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坡的来信

　　1. 剥离伪装
　　空气在这一秒仿佛凝固了。
　　周围是大排档嘈杂的人声和划拳声，但在这个角落，只剩下火锅红汤翻滚的咕嘟声，和两人对视时无声的博弈。
　　林寂看着陆燃。
　　对方那双眼睛里燃烧着一种名为“少年气”的火焰，灼热，坦荡，带着一股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野性。在林寂三十年的人生算法里，从未遇到过这样不讲道理的输入指令。
　　但他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相比于实验室里那些藏在恭维背后的算计，这种赤裸裸的“逼宫”，反而显出一种笨拙的真诚。
　　“好。”
　　林寂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像是在确认一条服务器日志。
　　在陆燃惊讶的目光中，他伸出那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稳稳地握住了那个只有二两容量的钢化玻璃杯。
　　“既然是用来偿还‘救命之恩’的，”林寂看着杯中清澈晃荡的液体，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了一个极浅的弧度，“那执行效率，必须是最高级。”
　　话音未落，他仰起头。
　　没有任何推诿，也没有任何为了面子而假装的豪爽。他只是像喝下一杯水一样，手腕抬高，喉结上下滚动。
　　那杯足足二两半的53度烈酒，像一条烧红的铁线，顺着他的食道笔直地贯穿了身体。
　　“砰。”
　　空杯被轻轻顿在桌面上。
　　陆燃准备好的一肚子劝酒词全都卡在了喉咙里。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面不改色的林寂，憋了半天，最后只憋出一个字：
　　“操……”
　　林寂拿起筷子，夹了一片凉拌黄瓜送进嘴里，压了压翻涌的酒气，才推了推眼镜：“乙醇脱氢酶活性正常。现在，轮到你了，主席。”
　　陆燃愣了两秒，随即爆发出一阵狂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行！真行！林博士，你是这个！”他竖起大拇指，然后一仰头，也干掉了自己杯里的酒。
　　烈酒入喉，那种火辣辣的痛感瞬间烧穿了两人之间的最后一道隔膜。
　　酒过三巡，那瓶光溜溜的“云境醇”已经下去了一半。
　　火锅里的红油越煮越浓，香气霸道地钻进每一个毛孔。
　　林寂那件原本扣得严丝合缝的白衬衫，领口的扣子被解开了两颗，袖子也随意地挽到了手肘。他那张常年冷白的脸上，浮现出一层淡淡的红晕，眼神不再像平时那样聚焦于虚空或数据，而是变得有些湿润、迷离。
　　“这肉怎么样？”陆燃给林寂夹了一大筷子带皮牛肉，那肉在红油里滚过，挂着诱人的色泽，“别跟我扯什么化学反应了，就说人话。”
　　林寂看着碗里的肉，迟疑了一下，夹起来送进嘴里。
　　滚烫，辛辣，油润。
　　这是他在那个无菌的、充满了克制的学术世界里，绝对禁止的体验。
　　“……香。”林寂咽下食物，长出了一口气，说了个大实话，“但是在实验室，我不敢这么吃。”
　　“为什么？怕胖？”
　　“怕失控。”林寂看着面前翻滚的锅底，声音有些哑，“做研究的，习惯了控制变量。所有不可控的东西——太辣的食物、太烈的酒、太复杂的人际关系，我都会本能地回避。因为一旦失控，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了。”
　　“就像刚才那杯酒？”陆燃给他满上，“我看你处理得挺好啊。”
　　“那是硬撑。”林寂苦笑了一下，指尖轻轻摩挲着酒杯，“如果是以前，我会直接拒绝，然后列出一百条酒精对大脑皮层损伤的数据来说服你。但今天……”
　　他抬眼看向陆燃，目光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依赖。
　　“今天我觉得，偶尔失控一下，好像也没什么。”
　　2. 死循环
　　或许是那句话打开了缺口，又或许是53度的酒精真的能溶解理智的防线。
　　“陆燃。”林寂忽然开口，手里拿着一根筷子，无意识地在蘸水碗里搅动，“你觉得，人脑和电脑，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这题超纲了啊。”陆燃剥着一瓣大蒜，随口说道，“电脑更聪明？”
　　“不。”林寂摇摇头，“电脑可以一键格式化，人脑不行。”
　　他低下头，看着桌面上那滴溅出来的酒渍，声音低了下来，几乎被周围的喧嚣淹没。
　　“我最近在做一个课题，关于‘遗忘算法’。我想教AI如何剔除无效数据。但我发现，最难剔除的，往往不是错误的数据，而是那些……权重过高的异常数据。”
　　陆燃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静静地看着他。他直觉感到，林寂说的不是代码。
　　“两年前，我以为我的人生逻辑是完美的。”林寂的声音很轻，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我有最完美的计划，最理性的判断。我以为只要我按部就班地输出，就能得到一个完美的‘Result’。”
　　“但是她走了。”
　　“理由很简单，她说我不懂什么是爱，说我活像个精密的仪器。她说跟我在一起，感觉不到温度，只有窒息。”
　　林寂自嘲地笑了一声，那是醉酒后才有的坦诚，带着血淋淋的破碎感。
　　“陆燃，你信吗？这两年，我表面上看起来很正常。发论文、拿奖学金、带项目。但我知道，我卡住了。
　　我每天晚上都会忍不住去推演，如果那时候我少加点班，如果那时候我多说几句好听的，结果会不会不一样？哪怕我知道这毫无意义，但我就是停不下来。那个‘为什么’就像一个幽灵，死死地盘踞在我的后台。”
　　他抬起头，隔着火锅升腾的白雾看着陆燃，眼角微微发红。
　　“我想搞这个算法，其实就是想救我自己。我想找到一个办法，把那段让我卡住的程序彻底删掉。哪怕删掉之后，我也就不完整了。”
　　3. 太阳背后的黑洞
　　林寂说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像是要浇灭心里的那团火。
　　陆燃看着他。
　　他一直以为林寂是云端的鹤，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直到此刻，看到这个男人剥开坚硬的外壳，露出里面鲜血淋漓的软肉，陆燃才惊觉，原来他们是一类人。
　　“删不掉的。”
　　陆燃突然开口，声音低沉沙哑。他没有劝慰，而是拿起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林寂，你知道吗？其实我也卡住了。”
　　林寂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在别人眼里，我是‘燃哥’，是球星，是WCDST的吉祥物。只要我一上场，所有人都在欢呼。但我知道，那些欢呼都是假的，是泡沫。”
　　陆燃靠在椅背上，仰头看着头顶那盏满是油污的吊灯，眼神空洞得让人心惊。
　　“每次比赛结束，观众散了，灯光灭了。我一个人坐在更衣室里，听着那空荡荡的回声，我就觉得特别害怕。”
　　“我怕什么？我怕有一天我不帅了，跳不动了，我就什么都不是了。在这里，在这个全是天才的地方，我就是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过气小丑。”
　　他转过头，看着林寂，眼神里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坦诚。
　　“所以我拼命地谈恋爱，换女朋友。杨琪……还有之前的那些。其实我根本不爱她们，我甚至记不清她们喜欢吃什么。
　　我只是需要有人看着我，崇拜我。好像只要她们还在尖叫，我就能骗自己，我还是那个‘燃哥’，我还有价值。”
　　陆燃苦笑一声，把玩着手里的空杯子。
　　“杨琪骂我是渣男，她没骂错。我就是在利用她们，填补我心里的那个洞。但我发现，那个洞是个无底洞。不管我赢多少场球，谈多少恋爱，它都在那儿，而且越来越大。”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一个是想要删除过去的理性囚徒，一个是想要填补未来的感性浪子。
　　他们看起来天差地别，但在此刻，在酒精和伤口的映照下，他们看到了彼此灵魂深处那个一模一样的、巨大的废墟。
　　4. 覆盖
　　“那你怎么办？”林寂看着他，“你也删不掉吗？”
　　“删？为什么要删？”
　　陆燃突然把酒杯重重地顿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
　　他身子前倾，那双原本有些灰暗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火，像是要把林寂眼里的阴霾烧干。
　　“林寂，我是个粗人，不懂你们那些代码。但我知道一件事——有些东西，就像肌肉记忆。你投篮投了一万次，那个动作就刻在骨头里了。你越想忘，越想去改，动作反而越变形，越别扭。”
　　“那……就让它一直卡着吗？”林寂问。
　　“不。”陆燃伸出一根手指，在满是水汽的桌面上重重地划了一道。
　　“去覆盖它。”
　　“覆盖？”
　　“对。硬盘满了怎么办？写入新数据啊！一直写，一直写，直到把旧的挤出去为止！”陆燃指了指那锅还在冒着热气的红油，指了指窗外初夏微凉的夜雨，最后指了指自己。
　　“用这顿酒，用这场球，用这种辣得让人想哭的味道，用我这个……朋友。”
　　陆燃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温柔，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力量。
　　“你不需要删掉她，也不需要搞懂她。你只需要把她的优先级降下去。等到你的内存里装满了咱们喝过的酒、爬过的山、吹过的牛逼，那个什么‘错误代码’，自然就被挤到犄角旮旯里去了。”
　　林寂怔怔地看着陆燃。这是一种完全不符合计算机科学原理的说法。没有逻辑验证，没有数据支撑，粗糙，甚至有点蛮横。但在这一刻，在53度酒精的烧灼下，在初夏夜晚湿润的空气里，他竟然觉得……这是他听过的，最完美的解法。
　　那个一直困扰他的、冷冰冰的“幽灵”，似乎真的被眼前这个热烈、鲜活、充满生命力的人，强行挤到了一边。
　　“覆盖……”林寂喃喃自语，像是在咀嚼一个救命的咒语。
　　他抬起头，看着陆燃伸过来的手。那只手很大，手指修长有力，掌心里带着常年打球留下的茧，滚烫而真实。
　　“好。”林寂深吸一口气，反手握住了那只手。指尖相触，温度顺着掌心一路传到了心脏。
　　“那就……全量覆盖。”
　　他端起酒杯，重重地撞在陆燃的杯子上。清脆的声响，像是一个新程序的启动音，在喧嚣的夜色里，无比清晰。
　　这一夜，在这个名为“野火集”的地方，两个孤独的坐标，终于在茫茫的数据洪流中，完成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握手。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