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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元
展翊侧目瞥了那处阴影一眼,屈指一弹,一滴冰凉的酒液便精准地砸在谢无羁眉心,激得他一个哆嗦。
“根基虽厚,却虚浮不定,如今更是心念杂乱,思绪飘到何处去了?”展翊几乎要被气笑,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皱着个眉头,是担忧自己蠢笨学不会,还是质疑本座教不好你?”他抬眸,目光如凝实的压力罩向谢无羁,一字一顿,“又或者,有什么东西,诱得你……失、了、本、心?”
最后四字敲得谢无羁心头一凛,他耷拉着脑袋,抿紧嘴唇不敢接话,心里却莫名有些委屈——他明明是担心展翊的身体。
展翊看着他这副模样,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一贯的慵懒。
“罢了。”他摆了摆手,重新靠回躺椅上,语气缓和了些许,“今日就到这儿。回去后,将那聚灵纹的起手式练熟。明日,我要看到成效。”
谢无羁如蒙大赦,连忙点头应下。
他转身正要离开,却又听到展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小火鸟。”
谢无羁回头。
展翊没有看他,目光落在远处那株金桂树上,手中的茶杯缓缓转动。
“记住,”他淡淡道,“修行之路,最忌心浮气躁,也忌……妄自菲薄。”
“你比你自己想象的要特别得多。”
谢无羁怔了怔,心中那点委屈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暖意。他眨巴着眼睛,应道:“我知道了。”
那自己可太特别了,穿越者呢!临渊才是,不知道自己其实比他想象的更特别吧。
“无羁!”
他转身想要离开,没防着视线里猛地闯入陆遥放大的脸,谢无羁惊得连退两步:“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陆遥直起身,双手叉腰:“我和子书一直在这儿!从你对着那鸟儿发呆起就在了!是你自己想事情想得太出神!”
谢无羁转头,果然看见纪子书已走到展翊身旁,躬身禀报:“尊上,今日市集一应布置,皆已按您的意思安排妥当。”
展翊在躺椅上换了个姿势,抬眼见这边两人正望着他,唇角微勾,将手中的酒杯朝二人方向举了举:“小遥儿,今日市集这般排场难得一见,带无羁,和那小狗,去开开眼吧。”
“什么排场?”谢无羁茫然。
陆遥兴奋地重重一拍他后肩:“你忘啦?回来时就同你说过,今日中元,鬼门大开!”
谢无羁双眼圆瞪:“还、还真的要去啊?”
“不然呢?”陆遥奇道:“是我哪里让你产生了误解吗?为何不是真的去?”他看着谢无羁瞬间垮下去的脸,福至心灵,抱臂挑眉,“哦——我懂了,你该不会是……怕鬼吧?”
谢无羁眼神飘忽,下意识捂住肚子,讪笑道:“哪能啊!我就是……突然有点头晕,啊不,是肚子疼!阿遥你先去,我解决一下内存问题,随后就到!”
陆遥面无表情:“这话我怎么听着耳熟得很。”
玉非烟不知何时溜达着走了过来,看向谢无羁笑着道:“可不是嘛,前两日好像还听阿遥你说过一样的话。”
陆遥屈指弹了下他额头:“你不管。”说完,不由分说地把试图往地上赖的谢无羁拽起来,“走吧你!”
谢无羁被拖得踉跄,满脸写着生无可恋。陆遥回头看他,“啧,你这表情,你这脸瞧着跟便秘了一般,是午饭吃多了不消化吗?我可以帮你的。”
玉非烟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气音,似笑非笑。
陆遥猛地扭头看向他:“非烟,刚才是你在笑?”
玉非烟眨巴着无辜的墨色眼睛,摇头:“没有呀。”
谢无羁也疑惑地看过去。
陆遥挠挠头:“犬妖耳朵最灵了,你没听见?难道是我幻听了?”他甩甩头,把这小插曲抛诸脑后,一手拽住谢无羁,一手拉过玉非烟,“不管了!走走走,去晚了,最好的观景位置都被那些长翅膀的鸟妖占光了!”
谢无羁被他拖着走,做最后的挣扎:“阿遥,既然这么挤,要不咱们改天再去?反正就在家门口,不急的,不急……”
“一年就这一次!百鬼夜行,万妖同欢,错过等明年!”陆遥毫不犹豫地打断,眼睛发亮,“而且听说,今年有位鬼王亲临,排场比往年大了不知多少,定然热闹非凡!”
谢无羁嘴角抽了抽:鬼王?!听起来比普通阿飘可怕一万倍啊喂!
三人穿过孤悬的石阶,越往下,一股奇异的混合气息便扑面而来——线香的烟火气、冥纸焚烧的焦糊味、某种阴冷的魂气,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混乱”的兴奋感。
眼前的妖市,已彻底改换了模样。
白日里尚算收敛的妖氛,到了夜晚,如同解开了某种束缚,彻底沸腾起来。青石主道两侧,原本那些散发着暖黄、莹白光芒的灯笼,大多被换成了鬼族更喜欢的幽幽碧绿、惨白或暗红色的光源,将行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
空中漂浮的灯笼精变得更加活跃,有的甚至幻化成半透明的幽魂模样,拖着光尾在人群中穿梭,发出空灵又带着几分凄厉的嬉笑声,映得下方群魔乱舞的身影更加诡谲。
许多妖族摊主也应景地换上了更具鬼气的装扮,骷髅面具、破烂寿衣比比皆是。
许多平日里不常见的、形态更加抽象的妖族和精怪都冒了出来,空气中弥漫着兴奋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混乱。
陆遥依旧带他们先去画皮棚子换了装扮,他深吸一口气,满脸陶醉:“啊!是热闹的味道!”
谢无羁也跟着吸了吸鼻子,脸色发白:“……我怎么好像只闻到了腐朽和绝望的味道?”
“每年只有从今日算起的这半个月,这里是被叫做鬼市!有许多鬼族来摆摊,平日里见不着吃不着的特产可多!慕名前来的人族更是数不胜数。”陆遥兴奋得上蹿下跳,谢无羁赶紧牢牢抓住他衣袖,脸色发白道:“今日人……鬼多,你得看好我,免得走丢了回不去。”
陆遥道:“放心,你身上有师傅打的印记,走丢了我们也能找到你。”
“印记?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谢无羁双手在周身乱摸,试图找到那所谓的印记在何处。
陆遥瞄了一眼他额头火焰纹路旁悄然浮现的那条青色水纹,道:“出门前我瞧着师傅分了一缕神念丢过来,许是师傅修为比你高太多,也可能是你已经习惯了他的气息,所以就没察觉到。”
虽说如此便算是有大佬撑腰,可万一真走散了,在被大佬再次捡回去前,岂不是要独自面对这些阿飘。谢无羁瞧着周边穿梭的鬼流妖群,咧着嘴对陆遥和善地笑道,“你若是今日把我给搞丢了,回去我可要做许多烤串请你吃的。”
想起那仿佛加了毒药一般的恐怖味道,陆遥从善如流地闭了嘴——然而只安静了两息,又忍不住道:“鬼族有什么好怕的?无非是模样寒碜了点,气味感人了点。除了高阶鬼族,那些低阶的,一个小火球就能轰散一片……”
谢无羁皮笑肉不笑道,“阿遥,你若不会安慰人,可以安静地做个美男子。”
一旁的玉非烟趁机露出个亲切笑容,道:“无羁,就算阿遥不要你了,你还有我在的。”
谢无羁瞧着那笑容不知为何竟打了个寒颤,这话听着温柔,却让他心头莫名一紧,像是被什么冰冷的东西轻轻碰了一下。他默默将手中袖角紧了紧,笑着道:“非烟你也跟紧些,龙蛇混杂的别又被人捉去了,今日我可帮不了你。”
玉非烟有种一拳挥出去打到棉花上的无力感,嘴角微抽,勉力笑着道了声好。
而在这片群魔乱舞的狂欢中,一些不协调的影子若隐若现。
谢无羁眼尖地瞥见,几个穿着不起眼灰色斗篷的身影,正挤在一个卖符箓的摊位前,举止鬼祟,与周遭的狂欢格格不入。
“阿遥,你看那边……”他压低声音,扯了扯陆遥的袖子。
陆遥随意一瞥,冷哼一声:“阴魂不散的老鼠,不必理会。今日他们若敢惹事,自有人收拾。”
他话音刚落,目光便被前方一个闹嚷的街边摊位吸引,“你看!那个叫忘川引的铺子!他们家的孟婆汤味道一绝!可惜只有中元能吃到,我想了整整一年!走走走,喝一杯给你壮壮胆。”
谢无羁还没来得及拒绝,就被陆遥半推半攘地朝着那家挂着惨白灯笼、冒着森森寒气的摊子拖去。
“阿遥,等等。”路过个不起眼的小摊时,谢无羁觉得心神被牵动了一下,不由自主的看过去。
说是摊位,不如说就随意在地上铺了一张油纸,上面只摆着几件物品。其中一样,是一块毫不起眼、色泽黯淡的红色晶石,内部仿佛有凝固的火焰纹路。
谢无羁的目光落在上面时,心脏处那团火焰猛地跳动了一下。
陆遥顺着他视线望去,目光扫过那枚黯淡晶魄时“咦”了一声。他拉着谢无羁挤开两个正在为一块阴魂木争吵的夜叉,蹲到那摊位前:“火系晶魄?瞧着那纹理和你额间的挺像,可惜内蕴的灵力已失,不然说不定能助你涨一涨修为。”
谢无羁蹲下身伸手想去拿,那摊主开口道:“不买,别碰。”声音喑哑低沉,似刻意掩饰过。
谢无羁这才发觉那摊主笼罩在一团如有实质的灰色雾气中,竟是飘在自己眼前:他、没有、脚!谢无羁周身一冷,猛然抓住身旁陆遥的衣摆打了个寒战,起身躲在他身后,不敢再去看那摊主的模样,却依旧忍不住看向那块晶魄。
陆遥虽口中笑话他怕鬼族,可仍是下意识的护在他面前,挡住那摊主投射过来的视线,侧头看见谢无羁紧盯的视线,悄声问:“那个东西除了装饰没别的用了,你很想要?”谢无羁轻轻点头,同样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回道:“有些吸引我,直觉好像有用。”
陆遥微不可查地颔首,问摊主:“老板,这玩意儿怎么卖?”
“五十,上品。”
“五十?!”陆遥脸都有些变形,“你不如去抢啊!那晶石里灵力都被抽干了,几乎就是个只能装饰的废品,你开口就是五十?”
“爱要,不要。”
“不是,你……”陆遥气笑了,拿舌顶了顶腮帮,撸着袖子道:“小爷纵横妖市十六年,倒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么嚣张的摊主。你!哪儿来的?藏头露尾的,鬼族是吧?申请摊位了吗?许可令取出来瞧瞧?”
谢无羁抱住陆遥就往后拖:“阿遥你别冲动,咱不要了,不要那个废品了哈。”
那摊主沉默了片刻,道:“因人,而异。”
陆遥尚还气呼呼,谢无羁反倒好奇心战胜了恐惧,这阿飘说话怎么跟个机器人似的,两个字两个字的往外蹦,居然连成语都拆开来说。他小心翼翼地探头去瞄了一眼,却见那摊主似乎也是画皮妖的顾客,脸上戴着个犬妖面具,并不是他想象的那般可怕。
看见那面具他才恍然发觉,玉流烟不知何时竟走散了,陆遥见他四处张望寻找,了然道:“放心,犬妖识路丢不了。他身上又有黑石殿的配饰,也无妖敢动他。”
见对方不是想象的恶鬼面目,此时谢无羁那小胆子又回来了,竟敢尝试同那摊主讲价:“老板你看啊,晶石无非就是让人吸收里面的灵力用的,你这个都没灵力了,我也就瞧着它花纹好看想拿回去给小狗玩,两枚下品灵晶足矣,不行我们可就走了啊。”说完,他作势扯着陆遥转身就要走。
走了三四步,摊主的犬耳动了动,道:“回来,成交。”声音略大了些,却依旧沙哑而古板。
谢无羁得意的朝陆遥扬了扬下巴,眼神传递意念:看吧,讲价还得跟你哥学。
陆遥整理着袖子撇嘴:还不是多亏我吓唬了他。
陆遥掏了晶石付款,摊主示意他放在摆摊的油纸上便好。两人喜滋滋的拿着晶魄便朝先前陆遥说的铺子走去,浑然不觉身后的摊主化作一丝黑气散去,空白面具叮铃一声掉落在地,被一只腕骨纤细的手拾起。
那只手的主人隐在阴影中,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墨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玩味的笑意。
“有意思……”他低声喃喃,指尖摩挲着那张空白面具,“无魂之物也能感应到。”
“看来,这场戏,比我想象的还要有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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