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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下初告
她没有立刻召他。这几年来,武元姝最在意的东西之一,便是节奏——战场的节奏,朝堂的节奏,甚至与顾长陵之间的来往,也是一种节奏。
现在,这节奏突然多了一双脚——她不能让三个人全一起乱。
接下来两日,她的行事几乎与往常无二:早朝、批折、召见、议案。唯一的不同,是退朝后,她不再随手拿起下一摞折子,而是多给自己留了一刻茶的时间,什么都不做,只静静坐着。
太医院那三名太医已经出城,老院使每日按时入宫,却只在暗处站着,等内侍一句“无召,退”,才把心揣着回去。第三日傍晚,紫宸殿的灯亮了。
那灯亮得不算张扬,只是按旧例点了檐下的一圈,殿内却只燃着四盏。
顾长陵在东华门外看见那一抹灯光时,掌心明显一松。
这几日他绷得紧——白天在营中、兵部来回,夜里克制着不来宫里,哪怕紫宸殿暗着,他心里也难免一阵阵空落。
现在灯亮了。他摸了摸藏在衣内的那块金牌,像确认自己仍有“被召之权”,才翻身下马,步行入宫。
寝殿内,武元姝只着一件玄青常服,外头披着浅色里衣,鬓边簪子素淡。
她坐在榻侧,指间转着一小节银簪,听见脚步声,没回头,只道:“进来。”
顾长陵掀帘而入,先低头施礼:“臣顾长陵,见过陛下。”
“别跪。”她语气不重,“过来坐。”
顾长陵依言在她对面侧榻坐下,背还是挺得笔直。他尽力保持镇定,却还是忍不住多看她两眼——脸色比几日前略白,但眼神不减,气韵如旧。
“几日不见,陛下……看着有些累。”他谨慎地道。
武元姝抬眸:“你现在越来越敢说朕‘累’了。”
“臣——只是实话。”他顿了顿,低声,“若臣越矩,陛下责罚。”
“不罚。”她把银簪放下,视线落在他脸上,忽然压低声音,“今天叫你来,有两件事。”
顾长陵微微一震:“臣听令。”
“第一件,是你的。”她慢条斯理,“第二件,是朕的。”
“先说哪件?”他问。
“先说你的。”武元姝道。
她将袖间的另一物掏出,摊在案上——是一块小小的木牌,并不起眼。
顾长陵认得那是宫中某几处偏门的腰牌。
“这是?”他疑惑。
“东华门的腰牌。”武元姝淡淡道,“以后你入宫,不必每回都等人通传。”
“你自己出示这个,便是朕准了。”
顾长陵指尖微颤,抬眼看她:“陛下此意,是……”
“是省事。”她斜睨他一眼,“朕不想每次你来,都叫一堆人猜遐想。”
“你持了腰牌,别人只当是军务。”
她语气很淡,却不容置疑:“从今往后,夜里你若要来,先看灯。灯不亮,你别来。灯亮了——你拿牌进。”
顾长陵心口一阵发热,又被她这句“先看灯”生生压住几分,笑意变得有些苦涩:“臣谨记。”
他低声道,“那第二件,是陛下的事?”
武元姝看着他,沉默了一瞬。
烛火映在她眼底,光影一层一层,像多了什么,又像少了什么。
她伸手,突然握住他的手腕。顾长陵一惊,还未来得及询问,就被她拉近半寸,手被她按在自己小腹上。那里的布料很薄,隔着衣料,皮肤仍偏凉。
顾长陵整个人僵住:“陛下……”
“别动。”她按住他的手,“好好感受。”
顾长陵咬紧牙,尽力让掌心稳住——可那里,平平的,什么也摸不出来。
许久,他压低声音:“臣……不知陛下要臣感受什么。”
武元姝看着他,慢慢吐出两个字:“喜脉。”
顾长陵脑子里一瞬间空白。他的手还按在她小腹,整个人却像被雷劈中,连呼吸都停了半拍:“……陛下?”
“太医说,已有两月。”她神色平静,“今日起,你算着。”
顾长陵嘴唇动了几次,最终只挤出一句极干涩的:“是……臣的?”
武元姝垂眼看他:“你想不想是?”
他几乎是本能地回:“想。”
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这话太直,耳尖猛地一热。
武元姝眼里掠过一丝暗笑,随即压下:“那就是。朕不打算把这件事,分给第二个人。”
顾长陵闭了闭眼,胸腔里所有的血一下子涌上来,心跳重得几乎要撞破肋骨。他原以为,自己听见“陛下有孕”时,会惊,会慌,会立刻想到朝堂风浪、防不住的暗箭、他自己可能被写进多少折子。
可真正听见她说“是你的”那一刻,他才发现,这些都在后面,扑得再高,也压不过最前面那一截——他真的,想要。
他喉咙发紧,半晌才沙哑道:“陛下……这是喜事。”
“但你一点也不像在高兴。”武元姝看他,“你现在的脸,比在潼川城头被箭雨压着那一夜还白。”
顾长陵被拆穿,也不勉强自己笑,只老老实实道:“臣——既喜,亦惧。”
“怕什么?”
“怕……陛下有危险。”
他抓紧她按在自己手上的那只手,指节生生扣紧:“怕太医院守不住嘴,怕朝堂有人借此大做文章。”
他喉结滚动得厉害,终于还是说了,“怕这个孩子,会被拿来威胁陛下。”
武元姝看着他眼底那种近乎疼得发红的恐惧,心口一软,却没有露出来,只淡淡道:“你没怕自己?”
顾长陵怔住。
“怕被天下人盯上,说你‘以私乱政’?”她问,“怕有一日,御史拿‘顾长陵私通禁中,致帝有子’来弹你?”
顾长陵沉默了一瞬,摇头:“若陛下愿认——臣不怕。”
“若有一日,陛下不认。”他低声,“臣一人担下便是。”
武元姝眯起眼:“你这话倒大。”
她手指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袖口:“朕若真有那么一日不认你——也轮不到你担。”
“那是朕的债,不是你的。”
顾长陵喉咙一涩,低声:“陛下不会。”
“少给朕戴高帽。”她截断,“朕问你一件事。”
“若朕现在说——这孩子对大周太危险,你劝朕不要。”武元姝目光一寸寸压过去,“你劝不劝?”
顾长陵的指节一紧。这是他刚才心里实打实转过的念头——从边军与朝堂的角度,他确实想过:“也许不要,才是对她最稳妥的。”
只是那念头刚一成形,就被另一样东西压得抬不起头来。
他没有骗她,只艰难地道:“臣……会把利害说给陛下听。”
“会说什么?”她追问。
“会说——陛下如今立足未稳,朝臣尚未完全服膺。”顾长陵一字一顿,“若此时有喜,一面固然可压郎选,一面亦会被人拿来做文章。”
“会说——陛下身经战阵多年,身上旧伤不少,怀胎十月,风险极大。”
“会说——这世上,凡帝王有软肋,必被人反复戳。”
“然后呢?”武元姝问。
顾长陵抬起眼,里面是血一样压着的痛意:“然后——臣不敢替陛下做决定。”
他声音低得近乎发哑:“决断……只能在陛下。”
殿内灯火无声明灭。过了很久,武元姝才缓缓抽回自己的手,把他的手从小腹移开,改为握在掌心。
她站起身,握着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你刚才说的利害,朕都想过。”她淡淡道,“甚至比你想得还远。”
她视线一点一点深入他眼里:“朕知道有了这孩子,朕会更难。朕知道,有人会暗地里打它的主意。也知道——它会是朕生平最大的软肋。”
她顿了一下,声音压得很低:“可朕,也想活一次自己的心。”
她松开握在他手上的那只,重新按回自己小腹:“从朕登基那一日开始,天下人就盯着朕的子嗣,盯着朕的后宫,盯着朕的郎君。”
“没人问过朕——朕想不想要一个孩子。”
她第一回用“朕”这样说这件事。
“现在,这条命自己来了。”
她抬眼看他,目光清醒得惊人:“朕舍不得。”
这句话一落,顾长陵喉咙发紧,眼眶生疼。
他从未见她这样——不是“为国为民”,不是“为大周社稷”,不是“为军律军心”,是很简单的一句:“朕自己舍不得。”
仿佛那一刻,她从帝王的位置上走下来半寸,只作为一个会疼会怕的女人,说了句任性的话。
顾长陵压着快要涌上来的酸意,低低道:“臣……也舍不得。”
他很诚实,甚至不试着掩饰。
“那就好。”武元姝道,“朕就怕你比朕更冷静。”
她重新坐下,拉着他一同在榻边坐到与自己齐平:“所以从现在起,这件事——”
“你我二人,共同承担。朝堂、宗室、天下,谁也不许插嘴。太医若泄密——死。御史若借此做文章——收。你若再敢对朕说‘不要’两个字——朕先砍你。”
后半句带着她惯有的锋利,说得极冷,听在他耳里却像某种保护。
顾长陵低头:“臣不敢。”
“你敢。”她看穿他,“你一向有本事为了朕的‘安全’想尽冷心冷肺的话。”
她忽然伸手,握住他的手腕,逼他看自己:“顾长陵,从今日起——你记住两件事。第一,你不只是镇北军的主帅,不只是朕的刀。”
“你还是——”
她顿了一下,目光沉下去:“是朕这胎的……父亲。”
这两个字从她口中说出时,她自己也觉得新鲜。
“第二,你的命,从潼川起,朕就拿在手里。”她轻声,“现在多一条——”
“你再敢用命去赌任何一场战,朕不会只砍你。朕会连带着,把这孩子一并算在账上。”
顾长陵猛地抬头,眼底震惊,随即是极深的惧怕——不是怕被杀,是怕“连累孩子”。
“陛下……”
“所以你给朕收着。”武元姝钉死,“从今往后,打仗可以赢,可以退。唯独——不许再拿‘不要命’当本事。”
顾长陵想说“臣一直都有分寸”,却知道她说的是实情,只能极慢地点头:“……臣谨记。”
他顿了顿,压着嗓音道:“那陛下,也要答应臣一件事。”
武元姝挑眉:“你还敢跟朕讨要?”
“讨不起,只是求。”顾长陵低声,“求陛下——”
“万不得已,不要把自己扔在孩子前面挡刀。臣知道自己——心里不该有这种奢望。”他苦笑一声,“可臣不想……有一日,孩子活下来了,陛下不在了。”
“那臣这辈子,真的会疯。”
殿内微静。武元姝看着他,一瞬间什么都没说。
良久,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你现在说的这话,朕暂且当做未听见。”
她声音很轻,却把话压死:“因为朕不能答应你。朕仍旧是皇帝。到了那一步,该挡的刀,朕还是要挡。”
她没有用什么“舍己为国”的大词,只老老实实说:“朕若真死在刀下。那你,就替朕延这条命。延在那孩子身上。”
顾长陵眼眶发红,指节因极致克制而发抖。“陛下……”
“别急着伤心。”她压住他,“现在离那一步还远。”
她抬手,极轻地抚了一下他眉间的纹路:“我们还有十个月。这十月里,该布的局,该改的律,该砍的人一个也不能少。”
“你怕朕有软肋?”她淡淡道,“那我们就先把所有敢戳软肋的手,全剁了。”
这话说得冷血,听在他耳里却是一种极熟悉的安心。她没有因为有孩子就变成另一个人,她还是那个能在潼川城头笑着说“朕不会死”的帝王。
“至于你。”武元姝收回手,“这三日,你都乖得很。”
“今日以后,夜里若灯亮,你来。灯不亮,你自行掂量。”
她顿了一下,唇角轻轻弯了一线:“若真有急事——不亮也可以来。只是要做好准备,被朕骂。”
顾长陵胸腔发紧,却终于露出一点真正的笑意:“臣愿挨骂。”
“那就好。”她站起身,“今晚不留你。”
顾长陵怔了一下,下意识抬眼。
“你脸上写着‘想留’两个字。”武元姝淡淡道,“但今晚太医还要来诊一次,朕不想让太多眼睛看见。”
“以后有的是机会。”
她看着他,目光深了深:“你先回去。从明日起——朝堂上,兵部凡有议,你都少开口。”
她轻声补了一句:“收一收锋芒。等该你亮刀的时候,朕会亲自喊你。”
顾长陵站起身,抱拳:“臣——遵旨。”
出殿时,他忽然回头,看了一眼殿内那一点灯火。那灯不如战场篝火明亮,不如城头炬火灼眼,却把他心里某个地方,一点一点照了出来。
那里有山,有河,有她。现在,又多了一点什么。
他忽然想起她刚才那句“朕舍不得”。
他低声,几乎让自己都听不清地说了一句:“臣……也不会舍。”
说完,转身而去。殿内,武元姝收回视线,又把手覆在小腹上。
她对那里轻轻道:“你听见了?有人,说舍不得你。有人,说怕你。还有一个人——”
她停了一下,唇角微微上扬:“说要保护你,一护护到自己不敢死。”
香烟一缕,蜿蜒向上。
她闭上眼,第一次,在彻底清醒的情况下,允许自己有一点短暂的、无关江山的期待——
不知这十月之后,世界会变成什么样。但至少在这十月里,她不是一个人。
三日,很快过去。宫里看上去没什么变化。
皇帝照常上早朝,批折,传召大臣;顾长陵照常列班,点兵,入营校场。
只是细心的人会发现:陛下最近不太爱喝茶了。原本一日三五盏浓茶,现在常常只是抿一口,放在一旁温凉。
御膳房的菜式悄悄调了几道,酸味、清淡多了一些。
紫宸殿寝宫的灯,比以往亮得更少,却不是因为冷落,而是因为陛下夜里常留芙蓉殿,偶尔早些就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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