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雀

　　雍王府的书信，在暮色四合时，悄无声息地送入了一座看似普通的京中别院。

　　这处院落位于城西，远离皇城喧嚣，高墙深院，门庭冷落，平日里只有几个老仆洒扫，鲜少有人往来。

　　书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灯下，一人负手而立，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他身着玄色常服，未佩任何彰显身份的饰物，但通身的气度却难以掩盖。

　　听得身后轻微的叩门声，他并未回头，只淡淡道：“进来。”

　　一名身着黑衣、面容清秀的侍从躬身而入，双手呈上一封火漆密封的信函：“主子，雍王府来的。”

　　那人这才转过身，接过信函。灯光照亮了他的侧脸，若是季鹫在此，定会认出，这正是那日茶楼窗边惊鸿一瞥、后又于琳琅阁外悄然注视她的“倾城公子”——盛霖盛倾城。

　　他拆开信，快速浏览着上面的内容。萧霁的字迹带着几分焦躁与不容置疑的口吻，信中提及赐婚之事已成定局，指责皇帝步步紧逼，并要求盛霖尽快动用其暗中势力，设法摸清宸王府接下来的动向，同时密切关注季家，尤其是刚回京的季鹫的一举一动，寻找可乘之机。

　　盛霖看完，指尖捻过信纸边缘，神色未有丝毫波动，只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在跳动的烛火映照下，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

　　他将信纸凑近灯焰，火苗舔舐而上，顷刻间化为灰烬。

　　“告诉雍王，”盛霖的声音依旧冷澈，听不出情绪，“棋子已落，急躁乃兵家大忌。季家非寻常门第，季鹫更非池中之物，妄动则易打草惊蛇。让他稍安勿躁，静待时机。”

　　灰衣侍从恭敬应道：“是。那……季三小姐那边？”

　　盛霖沉默片刻，目光似乎穿透墙壁，望向了将军府的方向。“我自有分寸。”

　　他顿了顿，又道，“阿妩那边可有消息？”

　　侍从听到阿妩竟是愣了半天，随后又想到什么，憋住笑道：“说是您自从昭告天下隐居山林之后，那狗贼放了一百个心，天天寻欢作乐，与董淑妃天天腻歪，甚至不上早朝！”

　　夜色如墨，将盛霖所在别院的书房包裹得严严实实，唯有案头一盏孤灯，跳跃的火苗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寻欢作乐，不理朝政……”盛霖低声重复着，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让他周身的气息更添几分寒冽，“看来，那位是觉得高枕无忧了。”

　　他指尖无意识地在微凉的玉佩上摩挲，那玉佩质地温润，却驱不散他指尖的寒意。

　　盛霖的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无边的黑暗，仿佛能穿透重重屋宇，看到那座旌旗招展的将军府。

　　“萧霁沉不住气，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在于，他越急，露出的破绽便越多。坏事在于，他若狗急跳墙，难免会打乱我们的布局。”

　　他顿了顿，脑海中闪过季鹫清冷的面容和那双警惕又灵动的杏眼。

　　“季鹫……确实不是省油的灯。她能从北疆活着回来，且战功赫赫，靠的绝不仅仅是季家的庇荫。萧霁想动她，未必能讨到好处。”

　　“那主子的意思是？”

　　盛霖转过身，烛光在他完美的侧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静观其变。季家如今是风暴中心，皇帝想用姻亲捆绑，雍王想从中作梗，而我们……需要让这潭水更浑一些。”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取过狼毫，却并未立刻蘸墨。

　　“季初月与萧霁的私情，是颗致命的棋子，用得好，可一举数得。但现在还不是揭开的时候。皇帝赐婚宸王，意在稳住季家，制衡雍王。我们不妨……先让这桩婚事，先‘稳固’一些。”

　　盛霖放下笔，将墨迹吹干，递给侍从：“小心行事，切勿留下痕迹。另外，让盯着季鹫的人撤回来一半。”

　　“撤回来？”侍从不解，“雍王不是让我们密切关注季三小姐吗？”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盛霖淡淡道，“全部盯着，反而容易被她察觉。季鹫敏锐如狐，身边又有能人。留几个顶尖的好手，远观即可’。”

　　侍从立刻领会：“是！属下明白！”他接过纸条，小心收好，又道，“那裴...阿妩那边……”说到阿妩，侍从又想笑。

　　“阿妩？”盛霖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他爱凑热闹，便由着他去。他与季鹫接触，未必是坏事。有时候，明面上的线索，反而能掩盖暗地里的流向。只是……提醒他，玩火可以，别烧着自己，更别坏了我的事。”

　　“是。”

　　季初月的婚事既定，将军府上下便开始围绕着宸王妃的册封典礼与婚仪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

　　听雪轩不再如往日般门庭冷落，宫中派来的教引嬷嬷、内务府遣来的工匠、以及各府送来添妆的命妇女眷，络绎不绝。

　　季初月如同一个被精致装扮的偶人，每日在嬷嬷的指导下学习宫廷礼仪，接受各种繁琐的检查与试妆，脸上的麻木一日深过一日，唯有在无人注意的间隙，眼中才会飞快掠过一丝深切的悲凉与恐惧。

　　肖禾虽对这门婚事心存芥蒂，但面上功夫做得十足，指挥若定，将一应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不容半分差错。这不仅是季初月个人的事，更关乎整个将军府的颜面和未来在朝中的地位。南槿则更多地从旁协助，体贴地不让肖禾过于劳碌，也时常去听雪轩宽慰季初月几句，虽知效果甚微，但总是一份心意。

　　这日，宫中赏赐下大婚用的凤冠霞帔，金丝银线，珠宝璀璨，华美不可方物。众人齐聚正厅观瞻，啧啧称羡。季初月穿着试妆的吉服，头戴沉重的凤冠，站在厅中，任由众人打量。吉服裁剪合度，衬得她身段窈窕，凤冠珠翠摇曳，映得她苍白的面容也有了几分光彩。

　　“大姐真是好看极了！”季允率先开口，试图活跃气氛，“这凤冠一戴，颇有母仪天下的风范呢！”

　　季纾也微笑着上前，替季初月理了理霞帔的流苏，柔声道：“是啊，大姐姐天生便是要做王妃的。”

　　季鹫站在稍远的地方，目光落在季初月强作欢颜却难掩僵硬的嘴角上，又瞥见一旁肖禾眼中那抹复杂难辨的神色，心中并无多少喜庆之感。她注意到季初月藏在广袖下的手，正微微颤抖着，指尖用力掐着掌心。

　　“大姐姐可要放宽心，女子婚嫁只有一次，可得欢欢喜喜漂漂亮亮的！”季鹫上前低声道：“事已至此，难过也是嫁开心也是嫁，姐姐何不开心一点呢？”

　　就在这时，管家匆匆来报，说是雍王府派人送来了贺礼。

　　厅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门口。连一直闭目养神的季卫也睁开了眼睛，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只见雍王府的长史带着几名仆从，抬着几个沉甸甸的礼箱走了进来，恭敬地向季卫和两位夫人行礼。“恭喜季大将军，恭喜大小姐。我家王爷听闻大小姐喜获良缘，特命卑职送来薄礼，以表祝贺。”长史笑容可掬，递上礼单。

　　季卫面色沉静，示意管家接过礼单，淡淡道：“有劳雍王殿下费心，代本将军谢过殿下美意。”

　　那长史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站在厅中的季初月，随即垂下眼帘，笑道：“王爷还特意嘱咐，其中一箱是一些珍稀药材和安神香料，最是养人，请大小姐务必收下，好生将养身子，以待大婚之喜。”

　　季初月的身子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季鹫心中冷笑，萧霁此举，既是挑衅，也是提醒。

　　他在告诉季初月，他并未忘记她，也在警告季家，他手中握着怎样的把柄。

　　这份“厚礼”，分明是裹着蜜糖的砒霜。

　　季卫和肖禾一行人一脸疑惑，肖禾的脸色却变得极其难看，她强压下心中的惊怒，上前一步，挡在季初月身前，对那长史客气而疏离地说道：“王爷厚爱，小女心领了。只是小女近来身子虚不受补，这些药材香料，恐怕无福消受，还请长史带回去吧。”

　　那长史似乎早有所料，也不坚持，依旧笑容满面：“夫人客气了。王爷一片心意，既然送到，断无带回之理。若是大小姐眼下不便享用，暂且收下亦无妨。”说完，便躬身告退，留下那几箱扎眼的贺礼。

　　南槿叹了口气，上前安抚地拍了拍肖禾的手背，又对季初月温言道：“月儿累了，先回去歇息吧。”

　　季初月如同惊弓之鸟，在青黛的搀扶下，逃也似的回了听雪轩。

　　季鹫看着这一幕，心中那股不安的预感愈发强烈。

　　萧霁绝不会善罢甘休，这桩婚事，注定布满荆棘。她摸了摸衣襟下的红珊瑚珠，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

　　是夜，季鹫摒退左右，只留莫书瑶在房中。

　　“阿瑶，阿寻的伤势如何了？”

　　“回小姐，哥哥的伤已无大碍，只是内力还需些时日恢复。”莫书瑶低声道，“小姐，可是有事要吩咐？”

　　季鹫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让阿寻伤好后，不必再跟着裴悬黎了。我有更重要的事要他去做。”

　　“小姐请吩咐。”

　　“其一，暗中保护大姐姐，我总觉得京中局势诡谲，姐姐又心思单纯，需得有人护她周全。其二，”季鹫压低了声音，“我要他设法查清雍王此人到底如何...”

　　莫书瑶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领命：“是，小姐放心。”

　　季鹫走到窗边，望着夜空中那轮清冷的明月。

　　京城的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季家已然被卷入漩涡中心，她不能坐以待毙。

　　无论是为了自保，还是为了弄清真相，她都必须要有所行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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