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淬火
自刑部风波后,沈桐仿佛变了个人。
他不再像过去那般,将烦躁与不甘写在脸上,或是用沉默消极抵抗。他依旧按时上课,完成课业,但眼神里多了些沉静的东西。他开始真正地、主动地去啃那些曾经视若仇寇的经史典籍,甚至主动向博士请教策论写法,不再是敷衍了事。
起初,博士和同窗们都觉得诧异,以为这位小爷又是一时兴起。但沈桐的坚持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他会在藏书楼待到深夜,就着昏黄的灯火,反复推敲文章的起承转合;他会在骑射课上,不再满足于中规中矩,而是缠着教习追问发力技巧和实战应用,哪怕摔得浑身青紫也咬牙爬起来。
那股劲儿,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
林文靖看得心惊,私下里拉住他:“沈桐,你没事吧?是不是上次刑部的事吓着了?其实……其实谢先生既然出面了,应该就没事了,你不用这样逼自己……”
沈桐只是摇摇头,抹了把额角的汗,眼神望向远处谢琢值房的方向,语气平静:“没事。只是觉得,以前……太混账了。”
林文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他感觉眼前的沈桐,像是被投入烈火中的一块生铁,正在经历一场痛苦的淬炼,内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被重塑。
这一切,自然没有逃过谢琢的眼睛。
他依旧冷漠,依旧疏离,但在课堂上点评沈桐那篇关于漕运利弊、虽然观点仍显稚嫩却逻辑清晰、引证颇多的策论时,破天荒地没有嘲讽,只是淡淡说了句:“略有进益,方向尚可。”
没有戏弄,没有多余的关注,但这句近乎“正常”的评语,却让沈桐心中莫名一松,随即涌起的是更强烈的斗志。
他知道,这还远远不够。
这日休沐,沈桐回了一趟永定侯府。
永定侯沈啸天见到儿子,先是劈头盖脸一顿骂,责怪他惹是生非,竟招惹到刑部头上,多亏谢监丞周旋。骂完之后,看着儿子沉静的眼神和略显清瘦却更显挺拔的身姿,语气又不由得软了下来。
“罢了,吃过亏,长点记性也好。”沈啸天叹了口气,屏退左右,压低声音道,“桐儿,你老实告诉爹,陈府那事,你到底沾没沾手?”
沈桐看着父亲眼中真切的担忧,心中一暖,但依旧摇了摇头:“爹,我真的没有。是有人故意陷害。”
沈啸天盯着他看了半晌,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破绽,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没有就好。陈明远那个老狐狸,背后站着的人不简单……还有那位谢监丞,”他顿了顿,语气有些复杂,“他此次出手保你,怕是也担了不小的干系。此人……深不可测,你在他手下,务必谨言慎行,莫要再招惹是非。”
沈桐默默点头。他当然知道谢琢担了干系,那份“人情”,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
“爹,”沈桐忽然开口,语气郑重,“我想……认真读点书,学些东西。”
沈啸天一愣,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这个儿子,从小到大听到“读书”二字就头疼,今天竟主动提起?
“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认真读书,学些真本事。”沈桐重复了一遍,眼神坚定,“不只是科举文章,还有……朝堂规制,军政利弊,甚至是……人心算计。”
沈啸天震惊地看着儿子,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他。良久,他眼眶微微发红,用力拍了拍沈桐的肩膀,声音有些哽咽:“好!好!我儿终于懂事了!你想学什么,爹都支持你!府里的藏书,你随便看!爹再去给你寻几位告老还乡、有真才实学的老先生……”
“不,爹。”沈桐打断他,“先生就在国子监。”
沈啸天一怔:“你是说……谢监丞?”
沈桐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道:“我会自己想办法。”
离开侯府时,沈桐没有带走任何金银玩物,只从府中藏书楼里,精心挑选了几部关于刑名律法、漕运盐政和边疆军务的典籍。这些,都是他目前最需要了解的东西。
回到国子监,沈桐的学习更加有的放矢。他不再局限于经义,开始有意识地涉猎各类实用之学。遇到不解之处,他不再像过去那样轻易放弃,或是胡乱搪塞,而是会记录下来。
他需要一个解惑之人。而最佳的人选,无疑是谢琢。
但他不会再去值房主动求教,那无异于自取其辱。他换了一种方式。
这日,谢琢讲授《盐铁论》,论及官营与私营之利弊。课后,沈桐并未像其他人一样立刻离开,而是等到众人散尽,才走上前,将一份写得工工整整的札记双手呈上。
札记上,不仅梳理了课堂要点,还列出了几条他关于当前盐政积弊的思考,以及几个不甚明了的问题。问题提得很有分寸,既显示了他的思考,又不至于过于尖锐或幼稚。
“学生愚钝,于盐政之事尚有几点不明,恳请先生指点。”沈桐垂首,姿态恭敬,语气却不卑不亢。
谢琢正准备离开的脚步顿住,目光落在那一叠工整的札记上,又抬眸看了看沈桐。眼前的少年,眼神清亮,带着求知的光,与数月前那个只会梗着脖子顶撞或缩着头害怕的纨绔判若两人。
他没有接那份札记,只是淡淡地问:“为何问我?”
沈桐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坦然道:“因为先生懂。而且,学生……欠先生一次。唯有进益,或可偿还万一。”
这话说得巧妙,既点明了他的目的,又提及了那份“人情”,将请教变成了一种带有“偿还”意味的努力。
谢琢深邃的眸子凝视着他,仿佛在衡量他话中的真假。讲堂内寂静无声,只有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良久,谢琢才伸出手,接过了那份札记,并未翻看,只是道:“放值后,来我值房。”
说完,便转身离去。
沈桐看着他的背影,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手心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
第一步,成了。
放值后,沈桐如约来到值房。谢琢并未多言,只是就着他札记上的问题,条分缕析,引经据典,一一解答。他的讲解深入浅出,往往能直指问题核心,让沈桐有茅塞顿开之感。
整个过程,谢琢语气平淡,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任务。但沈桐能感觉到,他讲解得极为认真,甚至在某些关键处,会刻意放慢语速,确保他能理解。
解答完毕,谢琢便下了逐客令。
沈桐恭敬地行礼告退。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停下脚步,没有回头,轻声道:“多谢先生。”
身后没有回应。
但沈桐知道,他听见了。
从那天起,这种课后的单独请教,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惯例。沈桐每次都会准备好问题,谢琢每次都会解答,解答完毕便让他离开,不多说一句废话。
两人之间,仿佛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建立在“债务”与“偿还”基础上的、冰冷的“师徒”关系。
沈桐如饥似渴地吸收着知识,成长的速度惊人。他不再仅仅满足于书本,开始尝试着用谢琢教他的那种冷静、分析的眼光,去审视朝堂上的动向,去揣摩各方势力的博弈。
他隐隐感觉到,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京城上空酝酿。而他和谢琢,似乎都被卷入了风暴的中心。
他需要更快地成长,需要拥有足以自保、甚至……反击的力量。
淬火仍在继续,生铁正在一点点褪去杂质,显露出内里潜藏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锋芒。
而那双在暗处注视着这一切的、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兴味,似乎也愈发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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