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蓬莱

　　“哎哟！” 常山抱着一大摞几乎要遮住他视线的古籍，摇摇晃晃地正要上台阶，被突然出现的竹沥吓了一跳，手里的书差点滑落。
　　“殿、殿下！” 常山看清是竹沥，连忙行礼。
　　竹沥自己还没平复心情，看着常山只好摆摆手示意。
　　心里还在盘算着怎么跟常山说我方才把你家主子灌醉了，他这会儿还倒在望春殿里睡得正香。
　　竹沥定了定神，看着常山抱着怀里那堆书。
　　“常山，你搬这么多书做什么？”
　　“小、小仙……刚、刚从书房那边过来。”常山指了指望春殿侧翼的方向，那里是辛夷存放典籍古籍之处。
　　“按、按照惯例，每月需整理清扫一次书房。今日轮到小仙当、当值……”
　　竹沥顺手从常山怀里最上面拿过一本，随意翻了翻。
　　“整、整理的时候，小仙发现……书、书房里多、多出来好几本凡间的游记。纸张和墨迹都、都是凡物，算、算不上古籍，以、以前从没在书房里见过。”
　　竹沥原本还有些心不在焉，听到凡间游记四个字耳朵瞬间竖了起来。
　　他想起之前自己闲得发慌，在辛夷书房乱翻时，确实瞥见过几本类似的册子，当时还觉得与满室仙家典籍格格不入，但并未深想。
　　“以前没有？”竹沥追问。
　　“没、没有。”常山肯定地摇头，他负责整理书房多年，对里面有什么东西大致有数。
　　“天、天君阅览的多是上古仙典、阵法图谱、或、或各界呈报的要务玉简。凡、凡间这类消遣的游记……小仙印象中，是近来才、才出现的。”
　　电光石火间，某些散落的碎片忽然被串联起来。
　　竹沥想起什么，有点不怒反笑。
　　这一笑倒是惊到了常山：“殿、殿下，怎么了？”
　　竹沥将书放回常山怀里。
　　“没什么。”竹沥弯起眼，语气轻松：“就是发现自己好像被人下套了。”
　　常山眼睛都瞪大了。
　　“常山，” 他忽然问，“天君……一般醉酒，会睡多久？”
　　常山被竹沥的问题问得一懵：“这、这个小仙不知……天君几乎、几乎从不饮酒的……”
　　“也是。” 竹沥点点头，嘴角又弯了起来，“那你先去忙吧，书好好收着。”
　　竹沥但笑不语，转身施施然离开。

　　原来当时他在辛夷书房里，翻出的那几卷凡间游记并非偶然。
　　难怪司命说是辛夷亲自去天帝面前，将他从炼丹炉扇火的苦差中要了过来。
　　他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什么也想不起来。
　　那缕被留在西海补天柱中的神识，辛夷口中那个“很久以前”和“丢了”，他们之间可能存在的、被他彻底遗忘的过往……
　　竹沥记得自己如何在九重天胡作非为，记得如何调皮捣蛋，记得如何享受众星捧月，却独独忘了那个对他而言可能很重要的人，很重要的事。
　　他在蓬莱过得如此快活，享受那份独特的纵容，甚至为此窃喜，为此生出不该有的遐思。
　　原来这一切的快活，都建立在一个巨大的，被他遗忘的空白之上。辛夷默默地纵容着他，等待着竹沥想起什么。
　　而他却像个没心没肺的傻子，只知道头疼，只知道抱怨无聊，只知道变着法儿地试探，对别的却一无所知。
　　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份“不明不白”的纵容，浑浑噩噩地沉浸在这片“遗忘”带来的平静里。
　　怎么在九重天上，没人告诉他他忘了些什么？
　　他到底忘了什么？
　　竹沥慢慢地、一步一步走下望春殿的台阶。
　　他不是石头。
　　他能感受到辛夷那份沉甸甸的注视。
　　可他拿什么去接？

　　辛夷被脑海里某些断断续续的画面惊醒的。
　　醒来时殿内光线已经偏西，自己身上还虚搭着一件披风。
　　案几上泼洒的酒渍已经被人细心擦拭过，只留下一点不易察觉的水痕，那只白玉酒杯被端正地放在一旁。
　　某些破碎的画面冲入脑海，辛夷的指尖蜷缩了一下。
　　辛夷抬手按了按依旧有些抽痛的额角，目光迅速扫过空无一人的殿内。
　　“常山。”
　　殿外守候的仙童几乎是立刻应声而入，依旧是那副恭谨又带着点紧张的模样：“天、天君，您醒了。”
　　“竹沥呢？” 辛夷问得直接。
　　“太子殿下已回栖梧阁了。” 常山老老实实地回答，“小、小仙方才从书房搬书去库房时，还在殿门口碰到殿下了。”
　　“书房？”
　　“是、是的。”常山不明所以，继续回禀，“书、书房里多出来的几本凡、凡间游记。小仙正、正想请示天君，那、那些书……”
　　常山的话还未说完，辛夷已霍然起身。

　　栖梧阁的门虚掩着，静悄悄的。
　　辛夷在门前站定，几乎是没有任何停顿地推开了门。
　　阁内空无一人。
　　属于竹沥的气息依旧萦绕在空气中，但人却不在。
　　辛夷的目光扫过室内每一个角落，那床铺了三层云锦的床榻上，被褥还保持着有人匆匆起身后的凌乱模样。墙边还靠着一把凤首箜篌。
　　辛夷缓缓走到窗前，望向窗外那片曾被竹沥的凤凰原形扑腾得一片狼藉的坡地。
　　花海已经恢复到从前的模样，再远处是蓬莱终年缭绕的七彩霞雾和茫茫云海。
　　辛夷忽然想起竹沥初来蓬莱那日也是这般，带着一身九重天的鲜活气，莽撞又明亮。
　　也想起更久以前，这人也是这样鲜活莽撞。

　　竹沥溜了，溜得很不体面。
　　凤凰冷静下来的第一反应是要跑。
　　他同常山说自己回栖梧阁了，实际上他自己都还没有想好要怎么面对醉酒后醒来的辛夷。
　　回九重天是不可能的了，大概刚回去就会被那些老古板扭送回蓬莱。
　　虽然还不清楚自己一缕神识为什么留在西海的补天柱里，但西海更是去不得，这个时候大概布满了辛夷的眼线。
　　凡间人烟阜盛，隐没其中比在西海或九重天容易得多。
　　竹沥想了想决定去之前和辛夷去过的那个村子。
　　逃跑过程比竹沥想象中顺利，却也有些狼狈。
　　竹沥心神不宁，气息浮动，连带着穿过结界时惊起了两只在附近的灵雀。灵雀扑棱棱飞起，竹沥在鸟雀啾鸣声中心头一跳，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凡间钻去。
　　竹沥落地时选了个离村子还有二三里地的僻静山林。
　　竹沥施了个小小的幻形术，衣袍便变作寻常农家少年的粗布。只是太子殿下这张脸实在过于招摇，竹沥只好又低了低头，将额发拨乱些勉强当作遮掩。
　　竹沥做完这一切，才深吸一口气朝着村口的方向走去。
　　村口那棵系满红绸与木牌的老槐树还在那，晚风穿过，木牌磕碰发出细碎的声响。

　　辛夷太了解那只凤凰了。
　　在他这里得不到答案时，竹沥会本能地奔向可能与谜底相关的痕迹。
　　辛夷都不用展开水镜追踪都能猜到竹沥此时大概去了凡间。
　　在竹沥独自面对那些尚未准备好承受的过往之前，他必须去把他带回来。
　　辛夷指尖微抬，正要追去的时候，常山焦急的呼喊伴随着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天、天君！天君——！”
　　小仙童跑得气喘吁吁，“西、西海急报……”
　　“是、是西海龙王。说、说是地府的川乌，带、带了不少人，突然到了西补、补天柱附近……龙、龙王不敢擅动，也、也不知他们意欲何为，形、形势紧迫，特来请天君示下。”
　　补天柱关系西海乃至一方天地平衡，更关乎那缕被温养其中的凤凰神识。
　　“……知道了。”辛夷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我这就去。”
　　那道素白身影的化作流光，向着西方怒浪翻涌的地方掠去。

　　辛夷去西海时，竹沥在凡间正被人拉着到家里吃饭。
　　竹沥原本是站在树下，却被人叫住。
　　竹沥转头看去，是上次来时曾对着他和辛夷微笑的那位提菜篮的老妪。
　　她似乎刚从哪里回来，臂弯里依旧挎着个旧篮子，里面装着几把翠绿的蔬菜，
　　“你这孩子这么晚了，一个人在这儿发什么呆？”老妪走近了些，借着最后一点天光打量他，“吃饭了没？要是没吃，要不要到阿婆家对付一口？”
　　竹沥下意识想拒绝，他满腹心事，哪里吃得下。
　　看着阿婆慈祥的脸，竹沥拒绝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又被咽了回去。
　　“我……”他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干涩。
　　“走吧……别客气。”阿婆握住了他的手腕，仿佛招呼自家晚归的儿孙，“瞧你这孩子，衣裳怎么还沾了灰？快跟我来，擦把脸。”
　　阿婆的家离村口不远，是一处寻常的农家小院，收拾得干干净净。墙角种着些常见的花草，屋檐下挂着几串干辣椒和玉米，充满了生活气息。
　　堂屋里点着一盏油灯，光线昏黄。
　　“坐，快坐。”阿婆让他坐下，又转身去拿干净的布巾给他擦手，嘴里絮絮叨叨，“我老伴走得早，以前是村里的大夫，就留下我一个人。平时冷冷清清的，难得有客来……哎，你别动，脸上这儿还有点泥印子。”
　　竹沥僵硬地坐着，任由婆婆擦拭。

　　吃饭时，阿婆话不多，她吃得慢，眼神却总落在竹沥脸上。
　　“阿婆，您……一直住在这个村里？”竹沥试探着问。
　　“是啊，生在这儿，长在这儿，老也在这儿。”婆婆点点头，“不怕你笑话，我跟我老伴没孩子，看着你总觉得眼熟。”
　　竹沥握筷子的手紧了紧：“阿婆觉得我眼熟？”
　　“有点像我小时候住在隔壁的阿哥。”她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老了，记性不好了，可能就是觉得你面善。”
　　“隔壁的阿哥？”竹沥的声音放轻，问道：“您还记得他叫什么名字吗？”
　　阿婆想了很久，摇了摇头：“名字……记不全啦，我们都叫他小青哥。”
　　阿婆叹了口气，眼神里带上些许怜悯：“小青哥家里穷，爹娘身体都不好，一个眼睛瞎了，一个常年卧床。他很早就扛家，白天干活，晚上伺候爹娘。人却总是和和气气的，见人就笑……可惜，好人不长命。他爹娘没熬几年就相继去了。家里就剩下他一个人，不过小青哥后来，倒也不是一直一个人。”
　　竹沥追问：“后来？”
　　“大概是他二十出头的时候吧，他身边多了个人。”阿婆的眉头微微蹙起，回忆得有些费力，“是个男人，长得……唉，我说不好，反正跟咱们村里人不太一样，好看是顶好看的，就是不太爱说话。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就那么住下了，跟着小青哥。”
　　阿婆的声音低了下去：“那人对小青哥倒是很好，总是陪着他。小青哥身子骨好像也不太好，三四十岁就没了……”
　　竹沥觉得喉咙有些发干：“那……那个男人呢？”
　　“小青哥走了之后，那个男人就不见了。”阿婆摇摇头，“再也没出现过。有人说他本来就不是普通人，也有人说他是伤心走了……谁知道呢。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啦，那时候我还是个小丫头呢。”
　　阿婆说着，给竹沥夹了一筷子菜：“瞧我，尽说些陈年旧事。孩子，吃饭，菜都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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