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定域恋人

　　完善的语言采录需要数月乃至数年的时间，本次社会实践的主要目的，还是尽可能获得更多的语言资料，同时初步培养学生的田野调查能力。
　　在谭教授的带领下，大家分成了几组，分别前往已经签署同意书的志愿者家庭。
　　村长也同时安排了村里掌握汉语的青年人担任每组的翻译。

　　当简兮在志愿者家庭再次见到伊尔的时候，他正在给一位老奶奶捶背，而老人面前的桌上，已经摆了许多碎掉的纸皮核桃壳。
　　伊尔抬头，一眼就看到了她。
　　方小小也一眼认出了这位身形高挑的青年。
　　“居然是你？”方小小有些惊喜，然后下意识拍了拍简兮的胳膊，笑道：“简兮你看，居然是老熟人！我们也太幸运了。我本来还担心遇到不熟的人社恐呢......”
　　方小小还在喋喋不休。
　　伊尔走了过来：“你们来了。”
　　他似乎并不惊讶。
　　简兮朝他点了点头：“这是你的家吗？”
　　伊尔有些意外，愣了片刻笑道：“你也很适合当警察。”
　　简兮指了指桌面的纸皮核桃，开口道：“昨天，你给乌尔曼......老爷子送的就是这个吗？”
　　伊尔没有正面回答她，反而开口问：“你真的对老爷子很熟悉。”

　　方小小虽然大大咧咧，但此时早已进屋架起了摄影机，预备用于词语采录的物品照片也拿出来摆放到了桌上。
　　她见简兮和伊尔走了过来，问道：“简兮，录音笔在你手里吗？别的东西准备好了，可以随时开始。”
　　简兮从包里拿出录音笔，朝伊尔介绍流程：“伊尔，今天我们主要负责词语的采录，我们准备了照片，到时候奶奶只用说照片里面物品的词汇就好，一遍正常语速，一遍慢速。摄像机我们只会拍到奶奶的嘴巴部分，主要是为了记录发音时候的嘴部运动。”
　　伊尔向奶奶介绍了她需要配合的事宜，并将简兮和方小小向奶奶做了介绍。两人和奶奶打了招呼，采录工作就正式开始。
　　工作在下午五点左右结束，每日采录后还需要整理每日的资料并进行音标标注，工作量并不小。
　　一连几天，简兮都没有找到时间去看看伊宁的草场。

　　她其实说不清自己执着的是什么，这里和梦里的村庄完全不同，那仿佛就是一个存活在几十年前的幻境。但简兮总觉得，至少植物生生不息，那片村边的草场，也许曾经真的承载过那个人的脚印。
　　她突然有些恨时光的无情，允他们各自的诞生，却不允他们的相逢。近乎百年的时空错位，让她责怪不了任何人。

　　时间过半，谭教授念及同学们近期的劳累，大手一挥，给他们放了一天假。
　　简兮来到伊尔家门前。
　　伊尔开门见到简兮，就知道她的目的。
　　“附近的草场不算太近，走路还是骑车？”说着，伊尔退后一步，露出房间靠墙放着的一架带后座的自行车。
　　简兮前几天没见过。
　　她突然想，她还没和顾弦一起骑过自行车。
　　于是片刻，简兮开口道：“我们走过去吧。”
　　伊尔没有觉得惊讶，转身朝屋内的奶奶嘱咐了什么，就关门同简兮一起朝草场走了去。

　　“简兮，你是因为那个朋友，所以想看看草场吗？”伊尔双手插兜走在距离她半米的位置问道。
　　“是。”简兮没有隐瞒。
　　“他对你很重要。”伊尔没有发问，只是很笃定地说，就像之前笃定地说简兮对乌尔曼很熟悉一样。
　　简兮点了点头。
　　对于伊尔，她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
　　沉默走了很久，简兮还是开了口：“乌尔曼老爷子，以前有过什么比较亲近的朋友吗？比他大几岁的样子。”
　　伊尔有些意外，他记得简兮说过，她的朋友和她差不多大。
　　“比他大几岁？”伊尔有些为难。

　　简兮低下了头。
　　乌尔曼已经是村里最年长的人了，比他大几岁......大概率伊尔这样的小辈连故事都不会了解了。
　　“不好意思，我不太了解。”伊尔抱歉道。
　　“没什么。”简兮原本也知道，不会有什么答案的。
　　见简兮没有继续说话，伊尔自顾自开口道：“我从知道老爷子开始，他就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了。你要说有什么人亲近过他，大概只有十二年前，来这里住过一年的一个男生，他每天都会去老爷子家读书，一呆就是一整天。我原本以为你说的朋友是他，但看你询问的人的年龄，大概你说的其实是你的祖辈吧。”
　　简兮愣住了，她猛地转头看向伊尔，吓了后者一跳。
　　“怎么了？”伊尔吓得双手都从裤兜里拿了出来。
　　他看见那个总是淡淡的女生，此时神色激动地看向他：“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伊尔只和他说过一句话，自然不知道他的名字，但老爷子和他呆了一年，应该是知道的。
　　“我不知道，但老爷子也许了解。”伊尔朝前路望了望，而后看向简兮，“你......现在还打算去草场吗？还是说，你现在更想去找老爷子？”
　　简兮深吸了一口气：“伊尔，我想去找老爷子。”

　　泛黄的相册摊开在满是划痕的木桌上，乌尔曼颤颤巍巍地拿起油布包住是老花镜。他早已看不清很多东西。
　　但渐渐地，他却偏爱上雾里看花的日子，仿佛越看不清现实，他就越像是回到了过去，活在了那些并不孤身一人的日子。
　　相册最后一页，照的是坐在轮椅上的他和那个抱着书神色冷淡的少年。照片背面是少年工整写下的“乌尔曼”三个字。少年告诉他，这是他的汉语名字。
　　很多年了，从父母和雪兰离开，就再也没人叫过他的名字。
　　但少年每次找他，总会直呼他的汉语名字——“乌尔曼”。
　　这是他记住的第一个汉语词汇。
　　后来他把父母和雪兰名字也告诉了少年，少年怕他忘记，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支录音机，把他们所有人名字的汉语发音都录了进去。
　　他告诉少年，他的妻子雪兰也会汉语，只是因为他不懂，所以妻子从来没在他面前说过。
　　她说，她希望他能听懂她说的每一句话。

　　他和少年讲了很多他过去的故事，但少年却什么也没有说过，唯一一句相关的大概是：“乌尔曼，你和我的爷爷一点也不像。”
　　乌尔曼大概只知道少年有个爷爷。
　　院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并不急促，三声后就停了下来，像是在耐心地等待着他的回应。
　　乌尔曼转动轮椅，缓慢挪到了房门前。
　　等在院外的是伊尔和昨天那个女孩。
　　乌尔曼突然想到，伊尔也是在那个少年离开后突然闯入他的生活的，就像进行了某种名为交接的仪式。

　　简兮跟着伊尔进到乌尔曼卧室的时候，入目便看到了桌上摊开的相册。房间陈设已经极尽简单，简兮很难想到这本相册到底从何而来。
　　乌尔曼没有收回相册，只指了指昨晚村长留在他卧房里的几把木凳。
　　伊尔笑着朝乌尔曼说了句话，然后扭头给简兮解释：“我给老爷子说昨晚他睡着了，我们走的时候忘记把凳子放回院子了，今天我们走的时候再放。”
　　简兮点了点头，确实，多了四把木凳，卧室一下又显得拥挤了起来。
　　乌尔曼想起什么，又打算转动轮椅往外走，伊尔拦住了他，两人交谈了几句，就见伊尔快步出门，很快从不远处的灶台旁端来了一盘已经剥好壳的核桃。
　　乌尔曼接过核桃，递到了简兮面前。
　　“谢谢。”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对着乌尔曼，简兮并没有说出那句她早已烂熟于心的塔塔尔语。
　　也许只是对着乌尔曼，她不想再囫囵地解释为什么她会了解这些。

　　伊尔走到木桌前，看到了那张十二年前的合照。
　　他回身看向简兮，少女的目光停留在相册上，那样的距离不足以看清任何东西，但她始终没有再迈步向前。
　　伊尔看向乌尔曼，用塔塔尔语说道：“老爷子，这个相册，我能拿给那位女生看看吗？”
　　乌尔曼看向简兮，少女坐得端端正正，盘子里的核桃还依旧完整，她并没有吃。
　　她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们的对话，大概她此番来此，不只是一次闲来的看望。
　　乌尔曼从伊尔手里接过相册，慢慢从夹层中抽出那张合影，缓缓递给了简兮。
　　活到这个年岁，他总会有一些难以解释的感知，比如当眼前的女孩的第一滴泪落在照片上时，他早已递给她了几张纸。
　　一个人身上会藏着她爱的人的影子。从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他就看见了。
　　“他现在过得好吗？”乌尔曼苍老的声线在无声的空间里响起。
　　伊尔蹲在了简兮身边，放轻了声音：“简兮，老爷子问，他现在过得好吗？”
　　简兮想起了银杏树下的错身和人群里的擦肩。
　　原来，一直是他。
　　“老爷子，他，现在很优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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