作在几秒钟内完成,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
就在我刚刚关好抽屉,直起身,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只是“无意间进来”时,卧室的门被推开了。
程砚站在门口,手里还拿着西装外套和公文包。他看到我站在他卧室中央,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冰锥,周身的气压低得可怕。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我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凭借本能反应:“我……我来找你。陈秘书说你有份文件急要,我找不到,以为……可能落在卧室了。”
这个借口拙劣得我自己都不信。
程砚没有立刻拆穿。他慢慢走进来,将外套和公文包随意扔在沙发上,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最后定格在我苍白的脸上,以及……我因为紧张而下意识攥紧的、微微发抖的手。
他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了我的手上,然后,又移向那个刚刚被我锁上的抽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文件?”他慢慢重复着这两个字,一步一步朝我走来,脚步声在寂静的卧室里异常清晰,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尖上。
“对……对不起,我不该私自进来。”我试图后退,但身后就是书桌,退无可退。
程砚已经走到了我面前,距离近得我能看清他眼底翻涌的、冰冷的怒意,和一丝……被触犯禁区的、极其危险的寒光。
他伸出手,不是抓我,而是越过我的肩膀,直接拉开了那个我刚刚锁上的抽屉!
动作干脆利落。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紫檀木匣子,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
他拿起匣子,打开。那对碧绿莹润的翡翠手镯,完好无损地呈现在我们之间。
他拿起一只镯子,指尖摩挲着内圈那模糊的“婉君”二字,然后,抬眸,看向我。
那眼神,已经不是单纯的愤怒或冰冷。那是一种混合了被窥探秘密的暴怒、某种深藏痛苦的裂痕,以及一种近乎残忍的、了然的审视。
“你在找这个?”他晃了晃手中的镯子,声音轻得可怕。
“我……”
“还是说,”他打断我,向前一步,将我彻底困在他和书桌之间,气息灼热地喷在我的脸上,带着浓烈的危险意味,“你在找……别的什么东西?比如,关于‘滇南’?关于‘林婉君’?嗯?”
林婉君!
他真的说出来了!那个刻在镯子里的名字!
我浑身血液像是瞬间冻结,瞳孔骤然收缩。
他看到我的反应,脸上浮现出一抹冰冷而扭曲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彻骨的寒意和……某种令人心悸的疯狂。
“看来,我小看你了,沈绎。”他低头,逼近我的脸,我们鼻尖几乎相碰,“刘德昌那种货色给你的破烂,你也当真?还是说,你自己也在偷偷摸摸地,调查我?”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我见了刘德昌!他甚至可能知道我所有的暗中调查!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但在这恐惧的深处,一股破罐破摔的、被逼到绝境的怒意也猛地窜了上来。
“是!我是在查!”我抬起头,迎着他骇人的目光,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发抖,“我查我父亲领养的人到底是谁!我查他为什么恨沈家恨到要这样折磨我!我查那对见鬼的手镯到底藏着什么秘密!我查‘林婉君’到底是谁!”
我一口气吼了出来,胸口剧烈起伏。
程砚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凝固的冰冷。他看着我,眼神像最锋利的冰刃,一寸寸凌迟着我的神经。
“林婉君是谁?”他重复着我的问题,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自虐般的平静,“她是一个愚蠢到相信爱情、最后被骗得一无所有的女人。她是那个死在边境斗殴里的赌徒酒鬼的妻子。她也是……”他顿了顿,目光死死锁住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凿出来的,“在沈巍山找到我,提出领养条件时,被迫签下断绝关系协议、拿着一点可怜的‘补偿金’消失的……我的亲生母亲。”
尽管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他如此平静而残酷地说出来,我还是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般的冲击。父亲……用钱买断了他和生母的联系?
“那对镯子,”程砚拿起另一只,两只碧绿的镯子在他掌心轻轻碰撞,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声响,“是她当年唯一值钱的东西,也是我那个‘父亲’输红了眼还想抢去卖掉的东西。沈巍山领养我的条件之一,就是它们‘不见了’。他拿走了它们,作为‘保管’,或者说,作为拿捏我、让我记住自己‘来历’的又一个筹码。”
他的目光落在那对镯子上,眼神里有瞬间的恍惚和深刻的痛楚,但很快又被更厚的冰层覆盖。
“现在,它们回到我手里了。”他抬起眼,看向我,那眼神锐利得让我无所遁形,“就像沈家,就像你……迟早也会一样。”
他猛地将手镯放回匣子,合上,随手扔在书桌上。然后,他双手撑在书桌边缘,将我完全困在他的臂弯和身体之间。
“沈绎,你查到了这些,满意了吗?”他的气息拂过我的耳廓,滚烫而危险,“知道了我的‘肮脏’出身,知道了沈巍山做过的‘交易’,是不是让你觉得,你承受的这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甚至……让你觉得自己没那么罪有应得?”
“我没有……”我想否认,但声音虚弱。
“你有。”他斩钉截铁地打断我,指尖猛地抬起我的下巴,迫使我与他对视,“你查这些,不就是想给自己找个理由,找个支撑,好继续恨我,也好减轻一点你自己心里的那点愧疚吗?”
他的话像刀子一样,剖开了我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心思。
“可惜,”他凑得更近,唇几乎要贴上我的,声音低哑得如同魔鬼的絮语,“就算沈巍山是个伪君子,就算我的出身不堪入目,也改变不了你对我做过的那些事,改变不了你现在……是我的所有物这个事实。”
他的另一只手,缓缓抚上我的脖颈,指尖挑开衣领,触碰到那根冰凉的银链和翡翠平安锁。
“这块平安锁,和那对手镯,本就是一套。沈巍山把它拴在你脖子上,把我拴在沈家。现在,链子在我手里。”他的拇指摩挲着那块翡翠,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一种绝对的掌控,“你查再多,也改变不了这个。”
他猛地低头,这一次,不是吻,而是带着惩罚意味的,重重地咬在了我的锁骨上,隔着衬衫衣料!
尖锐的疼痛传来,我痛哼一声,身体瞬间僵硬。
他抬起头,唇上沾了一丝极淡的血色。他看着自己留下的痕迹,眼神幽暗疯狂。
“这才叫烙印。”他重复着澳门那夜的话,声音里却多了更残酷的意味,“记住今天。记住你越界窥探的代价。”
说完,他松开了我,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脸上的疯狂和怒意如同潮水般退去,重新恢复了那种令人胆寒的平静,只是眼底的寒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甚。
“出去。”他命令道,不再看我。
我捂着锁骨火辣辣刺痛的地方,那里肯定留下了清晰的齿痕。我踉跄着,逃也似的离开了他的卧室,离开了那对碧绿手镯散发的、令人窒息的幽光,也离开了他刚刚展露出的、那深不见底的黑暗过去和疯狂恨意。
回到自己冰冷的房间,我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下去,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
林婉君……被迫断绝关系的生母……
被父亲拿走的翡翠手镯……
边境斗殴中死去的生父……
还有与“九叔”那种人物的隐秘联系……
程砚的过去,远比我想象的更加黑暗和沉重。而父亲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也绝非单纯的“善心领养”。
我们之间,早已不是简单的养兄弟恩怨,也不是单纯的掌控与反抗。
这是一场从一开始就建立在欺骗、交易、剥夺和仇恨之上的畸形关系。而我,既是施加伤害的一方(年少时),也是被这畸形关系紧紧缠绕、无法脱身的囚徒。
脖颈上的银链冰冷刺骨,锁骨上的咬痕灼痛难当。
程砚说得对,我查到了这些,并没有感到丝毫轻松或解脱,反而陷入了更深的恐惧、迷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
游戏还在继续。
只是棋盘之下,早已是鲜血淋漓,白骨森森。
而我,和他,都已是这棋局中,无法回头、也无法干净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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