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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影
第十五章铃影
晨光并未带来新的启示,反而像一层灰蒙蒙的纱,罩住了竹楼,也罩住了顾觉的心。他几乎一夜未眠,维持着蜷缩的姿势,直到四肢僵硬,额前被竹铃铛硌出一小片红痕。
“一双人”。
那三个字如同鬼魅,在他脑海里盘旋不去,将昨夜篝火旁失控的疯狂、老人意味深长的话语、以及阿泐那双洞悉一切的黑眸,都染上了一层无法摆脱的、名为“既定事实”的粘稠色彩。
阿泐却仿佛无事发生。
他依旧在固定的时辰起身,去溪边洗漱,照料园子里的草药,生火准备食物。动作流畅,神情平静,连唇角那一点细微的破口,经过一夜,也已几乎看不出来。
顾觉沉默地吃着碗里味道依旧古怪的糊状物,味同嚼蜡。他偶尔抬眼,看向对面安静进食的阿泐。少年低垂着眼睫,细密的阴影遮住了他眼底所有的情绪,只能看到挺翘的鼻梁和没什么血色的、形状优美的唇。
就是这双唇,昨夜……
顾觉猛地收回视线,喉结滚动了一下,将翻涌上来的、混杂着血腥气的冰凉触感强行压了下去。母蛊在他心口安稳地搏动着,带着一种餍足的慵懒,仿佛在嘲笑他徒劳的挣扎。
饭后,阿泐没有像往常一样离开,反而走到屋角,拿起一个已经完成大半的、比顾觉脖子上那个更小巧精致的竹铃铛,还有一把新的、未处理过的细韧藤条,放到顾觉面前。
“今天,编个穗子。”阿泐指了指那个小铃铛,语气平淡,如同布置一项再寻常不过的任务,“用这个,挂在下面。”
顾觉看着那堆藤条和那个明显是阿泐亲手雕琢的、纹路更为繁复精美的小铃铛,没有动。
“为什么?”他问,声音因为一夜未眠而有些沙哑。
阿泐抬起眼,黑眸清凌凌地看着他:“给你的铃铛,配个穗子。”
“我是问,为什么是我?”顾觉盯着他,试图从那片深潭里找出哪怕一丝波澜,“为什么是我留在这里?为什么是‘一双人’?那枚戒指,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一连串的问题抛出去,带着积压已久的困惑和一股无处发泄的闷火。
阿泐与他对视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阳光从竹窗的缝隙漏进来,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暗的交界,让他看起来更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精致却冰冷的玉雕。
“戒指选择了你。”阿泐重复了那个玄妙的答案,避开了其他所有问题。他拿起那把小巧的铃铛,指尖在刻画的虫形纹路上轻轻抚过,“至于其他的,时候到了,你自然会知道。”
又是这样。
永远是这样。
用模糊不清的话语,将他圈禁在一片迷雾里,任由那无形的蛊和这有形的囚笼,一点点消磨他的意志。
顾觉胸口一阵发闷,那股熟悉的、被无形丝线牵引操控的无力感再次攫住了他。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大得带倒了身下的竹凳,发出突兀的响声。
“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他几乎是低吼出来,眼底布满了血丝,“如果只是需要一个容器养着这只该死的虫子,山里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我?!”
阿泐静静地看着他失控,看着他因为激动而微微起伏的胸膛,看着他脖颈上那枚随着动作轻轻晃动的、自己赠与的竹铃铛。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顾觉紧握的、指节泛白的拳头上。
“因为,”阿泐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一样,精准地刺入顾觉狂躁的情绪中心,“只有你,在那个时候,走进了我的竹楼。”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是遗憾,是庆幸,还是单纯的陈述。
“也只有你,”他顿了顿,黑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东西,“戴着那枚戒指,承受住了母蛊的扎根,并且……走到了这里。”
顾觉愣住了。
走进竹楼,是意外,是酒精驱使下的荒唐。
承受母蛊,是他别无选择。
走到这里……是被那日夜不休的啃噬与牵拉,逼得走投无路。
这一切,难道不是他一手设计的陷阱吗?为何从他的话语里,竟听出了一丝……宿命般的意味?
阿泐不再看他,重新低下头,拿起那把小刀和另一截细竹,开始他日复一日的雕刻。刀锋刮过竹子的沙沙声,再次成为竹楼里唯一的声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将一切躁动都归于平静的力量。
顾觉站在原地,像一尊骤然失去提线的木偶,所有的怒火和质问都噎在喉咙里,无处着落。
他看着阿泐低垂的、专注的侧脸,看着那纤细却稳定的手指,看着阳光在他发梢跳跃。
一种深深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
他还能挣扎什么?又有什么意义?
他缓缓弯下腰,扶起倒在地上的竹凳,然后,沉默地坐了回去。目光落在那个需要编穗子的小铃铛和那堆藤条上。
他伸出手,拿起一根藤条。触手粗糙,带着植物特有的韧性。
他没有再问。
只是开始笨拙地,尝试着,按照记忆中某种模糊的编织方法,将藤条缠绕,打结,试图为那个属于他的铃铛,编织一个配得上的穗子。
动作依旧生疏,甚至因为心绪不宁而显得更加混乱。
但这一次,他没有停下。
阿泐雕琢着手中的铃铛,没有抬头,也没有指导。
只有偶尔,当顾觉因为编错而发出细微的、懊恼的吸气声时,他手中的小刀,会几不可察地停顿那么一瞬。
阳光缓缓移动,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竹墙上,一坐一立,一静一动,交织在一起,竟有一种诡异的、扭曲的和谐。
仿佛他们本就该如此。
仿佛这深山,这竹楼,这无声的陪伴与驯服,便是那枚戒指“选择”之后,早已写定的……宿命。
顾觉编着编着,眼神渐渐放空。
他不再去思考那些没有答案的问题,不再去抗拒那无处不在的牵引。他只是机械地、一遍遍地重复着手中的动作,任由那沙沙的雕刻声和胸口的母蛊搏动声,将他拖入一种麻木的、近乎冥想的状态。
当他终于勉强编出一个歪歪扭扭、勉强能挂住铃铛的丑陋穗子时,天色已经近黄昏。
他拿起那个小铃铛,将穗子系了上去。
阿泐也正好完成了手中那个新铃铛的最后一道刻痕。
他放下小刀,站起身,走到顾觉面前,伸出手。
顾觉顿了一下,将系好穗子的铃铛递了过去。
阿泐接过,指尖无意间擦过顾觉的掌心,带来一丝冰凉的痒意。
他低头,看着那个歪扭的穗子,又看了看铃铛上自己亲手刻下的、繁复的虫形纹路。
然后,他抬起手,将这个小巧的、挂着丑陋穗子的竹铃铛,轻轻系在了顾觉胸前,那枚原本光秃秃的竹铃铛旁边。
两个铃铛挨在一起,一个纹路古朴,一个缀着歪扭的穗子,在暮色中轻轻相碰,却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阿泐系好铃铛,指尖在顾觉胸前停留了一瞬。
隔着薄薄的衣料,顾觉能感觉到他指尖冰凉的触感,以及其下,自己那颗因为这不经意的触碰而骤然加速跳动的心脏,还有那只仿佛被唤醒、开始轻轻骚动的母蛊。
“好了。”
阿泐收回手,声音平淡。
他转身,走向火塘,开始准备晚餐。
顾觉低头,看着胸前并排悬挂的两个无声的竹铃铛。新的这个更小,更精致,带着阿泐指尖的温度和刀锋的痕迹。而那个丑陋的穗子,是他留在这里半月,唯一亲手制作出的、带着他印记的东西。
它们贴着他的胸口,挨着那只躁动不安的母蛊。
像一对无声的枷锁。
又像一种诡异的……认同。
暮色渐浓,竹楼里暗了下来。
顾觉依旧低着头,看着那对铃铛。
他知道,有些东西,从他系上那个穗子开始,就再也不同了。
他不是认命。
他只是,在这片无边无际的、由蛊术和迷雾构筑的牢笼里,找到了一种扭曲的、与看守者共存的方式。
而这方式,正悄然改变着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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