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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吟者
十四岁的坎托尔悬浮在深海与月光交界处的一块巨大礁石旁。礁石黑如曜石,表面覆盖着岁月沉淀的莹白珊瑚与发光苔藓,在深蓝海水中如同一座沉默的圣坛。他选择的位置很巧妙——恰好在海面之下,月光能穿透水层直抵此处,却又不会被陆地上偶然投来的视线轻易察觉。
月光,如银似练,自穹顶倾泻而下。
它穿透万顷碧波,被海水揉碎又重组,化作千万道摇曳的光柱,在这片被选定的水域中交织成一片液态的光之森林。光柱中,微尘与浮游生物缓缓沉浮,每一粒都在折射月华,仿佛整个海洋都在此刻屏住呼吸,只为衬托这天地间最古老的光辉。
而坎托尔,就在这片光之森林的中心。
十四年深海的滋养,岁月并未在他身上留下粗糙的痕迹,反而将那份来自血脉的俊美雕琢得愈发惊心动魄。他的身形抽长,褪去了孩童的圆润,显露出少年人鱼特有的、流畅而富有力量的线条。肩部变宽,腰身劲瘦,锁骨与胸膛的轮廓在水流中清晰可见,覆盖着一层薄而匀称的肌肉,蕴藏着深海种族特有的柔韧与爆发力。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长发。幼时那些海藻般卷曲的短发,如今已生长成一片真正的、流动的深蓝。发色并非单一,从接近头皮的墨蓝,渐次过渡至发梢如同月下浅海的晶蓝,其间还仿佛糅杂了极细微的、星辉般的银白光泽。它们不再乖巧,而是丰盈而微卷,长及腰际,随着海水的缓流与他自己轻微的呼吸,在他身后徐徐浮动、铺展,如同有生命力的深海绸缎,又像是将一片浓缩的、流动的午夜星海披在了身后。几缕发丝偶尔拂过他苍白的脸颊或锁骨,带着一种无心的、却极致诱人的美感。
他的面容完全长开了。额头饱满,鼻梁高挺如精心雕琢的海崖,嘴唇的线条优美而分明,色泽是淡淡的蔷薇色,在月华水光的映衬下,显得湿润柔软。而那双眼睛——依旧是深海最纯净处的蓝色,却比幼时更加深邃,如同将整个海洋的奥秘与亿万年的星光都沉淀在了眼底。长而密的蓝色睫毛垂下时,会在脸颊投下淡淡的阴影,抬眸时,那眸光清澈却又仿佛能洞穿幽暗,带着一种非人生灵特有的空灵与专注。
此刻,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粗糙而莹润的礁石表面,指尖的蹼膜近乎透明。那条曾经伤痕累累的鱼尾,如今已是成年雄性人鱼真正华美的象征。鳞片更大,排列更紧密,颜色是瑰丽的渐变蓝——从腰际如初晴天空的浅蓝,过渡至中段如夏日深海的正蓝,到尾鳍处已近乎于神秘的靛蓝与紫罗兰色交融。每一片鳞甲都完美无瑕,边缘流转着珍珠母贝般的光晕,尾鳍宽大而飘逸,薄如蝉翼,却又强韧无比,边缘的鳍棘如同镶嵌的碎钻,在水中随着水流微微颤动,洒落细碎的光点。
他微微仰着头,视线似乎穿透了晃动的水体与粼粼波光,投向那轮圆满的、高悬于墨蓝天鹅绒般的夜空中的明月。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然后,他开始了吟唱。
没有歌词,或者说,歌词是古老到连许多人鱼长老都已半遗忘的、纯粹的音节。那是一种语言诞生之前的语言,是潮汐的韵律、是海风的形状、是月光落入水中的声响。他的歌声起初极低,如同深海沟壑中涌出的暖流,带着大地深处的震颤。渐渐地,音调升高,变得清澈而明亮,像跃出海面的飞鱼划破空气的脆响,又像浪花在礁石上碎裂成万千珠玉的琳琅。
他的声音有了少年的清越,却依然保留着人鱼种族特有的空灵与穿透力。每一个音符都仿佛有了实质的重量和温度,在月光浸润的海水中荡开一圈圈柔和的涟漪。周围的发光水母被吸引,缓缓聚拢,在他身周漂浮,如同一场无声的伴舞。好奇的小鱼从珊瑚丛中探头,静静悬浮聆听。连海流似乎都放缓了脚步,不愿打扰这月下的独唱。
这曲调古老而忧伤,诉说着海洋的永恒与生命的短暂,咏叹着星月的遥不可及与深海的寂寥包容。但若仔细聆听,在那悠远的悲悯之下,似乎又藏着一丝极其隐秘的、炙热的期待。他的目光时而迷离,仿佛沉浸在旋律本身的意境中;时而清晰,那湛蓝的眼底会掠过一抹鲜明的、与古老歌谣并不完全契合的亮色——那是属于他个人的、年轻的执着。
他在歌唱等待。
歌唱六年时光的流逝与沉淀。
歌唱每个浮上水面、在相似月光下眺望远方航线的夜晚。
歌唱掌心仿佛还残留的、人类女孩指尖的温度(那早已消散的触感,却因反复回忆而几乎烙印在神经末梢)。
歌唱那片已经离开他身体、却依然能隐隐感到存在的尾鳍之鳞。一种微弱但持续的、指向远方的脉动联系,是他沉默守护的秘密。
月光将他笼罩。水波将他环绕。歌声承载着他无人可诉的心事,融入亘古的潮汐。
这一刻,十四岁的坎托尔,是月光与海洋共同孕育的奇迹,是古老歌谣的现世载体,也是一个怀着单纯而炽热誓言的少年。他的俊美超越了性别与种族的界定,带着深海的神秘与月华的圣洁,却也因为眼底那抹属于“坎托尔”的执着,而显得真实、生动,甚至有些令人心碎的脆弱。
一曲终了,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缓缓上升的气泡中。他静静悬浮,长发如海藻般在身后飘荡,胸膛微微起伏。月光依旧倾泻,照亮他完美的侧脸,和那微微颤动、似乎还想继续诉说什么的睫毛。
深海之上,人类世界又一个夜晚流逝。深海之下,一位人鱼王子在月光中,用古老的歌谣,浇灌着他那注定不凡的思念。距离他正式成年、距离那场改变一切的风暴、距离他再次与她相遇,还有两年。
但月光记得他的歌声。
海洋记得他的等待。
而那片远在陆地上的、被珍藏在锦囊中的蓝色鳞片,也在某个伊里埃尔沉睡的夜晚,于月光透过窗棂时,微微闪烁了一下,如同无声的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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