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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皮
铅灰色云层像浸了水的棉絮,低低压在苗岭脊背,山风卷着湿意穿过寨口老杉,叶片簌簌作响,竟似女人压抑的呜咽。扎西蹲在火塘边,指尖摩挲着三块干枯树皮——纹路里卡着昨夜的炭灰,指腹粗糙的茧子蹭过树皮凸起处,动作轻得像在抚摸初生的羊羔。火光照亮他袖口磨破的补丁,那是省城农业学校校服仅剩的痕迹,洗得发白的布料边缘,还能瞥见校徽残留的金线。
“阿婆,我去后山看陷阱。”他起身时碰响了屋角的铜铃,布包往肩上一甩,里面的放大镜和标本刀撞出细碎声响,是他从省城带回来的宝贝。三年前他是寨里唯一考上省城学校的娃,如今带着“技术员”的名头返乡,总觉得那些老辈人的禁忌说辞,不过是没见过世面的愚昧。
火塘边的老妇人始终佝偻着背,枯树枝似的手指拨弄着火苗,浑浊眼珠里映着橘红光影,声音细若蚊蚋:“莫往深里走...山神爷最近睡得不踏实,前几日我梦见杉树流血了。”竹椅摇晃的吱呀声混着话音,在潮湿空气里慢慢消散,像被风揉碎的蛛网。
扎西含糊应了声,推门时潮湿的风撞进怀里,带着腐叶腥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像熟透的野荔枝烂在地里,又裹着点说不清的腥膻。他裹紧外套往山上走,脚下的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滑,路边的蕨类植物沾着水珠,叶片边缘泛着诡异的暗红,像是沾染了血迹。脑海里挥不去阿婆的话:半个月前邻村两个猎户进山后失踪,搜救队在山坳里只找回几片撕碎的麻布,上面的血迹发黑发黏,老人们聚在晒谷场烧纸钱,念叨“山魈索命”,他却只当是野猪或黑熊作祟。在省城实验室里,数据和标本才是真理,山神鬼怪不过是骗小孩的谎话。
可今天的山林透着死寂的诡异。往常此时该满是画眉鸟的啼鸣、竹节虫的嘶响,此刻却只剩风穿杉木的呜咽,像有人用棉花堵了耳朵,连自己的脚步声都变得模糊。扎西检查了前山的三个陷阱:铁丝套空荡荡的,绳网被撕开个大口子,边缘挂着几缕苍白纤维,摸起来像某种动物的皮,却比兽皮更细腻,指尖划过竟有种冰凉的黏腻感。他皱着眉往深处走,想弄清是谁在破坏陷阱,不知不觉间,脚下的石板路变成了落叶堆,踩上去软乎乎的,没半点声响,抬头才发现,周围的树木早已换成了从未见过的阔叶林,叶片大得能遮过人的脑袋,叶脉发黑,像布满了血丝。
甜腻气味突然浓烈起来,直冲鼻腔,扎西捂住嘴剧烈咳嗽,胃里翻江倒海。他拨开及腰的蕨类植物,叶片上的露水打湿裤脚,凉得刺骨,指尖无意间触到一片蕨叶,竟发现叶背爬满细小的虫洞,洞口残留着暗红的粉末。眼前骤然开阔——林间空地里,一棵怪树立在中央,树干苍白如剔净的人骨,没有半点纹路,扭曲的枝条像垂死挣扎的手臂,指尖处挂着半透明的人形果实,个个巴掌大小,表皮泛着蜡质光泽,里面似有浑浊液体缓缓流动,风一吹便轻轻摇晃,撞出细碎的“咕咚”声,像胎儿在羊水里蠕动。
空地边缘的草丛里,一具白骨歪斜地埋在泥土中,大半截身子被蕨类植物缠绕,骨盆宽大,显然是女性。指骨深深插进地里,关节扭曲成诡异的角度,指尖死死指向那棵怪树,牙床大张着,像是在发出无声的尖叫。扎西的呼吸骤然急促,后颈的汗毛全竖了起来——阿婆讲过的古老传说突然冲破记忆:“人果树长在极阴之地,吸活人血肉,结出的果子里藏着山魈,见者必死,触者必遭反噬...”
指尖的标本刀泛着寒光,他下意识摸出放大镜凑近树干,看见苍白的树皮上布满细密的毛孔,正缓慢地收缩扩张,像在呼吸。好奇心压过了恐惧——这是从未被记载过的物种,若是能采集样本研究,说不定能在学术期刊上发表论文,到时候谁还会觉得他返乡是“没出息”?“就取一点,不会有事。”他喃喃自语,弯腰用标本刀切下一小块树皮,切口处立刻渗出透明黏液,黏在刀面上,散发着更浓烈的甜腻味。又踮脚挑下一枚指甲盖大小的果实,装进密封袋时,分明感觉到袋子被轻轻撞了一下,像里面有东西在蠕动。转身时瞥见白骨的眼窝对着自己,黑洞洞的窟窿里似有阴风涌出,他后背发麻,几乎是逃着离开了空地,连掉在地上的放大镜都没敢回头捡。
回到家时天已全黑,寨子里的狗反常地没叫一声,连鸡舍里的公鸡都缩着脖子,静得吓人。扎西没敢告诉阿婆发现,径直冲上阁楼——这里被他改成简易实验室,显微镜、切片机整齐排列,墙上贴满植物标本,唯独没贴寨里人忌讳的“不祥之物”。他把样本放在载玻片上,显微镜下树皮纤维里竟嵌着类似动物胶原蛋白的物质,纤维束扭曲缠绕,像纠结的血管;而果实细胞更诡异,像阿米巴原虫般缓慢蠕动,边缘不断吞噬周围的营养液,留下一个个细小的空洞,仔细看,那些细胞竟在逐渐聚拢,像是在形成某种结构。
第五夜,扎西被工作台的响动惊醒。油灯点亮的瞬间,他看见那枚果实正微微颤动,表皮布满细密裂纹,一道苍白的缝隙里,两只细小的手慢慢探了出来,指甲泛着青灰,指尖圆润,竟和婴儿的手指一模一样。他屏住呼吸凑近,只见那小东西从果皮里艰难爬出,不足巴掌大,皮肤透明得能看清皮下缠绕的血管,像裹着一层薄纱,眼窝处是两个黑色斑点,没有瞳孔,却精准地转向他的方向,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在笑。
“小白...”他下意识呢喃,指尖轻轻碰了碰它的手背。刺骨寒意瞬间顺着血管蔓延全身,像握了块冰,紧接着无数混乱画面涌入脑海——黑暗森林里的撕咬声、温热的血肉触感、女人凄厉的尖叫,还有一双双在黑暗中发亮的眼睛,最后定格在那棵人果树下,白骨的手指正指向自己。扎西猛地抽回手,冷汗浸透衬衫,心脏狂跳不止,而那小东西却发出细微的咕噜声,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指尖,像在寻求安抚,身体蜷缩起来,竟露出依赖的姿态。
鬼使神差地,他找了个木盒铺上棉花,把小白放进去。接下来几周,扎西成了秘密饲养员,每天趁阿婆熟睡后,偷拿腊肉切碎喂食,看着小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一周长到婴儿大小,透明皮肤逐渐变得苍白,像涂了层白蜡,开始模仿他的动作——他用钢笔写字时,它就用爪子在地上划拉,留下歪歪扭扭的痕迹;他对着标本自言自语时,它就发出模糊的音节,偶尔能清晰喊出“爸...爸”,那声音软糯,听得扎西心头既诡异又莫名发软,连手臂上的划伤(喂食时被它爪子无意划破)都觉得不算什么。
寨子里的怪事却接连发生。先是王三家的山羊被发现死在羊圈,尸体干瘪得像脱水的皮囊,皮贴在骨头上,眼睛凹陷,嘴角残留着暗红黏液;接着李婶家的鸡一夜之间全没了,只留下满地羽毛和暗红色血渍,鸡笼的木栅栏被啃出齿痕,边缘沾着苍白的毛发。老人们聚在祠堂请巴代做法,牛角声和咒语声在寨子里回荡,巴代拿着桃木剑挥舞,洒出的糯米落在地上,竟瞬间变黑发霉。扎西躲在阁楼里,看着小白嘴角残留的暗红痕迹,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昨夜他听见阁楼门被推开,清晨看见小白浑身湿漉漉地蜷缩在盒里,爪子上沾着泥土和羽毛,眼神里藏着陌生的凶光,却在他靠近时立刻变得温顺,用脑袋蹭他的手心。
他试过想把小白送走,用粗布包裹着往深山走,走到人果树附近时,小白突然在包里剧烈挣扎,发出委屈的呜咽,一声声“爸爸”喊得他心头发紧,仿佛怀里揣着的不是怪物,而是犯错的孩子。最终还是折返回家,他总觉得小白是自己发现并孵化的,像亲手培育的实验品,更像某种特殊的羁绊——说不定自己能驯化它,证明科学能战胜传说,这份自负与执念,早已让他忽视了越来越重的血腥气。
月圆之夜的月光格外刺眼,银辉透过阁楼窗户洒在地上,像铺了层寒霜,照得人皮肤发紧。扎西被剧烈的撞击声惊醒,爬上楼梯时,正看见小白站在月光下,身体扭曲着发生异变:四肢疯狂拉长,骨骼咔咔作响,原本婴儿大小的身躯瞬间长到半人高,背部弓起凸起尖角,皮肤裂开纹路,露出底下暗红的肌理,像剥去了一层皮;指甲变得又长又利,泛着寒光,指尖滴着黏液;眼窝处的黑斑裂开两道缝隙,血红瞳孔在月光下闪烁着嗜血的光,嘴角咧开,露出细密的尖牙,涎水顺着牙尖滴落,落在地上发出“滋滋”声,腐蚀出细小的坑。
“爸...爸...”它嘶吼着扑过来,声音扭曲得不像人声,尖牙刺破空气,带着浓烈的腥气。扎西下意识躲闪,手臂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瞬间涌出,溅在小白苍白的皮肤上,它像是被刺激到,发出兴奋的嘶吼,再次扑来。扎西跌跌撞撞跑下楼梯,抓起墙角的木箱堵住阁楼门,木头碰撞声震得耳膜发疼,小白的嘶吼和撞击声混在一起,间或夹杂着“爸爸”的呼喊,那声音里满是扭曲的依赖,听得人头皮发麻。
瘫坐在地上,扎西看着手臂上的伤口,鲜血滴在青砖上晕开,终于幡然醒悟:阿婆说的山魈从不是天生精怪,而是人心的愚昧和贪婪造就的恶魔。邻村猎户恐怕是撞见了人果树,想偷摘果实卖钱,才丢了性命;而自己仗着懂点科学,就无视敬畏,用好奇心和自负把怪物带回了家,还亲手养大了它——那些所谓的“研究”,不过是满足虚荣心的借口,所谓的“羁绊”,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执念。
阁楼的木箱开始出现裂缝,木屑簌簌掉落,紧接着是木板断裂的巨响。扎西抬头望去,小白已经撞破木门,血红瞳孔死死盯着他,嘴角淌着涎水,一步步逼近。寨子里突然响起狗的狂吠,接着是人的惨叫和奔跑声,月光下,无数个苍白身影在寨中穿梭,有的像孩童,有的像少年,个个眼神血红,利爪撕扯着门窗,那是从人果树里孵化的山魈,被小白唤醒,循着活人的气息捕猎。
扎西艰难地站起身,门外的月光惨白如纸,照亮了满地狼藉:王阿婆倒在院门口,胸口淌着血,手里还攥着用来驱邪的艾草;远处的木屋燃起大火,火光中,一个山魈正撕咬着村民的手臂,惨叫声此起彼伏。小白一步步向他走来,利爪踩在血泊里,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嘴里反复喊着“爸爸”,声音里满是饥饿与占有欲。
风卷着血腥味穿过寨子,老杉树的叶子还在簌簌作响,像是在哀悼这场由人性弱点引发的浩劫。扎西看着越来越近的怪物,看着寨子里此起彼伏的惨叫,终于明白:他不仅唤醒了一只山魈,更唤醒了整座山的噩梦,而这场噩梦的起点,正是他引以为傲的知识与不屑一顾的敬畏之心。
小白的利爪即将触碰到他的瞬间,扎西猛地抓起身边的煤油灯,狠狠砸向地面。火焰瞬间蔓延,吞没了门槛,也照亮了小白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它眼里闪过一丝困惑,随即被暴怒取代,嘶吼着冲进火里。扎西转身冲向祠堂,那里供奉着寨里世代相传的青铜鼓,老人们说,鼓声能震慑山精鬼怪,他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此刻,这是唯一的希望。
火焰在身后蔓延,惨叫声、嘶吼声、鼓声渐渐交织在一起,苗岭的夜,被血色与火光彻底染透。扎西握着鼓槌的手在发抖,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活下去,也不知道这场浩劫何时才能结束,只知道从今往后,苗岭的传说里,会多一个由“科学”催生的恶魔,而他这个“创造者”,终将在悔恨与恐惧中,为自己的自负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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