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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芷院中
清芷院的清晨,是被鸟鸣声唤醒的。
沐兹睁开眼时,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陌生的床帐,陌生的房间,还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花香——那是芍药特有的清甜气息。
她起身推开窗。
院子里,芍药花开得正好。粉的、紫的、白的,层层叠叠,在晨光中舒展着娇嫩的花瓣。几个小丫鬟正在花圃边浇水,见沐兹醒来,连忙行礼:“表小姐安好。”
“早。”沐兹颔首,目光却落在花圃旁那个忙碌的身影上。
那是个六十来岁的老花匠,背有些佝偻,但手脚麻利,正小心翼翼地给一株“金带围”松土。他的动作很轻,像对待什么珍宝。
“那是老郑,”青黛端了热水进来,“老夫人说,这院子里的芍药都是他侍弄的,三十多年了,从大小姐——就是您母亲——小时候就开始管这片花圃。”
沐兹心头一动。
她梳洗更衣后,走到院子里,在老郑身边停下。
那株“金带围”开得极好,花瓣边缘镶着一圈金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这品种极难得,沐兹在尚书府也只养了一株,没想到这里也有。
“这花……养得真好。”她轻声说。
老郑抬起头,看见沐兹,浑浊的眼睛亮了亮:“像……真像大小姐……”
他擦了擦手,有些局促地行礼:“老奴郑福,见过表小姐。”
“郑伯不必多礼。”沐兹蹲下身,仔细看着那株花,“这株金带围,是母亲当年种的?”
“是。”郑福点头,眼中泛起追忆的光,“大小姐十岁那年,从南边得了这花苗,亲手种下的。她说这花金贵,得用心养。老奴这些年,一直按她教的法子伺候着。”
他顿了顿,看着沐兹:“表小姐也懂养花?”
“略懂一些。”沐兹道,“母亲教过我。”
郑福笑了,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那敢情好。这院子里的芍药,总算又有个懂它们的主人了。”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郑福对芍药的了解让沐兹惊叹。每一种的习性、花期、养护要点,他都如数家珍。有些沐兹都不知道的品种,他竟能说出出处。
“郑伯,”沐兹忽然问,“母亲当年……除了养花,还喜欢做什么?”
郑福想了想,道:“大小姐喜欢在花圃边的亭子里弹琴、看书。有时候一坐就是半天,谁叫都不理。她还喜欢……摆弄药材。”
“摆弄药材?”
“是啊。”郑福指了指院子东南角,“那边原有个小药房,是大小姐自己弄的。她跟老国公的一位故友学医理,常在那儿辨认药材,做些香囊药茶什么的。后来她出嫁,药房就封起来了。”
沐兹心头一跳。
母亲也有药房?
“那药房……现在还在吗?”
“在是在,但多年没开了。”郑福道,“老夫人说留着,等大小姐回来再用。可……”
他说不下去了。
沐兹明白他的意思。母亲再也不会回来了。
“郑伯,能带我去看看吗?”
药房在清芷院的东南角,是个独立的小屋,门上挂着铜锁,已经有些锈蚀了。
郑福找来钥匙,费了些力气才打开。
门一开,灰尘扑面而来。屋里很暗,只有一扇小窗透进些许光线。靠墙摆着几个药柜,桌上放着石臼、药碾,还有一些瓶瓶罐罐。虽然蒙了厚厚的灰,但能看出当年的规制。
沐兹走进去,指尖拂过桌面,留下清晰的痕迹。
这里的一切,都保持着母亲离开时的样子。
她打开一个药柜的抽屉。里面的药材早已干枯变质,但标签还在——是她熟悉的字迹,清秀有力。
当归、川芎、白芍……还有金银花、薄荷、甘草。
全是寻常药材,且多是温和滋补或清热解毒之物。与她记忆中母亲留下的那些医书方子一脉相承——重调理,重养生,用的是医家正道。
沐兹心中稍定。
若母亲当年真的精通毒术,甚至自己炼制毒药,那她在明知药中有“慢心散”的情况下自愿服毒,这份“自愿”里,该藏着多么深沉的绝望与无奈?
但眼前的药柜告诉她,或许不是那样。母亲学的、用的,是治病救人的医术。她对毒物的了解,可能仅限于医书上记载的常识,未必有她后来那般深入的研究和实践。
这样想,心头那根刺似乎没那么尖锐了。
她继续查看,在药柜最下层发现了几本手札。纸张泛黄,墨迹依旧清晰。
是母亲的笔记。
一本记录着常见病症的方子,字迹工整,旁边还画了些草药图样。一本是读书心得,多是诗词赏析。还有一本……沐兹翻开,呼吸微微一滞。
上面记载的是一些香料和花草的调配方法。如何用芍药、茉莉、桂花制香,如何用薄荷、艾草做驱蚊药囊,如何用玫瑰、茯苓做养颜膏。
都是些女儿家喜欢的玩意儿。
但在最后一页,有一段小字批注:
“今日沈先生教识‘断肠草’,言其花艳而性烈,微量可镇痛,过量则毙命。药如双刃,用之慎之。切记:医者仁心,毒不可轻试。”
沈先生,就是沈无言。
这段话印证了沐兹的猜测。母亲从沈无言那里学到了一些毒理知识,但明显持谨慎甚至排斥的态度。她将其视为医理的延伸,是“不可轻试”的禁忌,而非可以掌握运用的技能。
那么,当年面对那碗加了慢心散的药,母亲或许能察觉异常,却无力抗衡,更不可能自己配制毒药来对抗或自保。她的“自愿”,是在绝望中为了保全女儿,做出的最悲壮的选择。
沐兹合上手札,指尖微微发颤。
“表小姐?”郑福见她神色不对,小心问道。
“没事。”沐兹深吸一口气,将手札放回原处,“郑伯,这药房我想重新收拾出来。您看可以吗?”
“当然可以!”郑福连连点头,“老夫人早就说过,这院子里的东西,表小姐想怎么用就怎么用。老奴这就让人来打扫。”
“不必。”沐兹道,“我自己来。”
她想亲手整理母亲的遗物,在每一个角落感受母亲当年的气息。或许在这里,她能离母亲更近一些。
接下来的几天,沐兹都在药房里忙碌。
青黛和云岫帮她打扫,她自己则仔细检查每一件物品。药材虽然不能用了,但那些工具——石臼、药碾、银针、小秤——都还完好。她让人重新打磨清洗,又能用了。
最让她珍视的是那几本手札。她将它们仔细拂去灰尘,用干净的绸布包好,收进自己的书箱里。这是母亲留下的最直接的念想。
整理到第五日时,她在药柜背板的缝隙里,发现了一个薄薄的油纸包。
很隐蔽,若不是她一寸寸摸索,根本发现不了。
沐兹小心地取出来,打开油纸。
里面是一封信。
信封上没有字迹,但纸张的质地很特殊,是南边特产的“云纹笺”。她轻轻抽出信纸,展开。
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是母亲写的,但笔迹比手札上的更显仓促,墨迹也有几处晕染,像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匆匆写就。
“吾师沈公尊鉴:弟子婉清顿首。近日家中变故,恐难久持。所托之事,已悉数办妥。证据分藏三处,一在吾处,一在镇国公府,一在青松岗。若弟子有不测,望师念在昔日师徒情分,护吾女兹儿周全。兹儿聪慧,然年幼失怙,恐为豺狼所欺。另,慢心散之解法,弟子已录于《南疆毒经》附录中,藏于药房梁上暗格。此毒凶险,解法亦险,万不得已勿用。弟子此生无悔,唯愧对父母师恩。婉清绝笔。”
信很短,却让沐兹如遭雷击。
母亲在去世前,给沈无言写了这封信。她知道自己可能会死,所以提前安排好了后事——藏证据,托孤,甚至……留下了慢心散的解法?
她急忙搬来凳子,踩上去查看房梁。果然,在第三根横梁的侧面,有一个极隐蔽的凹槽,用同样的油纸封着。
沐兹颤抖着手取下来。
里面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封面写着“南疆毒经附录”,是母亲的笔迹。翻开第一页,赫然就是“慢心散解法”。
下面详细列出了所需的药材、炼制步骤、服用方法。每一种药材都极其罕见,炼制过程更是复杂凶险,稍有不慎,解药就会变成催命符。
而在解法的最后,母亲用朱笔写了一行小字:
“此法虽成,然需中毒三日内施救。逾时,神仙难挽。”
沐兹的手一松,小册子掉在地上。
三日内。
母亲中毒后,拖了多久?七八日?十日?
父亲说,她是自己要求服毒的。可她既然知道解法,为何不用?既然提前写了这封信,为何不设法自救?
除非……她中毒时,这解药根本来不及配制。
或者,她根本就没打算用。
沐兹捡起册子,重新看那封信。
“弟子此生无悔,唯愧对父母师恩。”
无悔。
这两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她心上。
母亲是无悔的。她选择用自己的死,换取女儿的生。留下解药,或许只是为了万一,或者……是为了留给后人一个念想。
可她不知道,她的女儿长大后,会走上一条怎样的路。
沐兹将信和册子仔细收好,走出药房。
院子里阳光正好,芍药花开得绚烂。可她的心,却像浸在冰水里。
“小姐,”青黛见她脸色苍白,担心地问,“您怎么了?”
沐兹摇摇头,走到那株“金带围”前,伸手轻抚花瓣。
“母亲,”她轻声说,“您留下的东西,我都找到了。”
“您放心,我会好好的。”
“您未走完的路,女儿会替您走下去。”
花瓣在指尖轻颤,像是在回应她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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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裴砚知来了。
他是午后到的,没让人通报,直接进了清芷院。彼时沐兹正坐在花圃边的亭子里看书,听到脚步声抬头,就看见他倚在亭柱上,桃花眼里带着惯有的笑意。
“沐姑娘好雅兴。”
沐兹放下书:“世子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裴砚知走进亭子,在她对面坐下,“三皇子的案子,快审结了。你父亲……判了流放三千里,终身不得回京。”
沐兹的手微微一顿。
流放三千里。那是极北苦寒之地,去了那里,能活着回来的人十不存一。
“什么时候走?”她问。
“三日后。”裴砚知道,“刑部大牢那边……你若想见他最后一面,我可以安排。”
沐兹沉默良久,摇了摇头。
“不必了。”
她不知道见了面该说什么。恨吗?还是原谅?她分不清。
裴砚知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没劝,只道:“也好。有些事,不见比见好。”
他又从袖中取出一封信:“这是苏先生让我带给你的。他说你若有空,可去青松岗一趟,他有东西给你。”
沐兹接过信,拆开一看,上面只有一行字:
“芍药已移栽成活,可来一观。”
是苏清晏的字迹,清隽雅致。
“苏先生……”沐兹迟疑道,“他最近可好?”
“好得很。”裴砚知笑了,“他在青松岗开了个学堂,教附近的孩童读书识字,日子过得清净自在。不过……”
他顿了顿:“他一直在等你。”
沐兹心头一跳。
“等我?”
“等你去找他。”裴砚知道,“苏清晏这个人,看似温润,实则固执。他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这话说得暧昧,沐兹别开眼,岔开话题:“世子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裴砚知挑眉,“父王让我去南边办差,大概要离开京城几个月。不过走之前……”
他看着沐兹,眼中闪过一丝玩味:“有件事想请教沐姑娘。”
“什么事?”
“春风楼那晚,你是怎么从沈墨渊眼皮子底下溜走的?”裴砚知问,“我后来查过,他那晚确实去了胡大夫的房间。以他的本事,没理由发现不了你。”
沐兹心中一凛。
沈墨渊。那个京兆少尹。
“世子怀疑他?”
“不是怀疑,是确定。”裴砚知神色严肃起来,“沈墨渊这个人,不简单。表面上他是三皇子的人,但实际上……他可能是皇上的人。”
“皇上的密探?”
“或许。”裴砚知道,“总之,你要小心他。他若想查你,一定能查出来。春风楼那晚的事,他未必不知道是你做的。”
沐兹沉默。
那晚在胡大夫房间,沈墨渊确实发现了她。可他什么都没做,只是轻笑一声就走了。
为什么?
“多谢世子提醒。”她道,“我会小心的。”
裴砚知点点头,又说了几句闲话,便告辞离开。
沐兹送他到院门口,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回到亭子里,她重新拿起那封信。
苏清晏在等她。
她知道他是什么意思。那种温和而持久的守望,她不是不懂。
可她现在的心里,装不下这些。
母亲的仇报了,父亲的罪定了,可她的心却空了一块。
接下来该做什么?她不知道。
或许,该去青松岗看看。
看看母亲曾经拜师学艺的地方,看看那个替母亲守着她的师弟。
也看看,自己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天色渐晚,沐兹起身回屋。
走到门口时,她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院墙。
那里,似乎有个人影一闪而过。
很快,快得像是错觉。
沐兹眼神一凝,袖中的手已经握住了那根银针。
但她没有声张,只是平静地进了屋,关上门。
该来的,总会来。
而她,已经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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