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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长
禁足的旨意如同一道无形的墙,将燕北王府与外界隔开,却也意外地圈出了一方只属于李危和温愫的天地。
起初的惊惶过后,温愫发现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未降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近乎琐碎的平静。
院中海棠树下,石桌上刻着棋盘。李危执黑,温愫执白。
“专心。”李危落子如飞,攻势凌厉,带着战场上排兵布阵的杀伐之气。
温愫起初被他逼得手忙脚乱,白皙的指尖捏着棋子,久久无法落下,额角都渗出了细汗。李危也不催促,只闲闲地看着他蹙眉苦思的模样。
然而几日下来,温愫竟渐渐摸到了一些门道。他本性聪慧,只是以往被恐惧压抑,如今心神稍定,那点灵光便透了出来。他开始尝试着构筑自己的防线,甚至偶尔能下一两手妙棋,打在李危未曾留意之处,虽不足以扭转乾坤,却也让李危挑眉,不得不打起精神应对。
“啧,”一局终了,李危看着棋盘上被白子巧妙做活的一小片地域,诚心叹道,“以前倒是小瞧你了。这手棋,有点意思。”
温愫闻言抿唇,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被认可的欣喜,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浅浅涟漪。
有时午后,两人在内间榻上歇息。
一次温愫替他整理微乱的衣襟,指尖无意间触到他后背凹凸不平的肌肤,动作一顿。
李危察觉了,干脆反手拉住他的手腕,引着他去触摸那些陈年旧疤。
“这道,十五岁初上战场,被北狄狼主的弯刀刮的。”他语气平淡,像在说别人的事,“这道,十九岁封王,秋狩遇袭,冷箭从背后来的。”
他的手指最终停在一道尤其狰狞的疤痕上,沉默了片刻,才淡淡道:“这道,是五哥留下的。”
温愫指尖一颤。五皇子,数年前因谋逆被赐死。他不敢想象,当年尚且年少的李危,在波谲云诡的宫廷中,是如何躲过这些明枪暗箭,挣扎着活下来,走到今天的。
一日,两人在廊下看雨,恰见府中一个老嬷嬷撑着伞,急匆匆地去接在偏殿当差的小儿子,母子二人依偎着走在雨中,低声说着什么,雨幕将二人包裹,竟显出一派温馨。
李危望着那对母子,竟有些出神,直到温愫轻声唤他,才回过神来。
“想起我娘了。”李危目光仍追随着那对身影,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飘忽。温愫静静等待着,往李危身边挪了半步。
“她是燕北人,不爱曲意逢迎,”李危朝他微微侧身,目光沉沉落下,“先帝……不算很喜欢她。她告诉我,想要什么,就得自己去争,去抢,没人会拱手送到你面前。”
温愫抬头同他四目相对,这些话,旁人听去或许会觉得大逆不道,而他并不这么想。生于帝王家,若不早做谋算、争得生机,怕早就像他、他们家一样,沦为毫无还手之力的皇权养料。
“王爷争来了燕北十三州的安宁,也……护住了府中许多人。”包括我。
最后三个字,他咽了回去,但李危听懂了。
与李危日日浸淫在军务权谋中不同,温愫的书卷气,在日夜温和似水中,终究还是滋养了回来。他偶尔抚琴,也会在看书时,随口念出几句诗词歌赋。江南的民间小调,唱着“君子好逑”一类,常在他走动时满溢而出。
李危从小对这类风花雪月的东西不感兴趣,只觉得是文人无聊的消遣。可如今听着温愫用清润的嗓音娓娓道来,看他谈及这些时眼中闪烁的微光,竟也觉得……未尝不可。
“你很好。”李危忽然打断他关于落花为肥的叙述,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温愫愣住。
李危看着他,语气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本王从小在刀光剑影里打滚,从未习过你嘴里说的。你懂的这些,很好。”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带了点戏谑,又有点试探,“不过,若他日王府有了正妃,你这般性子,怕是争不过的。到时,你待如何?”
温愫握着书卷的手指微微一紧,心下酸涩翻涌,却垂眸不语,只将话题轻轻岔开,望向窗外一只低飞的雀鸟:“要下雨了。”
李危看着他故作平静的侧脸,忽然意识到,自己对眼前这个人的了解,实在少得可怜。成婚前那些零散搜集的信息,勾勒出的只是一个模糊怯懦的影子。远不及这几日,在对弈的落子间,在伤疤的袒露里,所窥见的这个灵魂来得真实、生动。
可偷来的宁静,终究是短暂的。
一日入夜,府外骤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和清晰的通传声,打破了王府多日来的寂静。
“陛下口谕:龙袍一案,已有眉目。着燕北王李危,即刻入宫觐见,陈情详述!”
刚刚在灯下对弈完一局,温愫正低头收拾棋子,闻声指尖一颤,一枚白玉棋子“啪”地一声落在棋盘上,滚落在地。他猛地抬头看向李危。
龙袍……终究是躲不过的。皇宫夜召,吉凶难测。
李危面色不变,甚至连眉头都未曾动一下,仿佛早已等候多时。他从容地放下手中把玩的黑子,站起身。
“该来的,总会来。”他语气平静,走到温愫身边,伸手,不是握住他的手,而是轻轻拂开他额前一缕不听话的发丝,动作自然亲昵,“在府里好生待着,等本王回来。”
他的镇定像一块磐石,暂时稳住了温愫慌乱的心绪。温愫点了点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只目送着他转身,利落地披上外袍,向外走去。
温愫追到院门口,看着他挺拔的背影融入沉沉夜色,宫灯排作一道长龙,拥着他,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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