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中鱼

　　萧鹤一并未起疑，期末考一结束，他便与沈慕结伴离校。

　　这个寒假，他要出国玩几个地方，只在除夕前后短暂返回萧家庄园。

　　毕竟萧家向来重视传统节日，每年他都得在家里守完年节，才好继续自己的潇洒旅程。

　　陈鱼放假前就找了一个包住的兼职，在一家酒店的后厨洗碗刷盘子，一份工作远远不够，他尽量上晚班，因为晚上客流多，其他同事都不愿意上，陈鱼白天还有一份洗车行的工作，晚上反而客流少。

　　他原本想找家教的活，但过年学生也几乎都在放假，没多少资源会幸运的落到他身上。

　　整个寒假三十多天，陈鱼几乎没有休息过，老板喜欢干活利索的员工，陈鱼总是默默的干着自己的工作，即便除夕阖家团圆的日子，他也坚守岗位。

　　除夕夜，尽管A市明令禁止燃放烟花，陈鱼仍能透过酒店后厨的高窗，瞥见零星几簇彩色烟火在夜空中绽放，转瞬即逝的璀璨。

　　酒店的除夕宴早早就预定出去了，生意爆满，后厨的工作量翻倍，但陈鱼看着到手的丰厚报酬，满心都是踏实的喜悦。

　　等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宿舍时，整座城市早已沉入了新年的梦乡。

　　三十多个日夜缓缓流逝，陈鱼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体重锐减近十斤，他原本单薄的身形愈发嶙峋，骨骼在皮肤下凸起。

　　为了攒钱，他几乎没怎么给自己花过，酒店只包一顿晚餐，白天就随便吃点包子馒头草草对付。

　　上学期的奖学金加上兼职工资，他手里多了两万块钱，可在他心里，这点积蓄仍远远不够。

　　临近开学，陈鱼结束最后一天工作，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学校。

　　整个假期里，顾雅常常打来电话，关切地询问他的近况，那些温暖的话语，成了他漫长打工日子里为数不多的慰藉。

　　寒假期间，萧鹤一的消息偶尔跃入陈鱼的手机屏幕，冲浪时扬起的白色浪沫里，他高举手机自拍，嘴角的弧度比阳光还耀眼。

　　滑雪板在雪道上划出凌厉弧线，身后人群的惊叹声隐约可闻，跳伞瞬间张开双臂俯冲云海，镜头里的天空蓝得惊心动魄。

　　在那些视频里，萧鹤一浑身散发着令人目眩的活力，紧实的腹肌与古铜色肌肤都张扬着肆意的魅力。

　　陈鱼很少回复，他大部分时间都不能玩手机，等他下班回去，已经错过了最佳的回复时间，看到他的朋友圈发的定位，相反的时差让他不敢随便打扰萧鹤一休息。

　　好在萧鹤一忙着到处玩，没空找陈鱼的麻烦。

　　开学那天，顾雅迫不及待约陈鱼吃饭看电影，贺岁档新片她还没来得及刷完，更别提整日泡在兼职里的陈鱼了，两人干脆一口气连刷三场，从影院暖黄的灯光泡到暮色四合。

　　见面那刻，顾雅差点没认出来眼前人。

　　别人过年是“胖三斤”，陈鱼却瘦得脱了形，脸颊深深凹陷，原本明亮的眼睛此刻突兀地嵌在苍白的脸上，像从饥荒年代走出来的难民。

　　顾雅心疼得眼眶发酸，轻声问：“小金鱼，你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要是缺钱，跟我开口行不行？就当我借你的。”

　　陈鱼喉头一紧，那些藏在心底的秘密如鲠在喉，他勉强扯出个笑容，声音发虚：“我真不缺钱，谢谢你顾雅。”

　　“我就是自己做饭难吃，总没胃口。”

　　“等食堂开了，好好吃几顿就胖回来了，真的没事。”

　　这话倒也不算全假，往年春节，陈金龙躲债不归，留他一人在家。

　　他只会炒几道寡淡青菜，清汤寡水没半点油水，唯有等学校食堂开张，他才能吃上一顿荤素齐全的热乎饭。

　　顾雅望着他，满心疼惜化作一声长叹，拉着他去吃了一顿大餐。

　　回到宿舍已经九点多了，萧鹤一和沈慕刚从俱乐部玩了好几天才离开。

　　沈慕的舅舅开的那家俱乐部涵盖了众多项目，专为富家子弟打造，表面是高端娱乐场所，背地里却藏着不少见不得光的隐秘项目。

　　宿舍门被推开的瞬间，屋内两人齐刷刷将目光投向门口，沉沉的注视像两束探照灯般，直直打在了陈鱼身上。

　　萧鹤一见陈鱼进门，唇角勾起痞笑，本想调笑着将人拽过来逗弄一番，解解多日未见的心痒。

　　但他还没开口，看到陈鱼的那一刻，他笑容瞬间凝固，“你被抓去飞洲当难民了”。

　　沈慕见状，眉头微蹙，沉默着打量眼前人。

　　陈鱼干笑两声，扯谎时指尖无意识蜷缩：“家里饭菜，没有食堂的合胃口。”

　　他必须让萧鹤一相信自己回了老家，毕竟在这人面前，他的信用早已摇摇欲坠。

　　萧鹤一眯起眼，狐疑的目光在他身上打转：“家里饭菜不好吃你不会出去吃，把自己饿成这样，你家里人脑子是不是都不怎么好使？”

　　陈鱼垂着头，喉结不安地滚动，他当然听得出萧鹤一语气里藏着的关心，可再追问下去，谎言迟早露馅。

　　慌乱间，他连忙转移话题：“鹤一你发给我的视频我都有认真看，你真的好厉害，什么都会。”

　　萧鹤一顺势一把将他拽到身边，腾出半张椅子，嘴角勾起狡黠的弧度，他伸手夺过陈鱼的手机，划开聊天界面：“既然看了，那说说哪里厉害？我天天给你发消息，你倒好，回得比登天还难，这笔账我还没跟你算呢！”

　　见萧鹤一不再追究，陈鱼暗暗松了口气，乖乖挨过去坐下。

　　他身形单薄得可怕，几乎没什么重量，落座时大半身子都虚搭在萧鹤一腿上。

　　他听话地逐条点开视频，绞尽脑汁地寻找夸赞的词，从冲浪时的矫健身姿，到跳伞时的无畏神情，通通夸了个遍。

　　萧鹤一将下巴搁在他肩头，鼻尖轻嗅他身上的气息。

　　混合着油烟与清洁剂的味道钻入鼻腔，他下意识皱了皱眉，却没多想，只当是陈鱼老家厨房的烟火气。

　　新学期课业难度直线飙升，陈鱼泡在图书馆的时间也越来越多。

　　这让萧鹤一很不满，连着两个周末约他出门都被婉拒。

　　陈鱼没提自己在做家教兼职的事，连着推第二次的时候，陈鱼自己也觉得过意不去，才勉强应下。

　　好在周六北区校门口没什么人，萧鹤一把他扎眼的车开过来的时候。

　　陈鱼仍下意识警惕地扫视四周，确认无人注意后，才三步并作两步钻进副驾。

　　看着他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萧鹤一忍俊不禁：“怎么？坐我的车很丢人？”

　　陈鱼攥紧衣角，上次险些被人扒出过往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若不是顾雅及时替他解围，他都不敢细想会酿成什么样的后果。

　　黑板上刺目的‘杀人犯’三个字，至今像道溃烂的伤口，在他的记忆里反复渗血。有时候半夜被惊醒，他总梦见这三个字悬浮在大学教室的黑板上，台下无数双眼睛带着嫌恶与猜忌，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不是你的问题，”陈鱼垂眸盯着自己的鞋尖，声音轻得像片随时会飘走的落叶，“我怕别人说闲话，连累你被误会。”

　　萧鹤一侧头看了眼他的侧脸：“你很在意我会不会被人误会？”

　　陈鱼抬起头看他，目光里盛满郑重：“当然，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我不想让你因为我被人指指点点。”

　　他想起刚上高中那会，最初还有零星几个人愿意与他搭话，可后来传言越来越多，精神病，传染病，杀人犯......这些荒诞至极的标签被随意贴在他身上。

　　让那些曾试图靠近他的人，都无一例外被舆论的唾沫星子灼伤，渐渐地，他就成了校园里彻彻底底的孤家寡人。

　　谣言不会止于智者，而是止于真正在乎他的人。

　　闻言萧鹤一修长的手臂越过中控台，宽大的手掌轻轻揉了揉陈鱼的发顶，眼底盛满毫不掩饰的宠溺：“你真可爱，小金鱼，真想把你吃进肚子里。”

　　这话没有掺假，但显然不是陈鱼理解的那个意思。

　　车子拐进一条幽深胡同，青砖灰瓦间，一座日式宅院豁然显现，雕花木门前，停了不少豪车。

　　身着制服的侍应生躬身引路，推开纸拉门时，包间内茶香袅袅。

　　沈慕已经端坐在榻榻米上，指尖轻叩茶盏，对陈鱼的到来好像早有预料，连目光都未曾在他身上多作停留。

　　入座后，身着和服的服务员鱼贯而入，瓷盘银匙间，各色精致料理在桌上次第摆开。

　　陈鱼虽吃过便利店里几块钱的寿司，却从未见识过这般正统的怀石料理，他的目光不自觉被琳琅满目的菜品吸引。

　　萧鹤一跟沈慕聊了几句家里的事，陈鱼自顾自的吃着。

　　萧鹤一看着陈鱼吃的很香，也夹了几块烤鱼片，放进嘴里尝了尝，却皱了皱眉头，鱼肉松散，不怎么新鲜，他又看了眼陈鱼，没有说话。

　　沈慕也尝过之后没再动那盘菜，只有陈鱼还在继续吃。

　　吃了一会儿，萧鹤一长臂随意搭在陈鱼肩头，温热的掌心隔着衬衫布料传来温度：“我妈非让我下个月去姥姥家过生日，估计得请几天假。”

　　他歪头看向身侧的陈鱼，眼底泛起笑意，“说起来，你老家是G市的吧？说不定顺路能经过你家？”

　　陈鱼垂眸轻点头，喉间溢出一声模糊的嗯，他家在G市的小山村里，萧鹤一就是从天上飞过，也不一定能路过他家。

　　沈慕端起青瓷茶盏轻抿，氤氲茶香中漫出一句：“你小时候在那待过一阵，老太太怕是想外孙想狠了。”

　　作为从幼儿园就相识的玩伴，他自然记得萧鹤一当年突然转学的事，那时两家长辈常有往来，周末总带着他们一块去游乐园疯玩。

　　“小时候在那待过一段时间，后来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就没怎么回去了，”萧鹤一看着陈鱼有些稚嫩的侧脸，眸光淡淡闪烁，仿佛在寻找某个失格的重影。

　　“那到时候我去机场送你。”

　　萧鹤一回过神，唇角勾起弧度：“行啊！”

　　“等会去不去我舅舅那？”沈慕放下茶盏，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

　　闻言萧鹤一侧身撞了撞陈鱼肩膀，眼底泛起期待：“要不要去玩会儿，带你去看点有意思的。”

　　他话音未落，沈慕也抬眸看向陈鱼，包厢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炭火在炉中轻响。

　　陈鱼晚上约了顾雅看电影，平日里课业繁重，好不容易盼来的周末，中午已经占用和萧鹤一相聚，晚上实在不忍放顾雅鸽子。

　　他歉疚地摇摇头：“我晚上要跟顾雅看电影，你们去玩吧。”

　　陈鱼说完，小心翼翼抬眼望向萧鹤一，对方眼底翻涌着深不见底的墨色，隐约还藏着一簇将燃未燃的火苗，嘴角却噙着一抹疏离的笑意，不达眼底。

　　“约了几点？”萧鹤一追问道。

　　陈鱼实话实说道:“五点，先吃饭，然后去看电影。”

　　“现在几点？”

　　陈鱼慌忙解锁屏幕，指腹在玻璃上擦出细小的声响：“13:50，”他话音落下，包间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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