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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知梦(2)
又一个秋冬季节。每年这个时候,伊莎贝尔感觉骨头都会变得分外沉重,人有些倦怠,就喜欢裹着毛毯陷在皮面扶手椅里喝红茶。可这样效率未免过于低下——她只能强撑着精神,把房间窗户都打开,让室内处在一个偏冷的温度,好让自己保持清醒,埋头看书。
这晚她又全然忘记了时间,在看到最后的参考文献时,她倏忽想起,自己还落了一本书没拿回来。向外瞄一眼天色,早黑灯瞎火了。但她心里有些焦躁,想趁着思绪还活跃一口气结束这个专题,也就不愿耽搁到明天再去。
于是她拿了披肩溜出门,确保没吵醒自己熟睡中的母亲。不然她又会半是强制半是怜爱地叫她注意身体,非要亲眼看她躺上床紧闭眼睛才知足。
伊莎贝尔点了盏石蜡灯,爬上二楼。
尽管巴沙特女士的房屋里空无一人,她还是不由得屏住呼吸。她的老师目前正在巴黎参加学术研讨会,把整个图书档案室都交由她负责。照这位女士的话讲——压根不用锁门,你想什么时候进来就什么时候进来。没有哪个小偷会对书感兴趣的。话虽如此,伊莎贝尔还是尽职尽责地锁门、保管钥匙,每隔几天就清扫一下,确保书架没有落灰。
图书室的墙壁挂了壁灯,巴沙特女士走前特意施了明亮咒,在她回来之前,伊莎贝尔都能在深夜看清楚书脊上的标字。但灯光还是有点儿昏暗,她把灯提得更靠近自己,随后安放在桌上,走进书架间寻觅那本似曾相识的专著。
看来她的记忆有些偏差,并不在她本以为在的地方。于是她蹲下来,从下到上从左到右,挨个儿辨别起来。一直走到书架尽头。她找得太入神了,没发现右侧一根魔杖的尖头直直指向了自己。
“——偷盗者都通读魔法史了?”
伊莎贝尔猛地一颤,下意识就要叫喊,没想到一股冲劲当面过来,再睁眼时,嘴巴就被一只手捂上了。五根手指陷进了她的面颊,掌心甚至触上了她的嘴唇。伊莎贝尔直接退步,后背顶到书架,撞得一声闷响。寒意顺着脊骨爬了上来,她瞪大了眼睛——是谁?神不知鬼不觉地就闯了进来!
那人示意她噤声。
“很晚了,我们得讲点规矩,小姐……”对方刻意压低的声音透着疲惫。他这才转回脸来,伊莎贝尔的瞳孔里映出一张年轻的面孔——金发在夜色中不比白日下灿烂,两只眼睛的颜色很浅,其中一只从某些角度看近乎透明。完全陌生的一张脸。
她只扫一眼就移开了目光,想着歹徒之类应当不喜欢被人发现真容。她没有轻举妄动,攥紧了拳头压制自己的颤抖,指甲深深掐进肉里,泛着白。与此同时,对方也打量着她。透过她的眼睛,他明显愕然了一下。
只是极为短暂的一瞬,他就放开她,撤到一个得体的距离。
“说起来有点陈腔滥调,但是——”他盯着她,“我们见过吗?”
经常是男人用来搭讪的话,在他说来,冷冷的像是审讯。
伊莎贝尔感到落下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来回逡巡。她颇为懊恼地瞪回去。
“你是谁?你知不知道这里是——”
“这是我的问题,小姐——半夜三更造访我姑婆家?”他双手交叠在胸前,做出一种防御性姿势。魔杖还在他手里攥着呢。伊莎贝尔知道自己还没有打消他的怀疑,不过她实在很讶异。
“你是说,姑婆?巴沙特女士是你的姑婆?你是——”
对方的样子可远超她想象。她以为能当女士侄孙的人,起码都中年往上了!而眼前的人这么年轻,似乎他对亲人的轻怠也可以归咎于人年少时的无所顾忌了。这样想来,他的面目便不太那么可憎。伊莎贝尔一把抓住他的双手,这下换对方微微变了脸色。
“见到你她会高兴坏的!她把你写的圣诞贺卡都裱了起来放在床头柜上,可你为什么不给她多写些信呢?”伊莎贝尔甚至比姑婆本人还要高兴,指责他的语气听起来也像是欢呼雀跃的。对方一时半会儿没有回答,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头的举动,慌忙撒开紧握他的手,鼻尖有点红。忽然打了个喷嚏。
“抱歉……”她有些羞赧地环住自己的胳膊,试图驱走夜风带来的寒冷。
对方捡起刚才掉在地上的米白色披肩,眼神落在毛呢的布料上,手指慢条斯理地折叠着,偶尔抬眼望她一下,问道:“你是她什么人?”
“她的学生。我叫——”伊莎贝尔伸手想跟他正式握一下,但想起右手很可能沾染了飞溅出去的唾液,便悻悻地换成左手,右手掌心则在背后的裙身上使劲擦了几下。他笑了一下。然后也伸手,只不过是为了把叠好的披肩交给她。两人的手在半空中,隔着柔软的面料相碰。她甚至没能感觉到对方指骨的软硬粗细。
“伊莎贝尔·卡特,”她说,“我知道你是盖勒特·格林德沃。”
他抿了下唇:“那很好。这儿有什么——”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伊莎贝尔太好奇了,问题一个接着一个飞出来。也许是和对方年纪相近的缘故,她不太觉得拘谨,“我每天都会来,可从没发现你。这儿的门窗都锁了,你又是怎么进来的?你来戈德里克山谷做什么?”
哦——他叽叽喳喳的小雀鸟儿。
“那也算是上锁了?我敢说,她要是找你当管家,遗产准被偷个精光,”盖勒特厌倦地说,“我睡了一整天——失职的管家小姐,给我找点吃的来。”话音刚落,他就像是浑身脱力似的倚住了背后的书架,按了按喉结那块地方,咳嗽几下。
他的嗓音听起来是很嘶哑了。
伊莎贝尔应了,急匆匆往楼下跑,刚下两节楼梯,又急匆匆折返回来。下面太黑,她忘记拿石蜡灯。盖勒特看着她回来,还没来得及皱眉,就听见她安抚性地说稍安勿躁,还叮嘱他不用动,呆在这儿就好,一会儿她会连同热茶端上来的。好——现在她是把他当奄奄一息的患者对待了。他都没力气反驳,没站多久就索性坐下来,靠着书架闭目养神。
伊莎贝尔这一去真是去了很久,久到他觉得不耐烦了——当然他的耐性本来就不好——这个天真的巫师小姐是连生火咒都不会用吗?刚想到这儿,就听见踩着鞋跟噔噔噔爬楼的声音传来。
伊莎贝尔上来就吓了一跳,看他低着头,侧脸都隐在头发下面,以为他昏倒了。叫着他名字就小跑过来,差点没洒了托盘里的东西。她一着急整个跪了下来,膝盖重重磕到地板。猛拍他肩膀,问他还好吗,醒醒。拍了好一阵,才看见对方其实早就掀开眼皮盯住了自己,像秃鹫围着腐肉转那样,只不过始终没出声而已——伊莎贝尔不敢去探寻那目光里的讥诮之意了——稍微低下头,把托盘递给他。
“老师不在,也没去额外采买东西。地窖里有些酒和干酪,还剩了些香肠之类,可能也不太新鲜,你别介意。”对方接过,整个儿放到自己面前的地板上。伊莎贝尔看见他就那样拿起了黄油煎的面包片,一声不吭地吃了起来。他是直接用的手,但吃相又很斯文,把面包扯成小片,喂进嘴里,咀嚼得很慢。看样子咀嚼应该只是消遣,因为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出神地看着右前方的地面,垂着眼眸。然后他察觉到了伊莎贝尔的视线,突然转头,望进她的眼睛。
“怎么,要来一口吗?”他还故意把剩余的大半片伸到她面前,她连忙摆手拒绝。于是他又默然了,偏过头继续想他的心事。伊莎贝尔也偏过另一边,尽量避免和他视线交汇。她没法招架他的眼神——这个人上一秒似乎还漫不经心的,下一秒注视你的时候,那双眼睛,就好像一步步侵入他人领地的野兽——什么都隐藏不了,在他面前,一切都是不言自明的。她不喜欢这种被观察被揣摩的感觉。
寂静在渗透。盖勒特完全拿她当空气了,从始至终一言不发。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便立时忘记了周遭所处的环境。伊莎贝尔没法像他那样自我,但也不忍打破这来之不易的平和景象,便很轻很轻地、像是叹气一般地开口问道:“你刚才不是问我们有没有见过面?我想是没有的,不过我给你写过信呢!说不定你是见过我的名字,才觉得似曾相识吧。伊莎贝尔——是不是有点儿亲切?”
“是吗——?”
伊莎贝尔感觉时间在她身上忽然停滞了。盖勒特急遽地靠近,那双眼睛,就在她不到二十公分的地方,像是千分尺,不动声色地测量她五官的尺寸——她的虹膜是什么颜色,上下眼睫分别有多少根、有多长、翘起的角度是多少,鼻梁多挺,嘴唇多薄——但他本人却带着微妙的笑容,于是眼睛也随之微弯。
“你还给我写过信呢?别动。”他扳过伊莎贝尔想转个方向的下巴,确保这张脸始终正对自己,好看清她的全部。盖勒特敛了笑容。“我在回忆。”语气有些阴沉。
“放开我——”伊莎贝尔推开他。最后他拧了她脸颊上少得可怜的肉,像是拽着块餐布,拇指和食指扯了她的脸皮摩擦一下,笑着躺倒下去,侧身枕着自己屈起的手臂。闭上眼睛,做出睡觉的样子,嘴巴却还在笑,说:“你该走了。”
她脸上全是黄油,黏住了几根飘来的头发。这人实在太顽劣了——她气冲冲地用手背擦那块被他拧过的皮肤,看见他没事人一样下了逐客令,睁大眼睛:“这儿?你不能睡这里,会着凉的。”
“无所谓。”他说。
好吧,伊莎贝尔不知道他到底经历过什么才能像这样天地为家。矛盾感在他身上交织——一方面是对物质生活的无视,另一方面礼仪又在他举手投足间不经意展现出来。他既像个居无定所的冒险家,又像个矜骄自傲的贵族。
“楼下还有一把扶手椅呢,壁炉里也能生火。”
“你总这样吗?”
“什么?”
“不围着别人团团转就良心不安?那你确实是当管家的料。”
伊莎贝尔头一次见,有人能把别人的好心曲解成这样。“我只是希望你睡得舒服一点,我自己也想帮上忙。难道你认为这样席地而睡更有所谓的男子气概?”
“非要说的话,应该是吟游诗人吧——”
“依我看,”她平静地,“流浪汉还差不多。”
“伊莎贝尔——”他这时候坐起来,第一次说了她的名字,“你这样真的很糟。”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不走运,刚好就遇上一个喜欢发号施令的人了,盖勒特想。
“所以,你有什么好主意?”他仰头看她。
伊莎贝尔推开阁楼的门,躬身走进里面。“还有印象吗?听老师说这里是你以前的实验室,我第一次上来的时候就发现有很多药水,还在玻璃瓶里闪着光呢。现在,物归原主——”她把被褥递给跟着进来的盖勒特。
阁楼的门对他而言过于低矮了,他得彻底低下自己的头颅才能进来。门开时,没有想象中扑面而来的灰尘,环顾四壁,墙角也没有蛛网,只有岁月留下的自然剥落。一直有人打扫这里,挂柜里的空瓶都是从低到高排列的。
“那么,晚安,”伊莎贝尔说着走出门外,“祝你好梦——”
他走向靠墙的那张床,才发现充其量是张只能容留十三岁以下孩子的床。他没什么想法地躺倒下来,身体陷入柔软的床垫时,觉得确实是比硬地板来得舒服。于是弓起双腿、而且非要以一个夸张的角度弓起才行,手臂垫在脑后,欣赏起天花板。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看见微弱的天光在顶上流淌,脑子里是前所未有的清醒。
-
第二天一大早。
伊莎贝尔端着早餐上来,立在阁楼门边,犹豫着要不要敲门。她想早餐还是趁热吃好,但对方毕竟是凌晨才睡的觉,而且一副长途跋涉过的样子,她担心自己会叨扰他的休息。于是,手都伸到了门前,好不容易要叩响的时候又缩回去。不免有些丧气地想,自己要到哪天才能变得果决。
“干什么?”
声音是从脖颈后面掠过的,带过一阵战栗。突然有一颗拔凉的水滴在她身上,顺着后颈就滑入脊背,伊莎贝尔打个激灵,忙不迭转身——猛地往后退一步。原来他就立在她的身后,俯下身来,视线越过肩膀看她手里的东西。所以她回头时,几乎撞到他的下巴。
梅林——他怎么老是神出鬼没!
伊莎贝尔发现他脸上挂满水珠,前额处的头发也湿透了,一绺一绺贴在眉边。他直起背时往后理了下头发。那颗水一定就是这么来的,回想起那侵入皮肤的温度,她不由得发抖了。
“也许你想来一杯咖啡吗?”
“现在不——不要打扰我。”说完,他想回自己的阁楼去,往前走,却忘了那儿的顶部有些低矮,就要撞到额头的时候,反应迅速地抬手挡了一下。不过指节还是给狠撞了下,发出脆响。要撞红了,应该不会撞断吧——伊莎贝尔想。他看起来昏昏沉沉的,脸色也不好,眼底透着青黑。而他仍保持着手护额头的姿势,像是突然间受够了世界给他施加的一切,彻底闭上了眼睛。
“走——”他说。
伊莎贝尔不知道他为什么在——恼火?
她感到他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怒火。想来是缺乏休息的缘故吧。人在缺食少眠的情况下的确易怒,情绪也不稳定。她理解。于是她把早餐放在墙边,默默下了二楼,继续学习。
一上午她都没听到阁楼有什么动静。中午去送饭时,看见早餐还候在原来的位置,已经冷透了。他一口没动。伊莎贝尔照他说的,没打扰他,把午餐放好,端走早餐,心里觉得这样有点像养猫——猫什么时候吃不知道,人只是把粮放在那儿——不吃就是不爱吃,饿到受不住的时候,总会自己吃的。
结果是,他连午餐都没吃。
好吧,她又有点儿担心了。人不吃不喝最长能活多久来着?她开始不着边际地幻想。挣扎一番,她在自己心里给阁楼里的人下了最后通牒——管他的自由意志如何如何,如果明天餐盘还是原封不动地摆在这里,她说什么也要进去一探究竟。
好了,他真的做到了,一整天都不吃不喝。
伊莎贝尔敲了敲门,朝门内说:“虽然你之前说没事不要打扰你——但是,我很担心。你本来就虚弱,又什么都没吃,身体撑得住吗?”
没有回应。
“好吧——”她又提高了声音,“盖勒特,抱歉,我进来咯——”
她打开门,先探进去脑袋。
室内一片漆黑。除了门缝漏进的光线照亮了一小块地面之外,黑得什么都看不清。她便把门整个推开,才发现简直没有一处供人站立的地方。全是书——敞开的,合上的,厚的,薄的,精装本,平装本,大大小小全部死尸一样瘫在地上,还有些从书脊就被扯开,纸页四散,很多纸团聚在一起。
伊莎贝尔忍住把它们收拾一通的冲动——混乱使她不安——她不会用清理一新之类的魔咒,整理这些狼藉得耗费数个小时,而她的当务之急是查看她老师的孙侄是否安好。
她看到床上一团黑影。
一动不动。
“盖勒特?”她立在床边唤道。
一共唤了三次,那团黑影还是无动于衷。伊莎贝尔走得更近,发现他的头一整个闷在被子里。她怕他晕得不省人事,掀开被角,但一股相反的力阻止了她的行动。她使劲掀开——盖勒特终于露出了半张脸。重见天日的同时,他条件反射般抬手挡在眼前,可能是咒骂了一句该死。
“你还好吗?头晕不晕?使得出力气吗?”伊莎贝尔坐到床沿,满脸担忧。
“什么——?”他把脸埋入枕头,拒绝光的直射,“出去——”
这时候他还半梦半醒的,转眼又把被子盖过头顶,将自己整个儿藏了起来,陷入黑暗。他只想睡觉,甚至都没意识到进来的是谁,就觉得烦躁,想让不管谁统统滚蛋。但是那人怎么还在说话,絮絮叨叨个不停。吵死了,他恨不得甩出去个无声咒。
“可你什么都没吃……”
“出去!”他在被子里怒吼。
“好吧,如果你感觉哪里不舒服,我随时……”
“我说出去!”他猛地坐起,就去拿枕边的魔杖。然而愤怒赶走了他的困顿,加之被子被他掀开了一半,上身当即暴露在空气里,秋冬早晨的寒意叫他回过神来,逐渐意识到眼下的情势。
他半身赤-裸,伊莎贝尔只觉被白色刺了下眼睛,惊呼一声转过身去。抱歉——她惊慌失措地往外走,音调都在抖。他则放下了魔杖,看着她就像夜盲的蛾,扑腾起来,短短的路可谓走得磕磕绊绊,时不时就踩到地上的书。
他还听着她连续道歉了数不清多少次——她对自己不小心伤害到的每一本书都感到抱歉,尽管他才是那个罪魁祸首——差点儿还要摔倒,听起来快哭了。
“我的上衣——”他提醒道,“在你脚底。”
“对不起,抱歉——”她几近溃败,“我不是故意踩到的。对不起——”
合上门,伊莎贝尔虚脱地靠在门上。她的心脏砰砰直跳,想着自己以后恐怕是没脸再见他了。她的目光扫过墙角的餐盘。梅林在上,她发誓——她再也不会多管闲事——他说得对,她这样真的很糟。就算她老师的这位贵客真的饿死或者累死在阁楼上,没得他一声应允或是求救,她再也不会自作主张,滥发好人心肠了。
这天她很早就回了家,比往常早得多。她实在是怕盖勒特走出阁楼,一想到自己正和他在同一幢房子里、虽然也没到共处一室的地步,但她就是浑身不自在,连带着书上的字也看不太进去了。它们本来就小,一连串密密麻麻的,还绕来绕去。各个年份在她脑子里乱窜,要是她现在能写一部通史,巫师界史上最有名的人都要乱辈分了。
眼下她的进度——甚至没想好要开的主题。她越是看书,越是感觉思维好似走进了窄巷之中。她想说的话,也许她的前辈们早就说过了。恐惧在她攀登的阶梯前竖立了一道墙,她每每提笔要表达些什么,就觉得那些字句是如此粗制滥造。
放轻松,伊莎贝尔——她深吸一口气——所有人的初稿都是垃圾,那些闻名于世的大家也是如此。但她还是,什么都写不出来。焦虑攫住了她的心声,她越是渴望写些什么,大脑越是一片空白。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她的羊皮纸上还是那一个墨字:论——
论什么?
也许是比较史学,社会变迁政经文化之类的?
她不知道。
最近她有了个坏毛病,会不由自主地拽自己头发。把它们绕在指头上,然后扯断,等回过神来,手里往往已经攒下一小束了。当她又陷入沉思的时候,突然被尖叫声打断。
妈妈!
她奔出房门——
“别过来,伊莎!”她母亲穿着睡裙,脸上睡意全无——实际上伊莎贝尔一直没注意时间,现在已经快要十二点了,她母亲九点半就会准时上床休息,现在出现在走廊,是因为起夜解决生理需求——眼下她拿着魔杖,指向了大门的方位。
伊莎贝尔看到她的魔杖上下颤动。
她知道她其实从未跟人决斗过,现在只是在女儿面前强装镇定。因为她是个母亲,她不能比她的孩子先害怕。此时此刻,她全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着,以期面对未知的——威胁?伊莎贝尔看到一个人穿过光影的分界线。
步子踱得堂而皇之,好像是在他自己家里。
“日安,女士,还有——伊莎贝尔。”他看向她,微微颔首致意。
看样子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行事的不妥之处——伊莎贝尔突然理解了一切——她能说什么呢,毕竟他可是连自己姑婆家都要潜进去的自我主义者?
卡特夫人被这年轻人的架势蒙骗了,一下子说不出话。
“这位是……巴沙特女士的侄孙。”
“伊莎贝尔和我今天早上还见过——”
她的心脏一阵紧缩,希望他还是别提这件事为好。
“盖勒特·格林德沃,女士。”他向卡特夫人行了吻手礼。
好了,她知道她母亲彻底被收买了。她早放下魔杖,恢复了微笑,说年轻人,很高兴认识你。伊莎贝尔确信,如果现在不是大半夜,她会张罗着给他举办一场接风宴也说不定。然后她母亲就回了房间,叫他们有话慢慢聊。
“你……”伊莎贝尔看着他,一时哽咽。
“我想,夜访一位女士的房间总不太好,才走的这边。”他说。
她差点就真以为他是位贴心的绅士了。
“有何贵干?”她语气比起上午有点生硬,“你……好端端的。”
“是这样,我的胃终于恢复知觉,想着可以来点什么果腹。出了门,发现那儿还是只有早上才能吃的东西,而且都凉透了,”他继续说着,“所以我很胆大,甚至有那么一点儿恣意妄为了,我承认,显得很是唐突——伊莎贝尔,我需要你——”
“我的错。”她说。
她连上阁楼的第一级台阶都不想踏,更别提给他送晚餐之类的了。她明白了他的意思,觉得他铺垫的太长。他完全可以像之前那样,一句话叫她随便做些热的东西,但他突然开始长篇大论起来,洋洋洒洒的态度,反倒叫她不适应。她看着他手上刀叉不停,仪态却还是挑不出错儿,只有把口中小块的肉咽下之后才会说她真的很懂艺术。
“生活——算得了什么?一日三餐,”他说,“你才是货真价实的艺术家,伊莎贝尔。”
他亢奋得过头。
伊莎贝尔实在犯困,脸贴桌面,打量着他的面部表情,突然说:“你在那些书里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吗?”
他的脸一僵。随后放下刀叉,把视线投向她。
嘴边挂着微笑。
“我不确定是不是该告诉你,很机密的事项,而且你未必有兴趣了解,”他像是解释又像是引诱,“你想听吗,伊莎贝尔?”
“当然——”她来了精神,好学生一样挺起腰板,“如果你愿意告诉我的话。”
“是这样……”他凑近她的耳朵,手挡在嘴前,生怕隔墙有耳偷听了去。实际上整间屋子除了他们俩只剩下卡特夫人,而她,已经深陷美梦编织的网。伊莎贝尔期待着,有些躁动,有些不安。她就要听到,也许是什么惊奇的秘密了,没有人不喜欢秘密——一个巨大阴谋,亦或是一场史诗,一次奥德赛。
呼——
他在她耳边吹了口气,叫她后颈直窜起一连串的冷颤。
她捂着脖子站起来,他则大笑着往后揽住了椅背,笑得直不起腰。
梅林啊——她早该知道他是什么人的——伊莎贝尔再次唾弃了自己的天真。现在好了,这人就这样失去她的信任。很难想象,世上真有这样的人能让她一而再再而三感到无力。
“我很累了,再见——”她往房间走去,又一个转身,“不要突然在门口出现,尤其是午夜。”
他止住了笑:“我翻窗进来的。”
“窗户也不行。”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掉。
“多谢款待——”他喊。
伊莎贝尔竖着指头狠狠嘘声,示意他安静一点儿。
他当即点头,表示自己不能更赞同。
盖勒特的保证——不,他甚至都没有保证——在她这儿没有任何效力。一旦他兴趣大发,谁都拉不回他的想法。她可没有他那发散不完的热情,昼夜颠倒也当早睡早起。她不能老跟这个午夜来者作陪。是的,她下定决心,第二天采取行动。将写好的食谱交给他,并说你得好好照顾自己。
他接过,扫了两眼。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必要——
必要在对自己的胃好一点,不用老是忍饥挨饿的,想吃什么就自己做。伊莎贝尔说:“我带你去集市那边熟悉熟悉好吗?你这样卓绝的人,区区烹饪,不在话下。”她不知道他以前跑进那些禁区的时候都吃的什么,凡是有肉扒了皮烤熟就成,料理这块只能说有比没有强。但她的话很受用,他罕见地让渡掉自己的权利,叫她带头。
戈德里克山谷属于巫师和麻瓜的混居区。表面看上去大家谁都不比谁缺斤短两,个个有鼻子有眼,尤其越到深冬季,麻瓜也会披挂上斗篷保暖,一眼望去,无数个面目模糊的人影飘来荡去。伊莎贝尔带他去了最为繁忙的地带,到了夜晚尤其热闹。每年收获季都有大型的赶集,四邻八乡的人们带着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农副产来展示、竞赛。
得益于盖勒特的作息,他下楼时已是下午,两人坐一段马车抵达时,天已临近傍晚。秋冬的黄昏,云朵浓艳地垂挂在天幕,光一道道打下来,照在身上,却是冷的。伊莎贝尔知道他们得加快脚步,人们很可能快要收摊,而她也迫切地需要在睡觉之前教会自己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学徒做哪怕一道勉强能入口的菜。
伊莎贝尔掂量着手里的马铃薯,仔细拂去表皮的泥。
“发芽的有毒,这你知道吧?”
“真让我大开眼界,小姐——我看起来像个白痴吗?”他面无表情地说。不过他实际上在想,不尽然。毕竟他以前也不是没吃过,没有多可怕的后果。
伊莎贝尔郑重其事地摇头。
她左手土豆右手胡萝卜,同样块茎状的植物,摆在他面前。
“你想要哪个?”她说。
“哪个都不要——”他远离了这片无可救药的采买区。此时上工的人刚刚轮班回来,务农的也从田里抬了头,报社的人拄着手杖离岗,女人手牵孩子挎着篮子回家,失意的作家裹着围巾走在街边,不论是何身份职业,统统走进对面一家门前挂有暖灯的酒馆。而他们都不约而同地绕开了邻家的店门。
盖勒特看到橱窗那边各种大广口瓶,独眼蜘蛛的网,梦蚕的茧,慌鸦的羽毛,传说中长生不老的鳗鱼卵和赤蝎尾钩射出的绿色毒液——他不假思索地推门而入,将风和生活一并甩在脑后。伊莎贝尔还挑得起劲,转头发现身边人没了踪影,不由得叹了口气。起身环视一圈,想他也是进了那家提供魔药素材的店——
她走过酒馆的时候,迎面被个粗矮的男人拦下。他一左一右还各站着一个人。男人涨红了脸,皮肤油光滋亮,手里拽着绿酒瓶,想来已经颇有些醉意。
小姐一个人吗?他满脸堆笑。
“借过——”伊莎贝尔低头往前走,却被他挡住去路。
她马上往回走,又被另外两个男人拦下,一时间夹在中间,进退两难。
“难得的好日子,我来请您喝一杯,赏个脸吧。”那人说。
“我很乐意,先生——”伊莎贝尔微笑,“等我先知会朋友一声好吗?他还在隔壁等我。”
“姑娘,你还好吗?”有个路人经过时停下脚步。
“滚开!不想死就滚远点,老东西——”男人大吼。另两个人也捋起了袖子朝路人靠近,那白发苍苍的老人一面喊着上帝一面离开了。伊莎贝尔不由得攥紧了裙边,把笑容扬得更大,只是看起来很苍白。
“什么朋友,男的女的?”男人打个酒嗝,随即又恬着脸拉进和她之间的距离。“要是女的就叫她一起来,要是男的——”他每走一步,伊莎贝尔就往旁边挪一步,直到包围圈实在被拢小到没地方可去,男人搂住了她的腰,她顿时全身上下寒毛直竖,再也挂不住脸上的笑容。“是男的就叫他滚——”
伊莎贝尔的右脚尖在地上碾来碾去。
她把嗓音压得很低,誓不被对方逮到内心的动摇。
“别对我动手动脚。听着,我不是——”
她话没说完,男人后背突然被踹了一脚,哀嚎一声就往前倒,连带着伊莎贝尔也被扯着向前倒去。一切来的猝不及防,她都没能稳住阵脚,失去了平衡。这时一只手横穿过来,拽住她手腕往后一拉,她趔趄了几步,才避免了摔倒的厄运。回过神来,一个身影挡在她前面,甚至挡住了顶上投过来的光。盖勒特的影子恰好遮蔽住她,将她和外界隔绝开来,嘈杂的人声停止沸腾,连同她的心一起,空气开始慢慢沉寂。
“等你很久了,伊莎贝尔,”他扭头瞥她一眼,顺着她刚才的说辞,“叫我好找。”
那男人在脸贴地之前被另两个下手扶起。他喘着粗气,竖起了衣领,在四周来回地瞟。等看到盖勒特和被他挡在身后的伊莎贝尔,他眯起两只眼睛,随着嘴巴的一张一合,白汽不断从他嘴里喷出来。“小白脸——”他怒气汹汹地低吼。
盖勒特轻嗤一声。有点像嘲讽,但也许,伊莎贝尔看来,更像是不屑——他其实懒得和这种人浪费口舌吧。他把双手背到身后,微微抬起了下巴,就在原地等对方送上门来。神色像个严格的教授,得看看这蠢笨的学生够不够格挑战自己才行。
男人给另两个人使个眼色,他们向盖勒特冲来。
“小心,”伊莎贝尔轻轻拽住他的袖口,“他们可能有——”
“哪只手?”背对着她,盖勒特突然问起无关紧要的事情。
“什么?”伊莎贝尔大脑一片空白。
他微微侧过脸,好让她听清自己的咬字。
“我说——他哪只手碰了你?”
伊莎贝尔倒吸一口凉气,要去推开那个冲到他们眼前的人,被盖勒特的手臂拦腰挡了回去。他闪身,制住那人的惯用手,又是一脚踹在致命的位置。这人捂着大腿要跪倒在伊莎贝尔脚边,她连忙给他腾出位置,小跳到旁边。这档口,一把匕首划过盖勒特眼前,他往后一躲,这人彻底扑了个空,底盘不稳,又被他挑到时机,肘击了后颈。盖勒特举着双手,像是在向裁判示意自己并没有犯规。然后给刚刚倒下去的人在后脑壳上补了一脚。伊莎贝尔看着他朝最后一个、也是最不可饶恕的男人走去。那男人定在原地,双腿发抖。他都快要站不住了,却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压在原地而动弹不得——是寒冷的气吗?他的膝盖打着哆嗦。
“多么粗鲁——”盖勒特厌弃地说完,围绕着男人踱起脚步。那声音一下一下扣在地上,好像那震动通过地面传到了男人身上。盖勒特每走一步,他就猛烈地抖动一下。“先生,虽然你是这里的人,也该明白,输掉决斗的一方要给对手献上自己的生命吧?我不会承认这是一场决斗,不过败者为寇——过来,伊莎贝尔——”他突然说。
伊莎贝尔抿紧了嘴巴,她迈出一步,又停下来。因为盖勒特的样子有些可怕。他没什么表情,凝视着那滩变成红褐色的地方。男人双手着地,做出了跪拜的姿势,开始拿额头猛磕地面。碎石叫他头破血流。
“跟我们的第一女士道歉,先生。”盖勒特朝伊莎贝尔喊,“你还等什么?过来——这是你的演出!”他俯身,像是医生在观察病人的伤口。“如您能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将不胜感激。我们的女士实在记不清,你那罪恶之手是从哪边的地狱伸将出来,左边?”他直起身,踩上那只手,尤其是碾着指头。一根一根,从拇指到人最为脆弱的小指。男人发出杀猪似的哀嚎。“右边?”他试探着,“或者——两个都是?”
这时,之前倒地的两个人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前跑。伤到腿的那个一瘸一拐。盖勒特不耐地啧了一声,伸长左臂,对准了他们的后背。哦,不——伊莎贝尔看见他袖底藏着魔杖,尖端正聚积起光芒——她扑过去,用两只手一起握住了他的左手,将它轻轻按下来。同时覆着他手背,这只手真够冰的,连同指节——带着安抚意味,将自己掌心的温暖渡了过去。
“盖勒特,没有必要……”
他冒了火,一把甩开她,指着二人逃走的方向。
“你脑子坏了?我在帮你——!”
“可你不能违反保密法,忘了吗?”她说,“会被魔法部——”
“保密法!”他笑了一声,“我会在乎什么该死的保密法吗?别跟我提这个,伊莎贝尔——”他指着她,“睁开眼看看,看这个可悲的男人,他们有多卑劣!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可笑的理由才——”
“我知道。谢谢你,盖勒特,”伊莎贝尔试图叫他冷静下来,“我知道你会来的,已经没事——”
“我没说完,小姐!”他打断,“噢,我能指望你说出什么高尚的理由呢?爱吗?和平?”他的音调陡然拔高,“你就喜欢和这些人交朋友是吗?看他们醉醺醺的,喝成一滩烂泥!围着你打转,苍蝇一样落在你头顶,你很开心,很满意,感到自己心中充满了爱、友善、希望,我才不管是什么——这样子的东西?”伊莎贝尔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还在说,一把拽过了她的手臂,把她往自己身边拉,她挣扎,但是没用。力气比不过他。被生生拉到他近前。“怎么?是我们不能一起喝酒吗?你偏偏喜欢他们、他们这样弱小,懦弱,在力量面前只能卑躬屈膝的——”
伊莎贝尔打了他一巴掌。
“停下,盖勒特——”她悲伤地说。
空气静默了一秒。但这一秒好似很漫长。
他看着她,忽然扯起一抹笑。他放开她的手腕,那儿的一圈已经被勒红了。“对不起,伊莎贝尔,我忘了,”他垂眸,语气缓了下来。好一会儿,他冥思苦想了一阵,而后迎着她的目光说,“难怪你喜欢他们——你连咒语都不会用,就和他们一样的弱小,你不会理解……”
“什么?”伊莎贝尔感到自己两片唇瓣乃至整个身子都在哆嗦。
“”你不会理解。”他重复道。
“不,不是这句,”她说,“上一句——你连咒语都不会用——什么意思?”
“不是吗?”他笑着,“难道我看错了?你不是个一无是处的哑——”
“那你呢?你,先生——”伊莎贝尔含着泪,克制着自己的呼吸,她的胸膛起伏个不停,她必须拼了命才能完整说出一句话,“不过是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巫师。”
她走了。
他面前突然只剩下空气,以及,一片茫然。
盖勒特抚了下刚才被她打过的地方。她就算打人也没什么力气,那巴掌带给他的,比起疼痛,不如说是屈辱。
“伊莎贝尔——!”他大喊。
她还在走着,向远离他的方向,没有回头,没有停顿。
“回来——!”
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没有变化。他又踢了男人,好像是对方把事情搞砸的,都是他的错才对。盖勒特的呼吸很急,喉咙里堵着一口气。他看看前方,昏黄的灯光下,什么也没有。他的心无端开始发冷,也许是秋冬的苦寒,逐渐从底部挨个蔓延上来——不——他知道不是的。终于,他认了命般,调转方向,沿着她消失的路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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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卡在这里可能是有点缺德?anyway希望没让以前的朋友失望吧,不知道你们当时在期待什么,也不知道我们现在的感觉还能不能撞上。我想念你们。感谢你们当年花时间读了我的故事。现在是2025年的冬天,我喜欢灰色的天空和凉爽的风,我就想穿着春天的睡衣在学校走来走去,可膝盖有点受不住。
*如果可以的话,请听听aespa的Lucid Dream和Count On Me吧!这两首歌是我想表达的感觉。
*当年的大纲,应该是伊莎贝尔跟着巴沙特去了霍格沃茨,甚至还写了几章。但是盗版网站没来得及盗这几章,我也不想写了——我记得自己当时正好也就卡在那里,不上不下。所以还是来写有思路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