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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修栈道
乾清宫内,烛台莹莹,明黄帐幔半垂,御案上堆砌着白日未处理完的奏折和秘奏。
张德全轻声推门而入,轻声道:“皇上,敬事房的来了,可要传他们进来?”
萧执均头也不抬,只随意摆摆手。
张德全躬身离去,等出了殿门,敬事房总管太监捧着朱漆托盘冲他陪笑道:“张总管,皇上……还是不翻?”
张德全倚靠在身后的墙上,斜睨他一眼“你又不是不知道,皇上若是忙起来,别说十天半月的,便是一两月也不见得去一次后宫。”
总管太监笑着点点头“确实如此。不过……听说这康贵嫔惊动了胎气,皇上怎么也不去瞧瞧?”
张德全面色一变,小心看了眼殿内,用力敲了一下他的头,压低声音道:“放肆!敢打听皇上的事!皇上的圣心岂是你能揣测的?”
总管太监揉了揉额头,有些讨好地笑道:“张公公,我你又不是不知道,虽说是个总管,别人瞧着是再风光不过,可实际上呢,多少娘娘的眼睛都盯着?我也就是个奴才,那是芝麻点大,哪有胆子违抗娘娘啊!”
说着,他将托盘递给身后的小太监,上前一步靠近张德全,边给他捏肩边道:
“我哪能跟您比啊,您可不一样,您可是皇上面前的红人。您就行行好,给小的我透漏那么一句,皇上最近为何又不去后宫了?是不是身边有哪个宫女侍候着?”
张德全冷嗤一声“是康贵嫔差你来问的吧?”
总管太监忙不迭点头,一脸为难 “可不是!我就是一个奴才,贵嫔娘娘颇受皇上宠爱,如今还怀有身孕,奴才哪开罪得起啊!否则给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探听圣意啊!”
张德全思忖片刻,低声道:“皇上近日忙于朝政,没空去后宫。身边也没有哪个得宠的宫女,你也不是不知道,什么红袖添香啊,咱皇上是不好这一套的!”
总管太监这才放下心来,趁一旁的小太监和侍卫不注意,悄悄塞了个东西给张德全。
“公公拿去打发打发时间,小的不成敬意。”
张德全不动声色地收进袖口,伸出食指点了点他“你啊!”
总管太监笑得见牙不见眼“都是小的一片孝心呐!”
见张德全收下了,总管太监揉了揉鼻子,转头看向小太监,又换了副脸色“那就回去吧!”
等他们一行人离去,张德全敛了笑,再次轻声而入,跪下道:“皇上,奴才去御膳房查问了一番,未曾发现什么蹊跷。”
萧执均抬头“动作倒挺快。”
张德全不敢回话。
“皇后那边呢?”萧执均面上看不出喜怒。
“康贵嫔动胎气传太医时,夏锦瑶身边的宫女去了御膳房,之后不久,皇后身边的晓风便把夏锦瑶带回正殿。也不知皇后说了些什么,夏锦瑶出来时,额头青紫。”
萧执均眼眸一闪“还有呢?”
“夏时婉也跟着去了御膳房,说是核对账目,之后就回了凤仪宫。”
萧执均不禁把玩手上的扳指,良久才淡淡道:“继续监视。”
张德全低头道“是。”
说着,他抬头打量了一眼皇帝的脸色,小心将方才与敬事房太监的对话复述。
萧执均面露不悦 “实在放肆!”
*
次日清晨,空气里还弥漫着破晓时的寒意。
萧执均刚下早朝,正于乾清宫偏殿用一盏清茶,稍做歇息便准备去批阅奏折。
张德全轻声进来,禀报“陛下,皇后娘娘求见。”
萧执均执杯的手微微一顿。
皇后来得竟比他预想的要早。
最后,他眼帘未抬,只淡淡道:“宣。”
不多时,皇后缓缓踏入。
今日她装扮得格外素净,一身雨后天青色的宫装,除去象征身份的凤纹,再无其它缀饰,发间只余一个白玉簪,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
她行至皇帝面前,直接跪下。
“臣妾治理无方,致康贵嫔龙胎屡受惊扰,特来请罪。”
萧执均并未命她起身,不带任何温度的目光落在她额上的白玉簪,而后停顿一瞬。
皇后维持着跪姿,声音平稳 “昨日祈福法事,高僧们因水土不服风邪入体,导致声音沙哑,扰了康贵嫔静养,此乃臣妾考虑不周,未能事先体察之过。”
她顿了顿,继续道:“负责筹办仪式的夏氏锦瑶年轻识浅,得知高僧身体不适却未能及时妥善处理,有失职之责,臣妾已严加斥责,令其闭门思过。归根结底都是臣妾统摄六宫不力,请皇上治罪。”
萧执均静静听着,心中冷笑。
水土不服,风邪入体?真是完美的借口。至于夏锦瑶的失职之罪更是举重若轻。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皇后既已知错,朕心甚慰。”
这时,他才虚抬右手“起身吧。”
“谢皇上。”皇后依言起身。
萧执均掠过她,看向窗外渐渐明亮的天色,语气平淡,却带有不容忽视的威仪 “后宫不宁则前朝难安。皇后贤惠持家,朕希望后宫风波到此为止。”
他收回视线,重新看向皇后“你是聪明人,朕不希望再为后宫之事烦心。”
皇后心头一凝。
明白皇帝已全部知晓。
她看向萧执均,躬身道:“臣妾谨遵皇上教诲。”
“去吧。”萧执均随意挥手,不再看她。
皇后低头恭敬地退出大殿,直至完全远离了乾清宫,脸色便沉了下来。
皇帝不追究才是真正有问题的地方,后宫前朝息息相关,她担心皇上会借此对夏家发难。
皇后快步向前,脸色晦暗。
*
此刻,竹心斋内。
夏时婉端坐于窗边的矮榻上,手腕轻搭引枕,覆着素帕,王院判正凝神诊脉。
良久,王院判收回手,脸上带着惯有的恭谨笑容 “小姐脉象渐趋和缓,气血比月前充盈不少,只是根基尚弱,还需耐心调养,切忌劳神。”
“有劳王院判。”夏时婉微微颔首。
王院判身后的小太监低头收拾医箱,他则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用闲聊般的口吻说道:“说起来,瑶小姐昨日从皇后娘娘的正殿出来,额头青了好大一块,”
夏时婉指尖微微一顿,抬起眼,状似惊讶:“锦瑶姐姐受伤了?”
“是啊”王院判叹了口气,面上流露出几分怜悯,“听说是因祈福法事,瑶小姐自知有错,心中惶恐,向娘娘请罪,不慎磕破了头。”
说着,他顿了顿,悄声观察着夏时婉的神色,继续道:“娘娘仁厚,命臣诊治,用上最好的药材,吩咐不许留疤。”
说完,他这才躬身告退:“小姐好生休息,臣明日再来请脉。”
殿内恢复了安静,唯有铜漏滴答。
夏时婉缓缓靠回引枕,指尖却无意识地收紧。
看来祈福法事夏锦瑶所做确实引起皇后震怒,她自己也有所察觉,所以磕头请罪。
最后皇后还是没有计较,原谅了夏锦瑶,说明她并未放弃夏锦瑶,依旧看重她。
应该松口气吗?
夏时婉无奈一笑。
命运终究不由自己掌握。
*
出了竹心斋,王院判命小太监先行回太医院,自己则踏步进入凤仪宫正殿。
皇后正亲手侍弄着一盆开得正好的茉莉。
只见青瓷花盆衬着翠绿的枝叶,细碎的白花缀在其间,风一吹就飘来清甜的香气。
晓风从殿外进来禀报“王院判到了。”
皇后并未言语,指尖捏着银制的小铲子,轻轻给花盆松土。
“臣参见皇后娘娘。”王院判低头行礼。
皇后神色未变,只淡淡道:“本宫交代的都透漏出去了?”
“臣已按娘娘的吩咐悉数说与小姐。”
皇后放下铲子,接过身旁辜嬷嬷递过来的锦帕,细细擦干净手。
“脉象如何?”
王院判语气恭敬“娘娘放心,谢姑娘脉象渐趋平稳,需徐徐图之,假以时日,必能康健。”
他抬头看了眼皇后的背影,有些踟蹰“只是……”
皇后偏头,斜睨了他一眼,日光悉数打在她威仪的面容上,脸上神情看不真切。
王院判不敢隐瞒,压低声音道:“依微臣看……姑娘体内阴血已足,信期当在旬日之内了。”
皇后挑眉,眼眸幽深,再次执起小铲子 “既然身子已经康复,那是否应该换个方子?本宫记得,你有一副‘驻颜养荣方’,女子服用,肤若凝脂不说,身段也会跟着丰腴匀称。”
“这……”王院判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嗯?”皇后转身,垂下眼眸,冷眼睨着他。
王院判身子不禁颤抖了一下,忙叠声应道:“微臣、微臣遵命。”
皇后这才满意颔首 “待她信期过去之后再开方。”
等王院判离去,辜嬷嬷上前,迟疑道:“现在就喝是不是操之过急了?”
皇后继续侍弄她的茉莉 “形势不等人,早日调养为好。”
见她意志坚定,辜嬷嬷也不好再劝,只得作罢。
*
漪兰苑内,汤碗洒落一地,宫人们皆跪在地上,身子微微颤抖。
云儿小心道:“敬事房的总管大人已经被撤职,调到别的地方去了。
康贵嫔面色憔悴,眼底青黑一片,她半躺在床榻上,神色惶恐不安,又有一丝绝望。
“皇上为何都不来看我?已经四五日了,他一次也未曾来过……”
康贵嫔右手抚上肚子,那里已经微微凸起,昭示着一条新的生命。
皇上是从何时起便不再看她的?仿佛就是她为父亲谋求官职之后,皇上便再也没有来看过她了。
那日皇上晋封父亲为光禄大夫,她心中甚为高兴,可父亲传信,光禄大夫不过一虚职,命她继续求皇上封他为佥都御史。
她虽心有犹豫,但想到自己身怀皇嗣,父亲在前朝又忠心耿耿,极力弹劾世家,便放下心来再次开口,可皇上只淡淡驳回,并未再说什么,她也并未察觉皇上已然动怒。
康贵嫔眼眶渐渐红了,抚在小腹上的右手微微颤抖。
她纵使做错了什么,可到底怀有身孕,难道看在腹中胎儿的面上也不肯来看看她吗?
难道……
她的神情染上了一抹痛苦。
此胎不是皇上想要的?
“不!”康贵嫔抱住头,眼泪骤然滑落“不会的!”
两年来,她一直怀疑自己为何不曾有孕,直至今年开春在宫里拿下皇后的眼线方知是皇后在暗中使计。
为了成功受孕,她一面装作未曾发觉,悄声处理了那个宫女,一面暗中调理身子。
所以,是皇后不愿她生下皇子,而不是皇上。
正是因为皇后善妒,仗着夏家威仪,暗中谋害皇嗣,所以至今皇上才只有两个公主。
一定是这样!
康贵嫔眼中含恨“皇后!”
*
又过了几日,在乾清宫西暖阁,萧执均在此举行了一次小型的家宴。除去闭门思过的贤妃和静养的康贵嫔未至,所有嫔妃都到了。
因祈福法事一事,众人言笑晏晏间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萧执均端坐上首,手里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佩,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坐在下首的德妃。
德妃今日穿着一身石青色暗纹常服,妆容素净,坐姿挺拔如松,在一众绮罗锦绣中显得格外沉静。
萧执均垂眸,忽然开口,声音平和,却足以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德妃。”
德妃闻声,立刻起身行礼,动作干脆利落“臣妾在。”
“你父亲前日在奏折里提及西北军中马政革新一事,所陈见解,甚合朕心。”萧执均的语气带着一丝闲聊的随意。
皇后手指微微一顿,淑妃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德妃显然也有些意外,但她依旧沉稳答道:“陛下谬赞。家父一介武夫,只知为国尽忠、为陛下分忧。能得陛下垂青,是江家满门荣耀。”
“嗯,”萧执均满意颔首,话锋随即一转,“不仅是江老将军,朕看你在宫中也颇有将门之风,行事磊落,秉性严正。”
皇后神色一滞,袖中双手攥紧。淑妃眉心紧蹙,察觉不妙。
“如今贤妃在静思己过,宫中琐事繁多,皇后一人操劳,朕心不忍。”
皇帝的目光转向皇后,语气温和,眼含深意 “皇后,朕看德妃是个稳妥的,往日便助你协理六宫,不如,往后这后宫中禁卫巡防、车马仪仗,一应关乎安危秩序之事,便交由德妃协理吧,也好为你分忧。”
皇后的脸上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瞬间又化为温婉笑容。
她微微欠身 “皇上思虑周详,臣妾也觉得德妃妹妹是最合适的人选。有妹妹相助,臣妾就安心了。”
德妃立刻跪下,声音依旧沉稳“臣妾遵旨。定当恪尽职守,严守宫规,不负陛下与皇后娘娘信任!”
皇后与淑妃对视一眼,又匆匆移开视线。
两日后,皇后父亲传信,说皇帝有意在下次铨选时,擢升几位政绩卓著、风评极佳的寒门官员入京,担任要职。甚至命他负责此事。
看完这封家书,皇后面色沉重。
她明白,这是皇帝因为康贵嫔一事在敲打夏家,想必淑妃母家也会受到警告。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想,皇帝又何尝不是已经默认了此事?
本身就因为康贵嫔有孕,世家颇为不满,皇上又如此打压,世家只会更为愤怒,拼尽全力反扑。
“让父亲稍安勿躁,一时退步而已,待康贵嫔失去了孩子,她还有她背后的寒门还有什么可耀武扬威的?”
“娘娘圣明,只是……”辜嬷嬷有些迟疑。
“说。”皇后看她一眼。
“国公爷已经一退再退,在朝中受多方掣肘,想必已经不耐。娘娘须得加快培养婉小姐的步伐。奴婢知道,娘娘认为瑶小姐不堪重用,那接下来您待如何呢?是否需要告知国公爷?”
皇后沉吟不语。
良久,她缓缓开口道:“不,此事不许告诉任何人。后宫中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夏时婉这颗棋子必须用在关键之处,若是在她还未长成时便被扑杀,岂不得不偿失?”
辜嬷嬷眼神一闪“娘娘的意思是?”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皇后垂眸,缓缓抬起右手,冷眼睨着精美的护甲。
烛火摇曳生辉,纤纤玉指莹润修长,光影将其投射在窗棂上,宛如话本里能夺人神魄的鬼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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