咎由自取

作者:雨习IR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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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猫鼠游戏


      华尔道夫酒店今夜灯火璀璨,如同黄浦江边一颗巨大的明珠。
      旋转门外,一辆辆昂贵的轿车无声滑停,衣着光鲜的男女挽臂而下,空气中弥漫着香水、雪茄与金钱混合的浮华气息。
      慈善晚宴的幌子下,是上海滩顶流社会的又一次盛宴与交锋。

      柳泗,或者说此刻的沈殊,付钱下了黄包车,略微整理了一下并不存在褶皱的西装衣襟,深吸一口气,将脸上那丝属于阿炳的怯懦与麻木彻底敛去,换上了一副符合“特约评论员”身份的、略带清高与疏离的表情,走向那扇流光溢彩的旋转门。
      他递上请柬。
      门童训练有素地检查,目光在他合身却并非顶奢的西装上短暂停留了一瞬,但请柬无误,便恭敬地躬身示意他入内。
      踏入宴会厅的刹那,温暖馥郁的空气、璀璨的水晶吊灯光芒、以及悠扬的爵士乐瞬间包裹了他。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男人们西装革履谈笑风生,女人们珠光宝气巧笑嫣然。这是一个与亭子间、与苏州河下水道、与肮脏棚户区截然不同的世界。
      虚假,浮华,却拥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柳泗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了一瞬,并非因为紧张,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对融入这种环境的兴奋与适应。
      他仿佛一尾终于回到熟悉水域的鱼,尽管披着另一层皮囊,但骨子里对伪装和表演的热爱瞬间被激活。
      他从容地从一个侍者的托盘中取下一杯香槟,指尖稳定,步伐不疾不徐,目光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好奇与观察,掠过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政要、富商、名流、外交官…还有不少穿着各色军装的军官。
      他在寻找一个身影。

      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
      穆聿息的存在,如同磁石般吸引着场中大多数的目光。
      他站在宴会厅相对中心的位置,正与几位洋人领事和本地巨贾交谈。
      他没有穿军礼服,而是一身剪裁极佳的黑色西装,衬得身姿愈发挺拔峻峭。少了几分战场杀伐的冷硬,多了几分上流社会的优雅从容,但那股子掌控一切的强大气场却丝毫未减。
      他手里端着一杯酒,唇角噙着浅淡的笑意,听着旁人的发言,偶尔颔首,回应几句,举止得体,无可挑剔。
      灯光落在他英俊的侧脸上,引得周围几位名媛不时投去爱慕的目光。
      柳泗停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假装欣赏墙上一幅油画,目光却透过金丝眼镜的镜片,冷静地审视着那个男人。
      如此近的距离。
      近到能看清他说话时喉结的微动,近到能看清他眼底那抹被完美掩饰下的、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疏离。

      就是这个男人。
      下令全城戒严,布下天罗地网,用高压水龙将他逼入绝境,用一千大洋悬赏将他逼得如同阴沟里的老鼠。
      此刻却在这里,谈笑风生,扮演着忧国忧民、风度翩翩的年轻统帅。

      一种极其强烈的荒谬感和一种被压抑的、扭曲的恨意,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柳泗的心脏。
      他几乎能想象出,如果自己此刻暴露身份,下一秒,这衣香鬓影的宴会厅就会变成血腥的屠场。穆聿息脸上的笑容会瞬间冻结,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杀意。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种病态的兴奋。
      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抿了一口杯中的香槟。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稍稍压下了那点不该有的躁动。
      他不能暴露。

      今晚他来,不是为了复仇,而是为了观察,为了获取信息,为了…满足那点连自己都无法言说的、对穆聿息的好奇。
      他开始像一个真正的评论员那样,看似随意地在大厅里走动,偶尔与人搭讪几句,谈论一下时局、艺术或者今晚的慈善目的,巧妙地套取一些无关紧要的信息。
      他的言谈举止温和有礼,带着点知识分子的迂腐和天真,完美地契合了沈殊的身份。
      但他的注意力,始终有一大部分,若有若无地萦绕在穆聿息周围。
      他注意到穆聿息虽然一直在与人交谈,但眼神的余光似乎从未停止过对全场的扫视,像一头休息中依旧保持警惕的猎豹。他注意到穆聿息的副官偶尔会悄然靠近,低声汇报几句,穆聿息听完后表情并无太大变化,只是眼神会微微沉敛一瞬。
      他还注意到,一个穿着日本商社和服、举止谦恭的中年男人,似乎试图找机会接近穆聿息,但总被巧妙地避开或打断。
      暗流,在这片浮华之下涌动。

       就在这时,人群微微骚动起来。
      晚宴的主办方,那位白发苍苍的本地商会会长,登上了小舞台,开始致辞。感谢各位来宾,阐述慈善意义,最后,热情地邀请穆聿息少帅上台讲几句。
      掌声雷动。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去。
      穆聿息放下酒杯,对身旁的人微微颔首,从容不迫地走向舞台。聚光灯跟随着他,将他笼罩在光晕之中,愈发显得身姿挺拔,卓尔不群。
      柳泗站在人群外围,隔着无数的肩膀和头颅,看着台上的男人。

      穆聿息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大厅,低沉,清晰,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他讲话的内容无非是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强调团结、慈善、共度时艰,但被他用那种沉稳的语调说出来,却莫名地具有煽动力和说服力。
      柳泗听着,看着。
      看着他在聚光灯下从容不迫,看着他应对自如,看着他接受众人的瞩目与掌声。
      那一刻,他们之间的距离仿佛无限远,一个是光鲜亮丽的台上骄子,一个是隐匿于黑暗中的台下幽灵。

      然而,就在穆聿息讲话结束,微微鞠躬准备下台的瞬间——
      他的目光,似乎无意地、极其短暂地扫过了柳泗所在的方向。
      隔着攒动的人群,隔着璀璨的灯光,隔着虚假的欢笑与掌声。
      那双深邃的黑眸,似乎在他的方向停顿了零点一秒。
      柳泗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微微凝滞。
      被发现了?

      不可能。他的伪装无懈可击,距离如此之远,光线如此复杂…
      那只是政客演讲时惯有的、扫视全场观众的习惯性动作。
      他强迫自己保持镇定,甚至配合地鼓了鼓掌,脸上带着和其他人一样的、恰到好处的赞赏表情。
      穆聿息已经走下舞台,重新被热情的人群包围。
      仿佛刚才那短暂的目光交汇,只是柳泗的错觉。
      但心脏深处,那不受控制的、剧烈的搏动,却提醒着他刚才那一刻的真实感受。
      柳泗缓缓放下鼓掌的手,指尖微微发凉。
      他再次看了一眼被人群簇拥着的穆聿息,然后转过身,悄无声息地向着宴会厅的出口走去。

      目的已经达到。
      他看到了他想看的,也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危险。
      这个男人,比他想象的,还要可怕千倍。
      假面舞会即将散场。
      而他这个不请自来的幽灵,也该退场了。
      他走出酒店温暖璀璨的大门,重新投入外面清冷的夜风中。
      身后那片浮华与喧嚣,仿佛一场短暂而虚幻的梦。
      只有手心那一点冰冷的汗意,证明着刚才的一切真实发生过。

      华尔道夫酒店的旋转门将内部的暖香与乐声隔绝,清冷的夜风瞬间包裹了柳泗。
      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西装外套,并非因为寒冷,而是需要一种物理上的包裹感,来驱散方才厅内那种被无形目光穿透的错觉。
      一定是错觉。

      他告诉自己。
      距离那么远,灯光那么晃眼,他又完美地融入了环境,穆聿息怎么可能注意到他?那不过是演讲者惯常的视线巡梭,恰好扫过他所在的区域而已。
      他走向路边,准备招一辆黄包车返回厦门路。
      必须尽快换回阿炳的伪装,沈殊这个身份今晚之后就不能再用了。
      就在他抬手之际,一辆黑色的斯蒂庞克轿车无声地滑到他面前停下。

      车窗降下,露出副官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沈先生?”副官的声音平淡无波,“少帅请您上车一叙。”

      柳泗的心脏猛地一沉,全身的肌肉在瞬间绷紧,又强迫自己迅速放松下来。
      他扶了扶金丝眼镜,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一丝受宠若惊的惶恐:“少帅?找我?阁下是否认错人了?我只是《沪上时报》的一个小评论员…”
      “沈殊先生,没错。”副官的语气没有任何转圜余地,眼神锐利地锁定着他,“少帅对您刚才关于战时经济的一些见解很感兴趣,想与您单独聊聊。请。”
      车门被从里面推开。
      柳泗的大脑飞速运转。

      拒绝?立刻就会暴露。
      上车?无异于自投罗网。
      穆聿息到底是真的对“沈殊”的言论产生了兴趣,还是……已经认出了他?
      没有时间犹豫。任何异常的迟疑都会加重怀疑。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惊涛骇浪,脸上堆起荣幸又有些不安的笑容:“竟能得少帅青眼,实在是…愧不敢当。”他弯腰,钻进了轿车后座。
      车内空间宽敞,弥漫着淡淡的皮革和烟草气味。穆聿息就坐在另一侧,车窗旁,手肘支着窗沿,指尖轻轻抵着下颌,正看着窗外的街景。
      听到他进来,并未立刻回头。
      柳泗拘谨地坐在靠近车门的位置,身体微微前倾,保持着恭敬的姿态,手心却微微沁出冷汗。他能感觉到身旁男人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无形的、强大的压迫感,即使他什么都没做。
      轿车平稳地启动,驶入夜色中的车流。

      “沈殊…”
      穆聿息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沪上时报》的特约评论员。我记得贵报王总编前几日还向我抱怨,说好的评论员文章迟迟未能交稿,原来是沈先生贵人事忙。”
      柳泗的心跳漏了一拍。
      “裁缝”准备的资料里,可没包括这种细节!他立刻做出窘迫的样子,推了推眼镜:“惭愧惭愧,近日身体不适,琐事缠身,耽误了总编的嘱托,实在汗颜。”

      “哦?身体不适?”
      穆聿息似乎这才转过头,目光落在他身上。那目光并不锐利,甚至可以说得上平和,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缓慢地从他梳理整齐的头发、金丝眼镜、一丝不苟的西装领带,看到他微微交叠放在膝上的、指节分明的手。

      柳泗感觉自己像被放在显微镜下,每一寸伪装都被无限放大检视。他强迫自己迎上那道目光,脸上露出适当的虚弱和歉意:“是,一点老毛病,让少帅见笑了。”
      穆聿息的视线在他脸上停顿了几秒,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什么,快得让柳泗无法分辨。

      “看来记者的工作也不轻松。”穆聿息语气平淡地接了一句,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转而道,“方才听沈先生与李议员谈论苏北灾区的物资调配,见解独到,不知可否详细说说?”
      柳泗暗暗松了口气,幸好他刚才确实与人聊过几句相关话题,以备不时之需。他立刻打起精神,斟酌着词句,用沈殊该有的、带着点书生意气又略显迂腐的口吻,谨慎地阐述起来。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观察着穆聿息的反应。
      穆聿息听得似乎很专注,偶尔会插问一两个关键问题,都切中要害,显示出他对实务的精通和敏锐的洞察力。

      他的态度甚至称得上温和,与那个在苏州河上下令用水龙逼他出来的冷酷指挥官判若两人。
      但这份“温和”,却让柳泗感到更加不安。
      这不像审讯,更像是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弄。
      穆聿息在试探,在观察,在享受着他小心翼翼维持伪装的过程。
      轿车在上海夜晚的街道上不紧不慢地行驶着,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仿佛只是一场漫无目的的兜风。
      话题从灾区物资,渐渐延伸到上海的经济现状、租界的地位、甚至对日关系的微妙平衡。
      柳泗不得不调动全部的知识储备和急智,谨慎地应对着,每一句话都反复权衡,既要符合沈殊的身份和立场,又不能露出任何可能引起怀疑的马脚。
      精神高度紧绷,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
      他甚至能清晰地闻到穆聿息身上传来的、极淡的须后水的气味,混合着雪茄的冷冽余韵。
      这种过于接近的距离,让他浑身不适。

      终于,按照副官的指令,轿车缓缓停在了厦门路的路口。再往里,车子就不方便进去了。
      “看来沈先生住在这附近?”穆聿息看了一眼窗外略显杂乱的弄堂,语气依旧平淡。
      “是,是,租了个小亭子间,让少帅见笑了。”柳泗连忙点头,准备下车。
      “见解不错。”穆聿息在他打开车门时,忽然又说了一句,目光再次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审视,“希望早日读到沈先生的宏文。”
      柳泗后背一凉,强笑着:“一定,一定!多谢少帅今日指点,受益匪浅,受益匪浅!”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下了车,站在路边,恭敬地目送那辆黑色的斯蒂庞克轿车无声地驶离,直到尾灯消失在街道拐角。
      冰冷的夜风吹过,他才惊觉自己背后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浸透。
      他扶着旁边的墙壁,缓缓吁出一口浊气,心脏仍在狂跳。
      刚才那短短二十多分钟,比他经历过的任何一场枪战都要凶险。

      穆聿息……
      他绝对起疑了。
      那句“希望早日读到宏文”,更像是一种警告和…戏谑。
      他没有立刻动手,或许是没有确凿证据,或许是想放长线钓大鱼,或许只是……享受这种猫鼠游戏的过程。

      柳泗抬起头,看向惠康里弄堂深处那栋灰扑扑的小楼,眼神变得无比冰冷。
      这个藏身点,不能再待了。
      穆聿息的目光,已经投向了这里。
      他整理了一下被夜风吹乱的头发和衣领,重新挺直脊背,脸上那副沈殊的文人傲气渐渐褪去,变回阿炳的麻木与怯懦,低着头,快步走进了弄堂。
      每一步,都感觉暗处有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他。

      他知道,游戏进入了新的阶段。
      更危险,更刺激。
      而他,必须更快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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