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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隶
“我会死吗?”
两个女孩面对面盘腿而坐,幺幺看着祝香携伸出的双手,迟迟不敢伸手给她。
“我会保护你的。”祝香携平静的说。
幺幺试探着,屏住呼吸,牵住了对方双手。一瞬间被祝香携紧紧攥住,生怕她逃走的力道让幺幺颤抖,却被她抓的更紧了。
“别松手。”
幺幺强逼着自己不撒手,慢慢的,感觉灵台处涌来一股暖融融的气流,像是春涧淌过冰封的溪谷,祝香携的魂魄化作潺潺溪流,与她的魂体丝丝缕缕缠绕,交织,融合。
没有撕裂的痛感,反倒有种久别重逢的熨帖,逐渐安心下来。
意识像是浸在温水里,朦胧间分不清哪是幺幺的心,哪是祝香携的肺,只觉得两副内脏被搅和在一起,周遭的一切都成了流动的光影,唯独彼此相融的细微疼痛是真实的锚点。
不知过了多久,那股交融的晕眩渐渐褪去。
幺幺缓缓睁开眼,瞳孔先被一片澄澈的柔光漫过,待视线聚焦,才惊觉自己身处一个从未见过的地方。
她参观着这个仿佛镶嵌在大山里的巨大宫殿,简直像是游览蚂蚁的地下宫殿。
所有人在里面井井有条的做事,蚂蚁一样匆匆忙忙。
这座宫殿既庄严又神秘,她和祝香携魂魄相融后抵达的,究竟是怎样一个隐秘的所在?
幺幺忍不住凑近了些,指尖想要触碰那些匆匆而过的人影,却依旧只穿过一片虚无。她看着他们脸上专注的神情,听着远处传来的隐约钟鸣,心中泛起一阵奇异的悸动。
凭着感觉在复杂的通道穿梭,走到一个岔道,幺幺迷失了方向。
她缓缓回过头,和坐在那里看自己的小女孩对上了眼。
是祝香携,不过看着小了点。
有五六岁?
小小一个,正瞪着她那双眼睛朝这边看。
她应该是看不到自己吧?幺幺顺着她的视线往自己正前方看去。
一男一女,在吵架。
祝香携看着那个经常跟在哥哥身边的女人和另一个男人争吵。
他们吵的真凶,怒目横飞,声音震天,都把坐在台阶上的她当空气。祝香携确实听不懂他们在吵些什么,但那两副因愤怒而扭曲的嘴脸却很吸引人。
五官各管各的,把端正的脸弄的一团糟,颜色也变了,变得好难看。
她就不会做这样的表情。
哥哥说他们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吧?因为哥哥也不会做这样的表情啊。
不过,他们吵架的时候,一边谩骂对方,又一边袒露心扉的模样,比平时在哥哥面前不苟言笑的样子有趣多了。两个人完全陷入一个独立的空间,除他们两人以外的人都无法介入,即使愤怒,但此时是真正的全身心都只有彼此。
吵架是增进感情的手段吗?
祝香携看他们争执半天,没想到事情会以这样一种方式结尾。
男人忽然搂住女人的腰,一手勾住她的后脑勺把对方的脸压过来,急不可耐的吻了上去。
“我爱你。”
“……你别在这时候说这些!”
“难道你不爱我?”
“……爱的。”
祝香携眨了眨干涩的眼,见那女人微微挣扎,而后却又服从的闭上了眼睛,两人相贴的部分不停涌动,吵架声被滋滋啃吻舔舐声替代。
她忽然骨头好痒,女孩隔着衣服抓挠自己的胳膊。
好难受,她要回去找哥哥。
哥哥在哪?
祝香携在这里从来都是畅通无阻,没有人能拦,也没人敢拦她。女孩横冲直撞惯了根本不管屋子里有什么人,开了门就探头寻找那个白色的身影,找不到就发脾气,引那个人自己出来。
他们兄妹两个,不管是谁找谁,都片刻耽误不得。
但今天是个例外,她找遍哥哥常去的地方,一无所获,甚至于空气中流通的香味都变得寡淡,若有似无,和她捉迷藏。
哥哥是躲着她吗?
小女孩心里不舒服,情绪上来即刻就要发泄。
祝香携额角沁着薄汗,胸口因急促呼吸剧烈起伏,找不到哥哥的焦虑像野草般疯长,搅得她浑身发躁。
骨头缝里钻心的痒,她攥紧拳头狠狠敲着胳膊腿,指节撞得咚咚响,却压不住那股难耐的躁动。又抬手用指甲狠狠抓挠头发,早晨整理利落的发丝被扯得凌乱纷飞,头皮火辣辣地疼,却缓释不了几分那股憋在心里的怒火。
“该死……”
她咬着牙低骂,视线落在自己的胳膊上。
那股想要咬破皮肤的冲动突然涌上来,牙齿已经碰到了柔软的的衣袖,却猛地想起什么,眉头狠狠拧起。
纠结了两秒,终究是不甘心地松了口,狠狠踹了一脚旁边的石头。
气鼓鼓地蹲下身,她张嘴咬向自己的膝盖,牙齿用力咬合,皮肉被挤压的痛感传来,让她忍不住闷哼一声,却越咬越用力,直到双膝布满深浅不一的齿痕,青一块紫一块的痕迹透着狰狞,心里的郁气才稍稍消散。
愤怒消散,女孩脸上闪过一丝后悔。
她慌忙拉下裙摆遮住伤口,又猛地站起身,攥紧拳头,不顾膝盖的刺痛,继续跌跌撞撞地在周遭奔跑。
功夫不顾有心人,她终于闻到了哥哥身上的味道。
那个总穿着朴素,金银不挂,却常年绑着红色发带的人。他烧成灰祝香携都认识。
女孩直接打开门走了进去。
她靠着墙边绕了一大圈走到哥哥身边,那一众下属早就对她见怪不怪,全当没看见。男人看都没看她一眼,讲着那些祝香携听不懂的东西,直到她拽了拽哥哥的手,男人反握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后,把她的手按在自己黑色的辫子上。
祝香携蹲在地上,玩弄着他的头发,嗅着头发上馥郁的香味,总能平静。
这是男人拖延她的常用手段了。
可惜祝香携今天并不买账,她在他身后小声说话试图吸引男人注意力,但可惜,哥哥的注意力压根不在她身上,他连回头的动作都没有。
满心的不安和委屈瞬间被点燃,像泼了油的火焰般疯窜。
若有若无似乎被抛弃的恐慌裹挟着暴怒冲昏了她的头脑,祝香携瞥见桌案上一方沉甸甸的墨砚,想也没想便一把抄起,嘶吼着将墨砚狠狠砸向男人的脑袋。
一声震的她牙根发酸的闷响,光听着就知道她有多用力,竟是一点情面也不讲。
额角出了血,黑墨与鲜血齐流。
红与黑刮花了他的脸。
所有人退潮般飞速离开,哥哥一语不发,表情有些恐怖的看着她。
祝香携知道,哥哥这是在生气,可他的愤怒不会用眉毛或者嘴巴来表达,他只用眼睛,但也足够自己心慌又高兴了。
再厉害的人都伤不了的哥哥,她轻而易举就做到了。
哥哥的注意力全回来了。
果然足够强,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祝香携得到了想要的,洋洋得意的表情就挂在脸上,拽住哥哥的领子把他脑袋拉的离自己很近,轻轻吹自己的砸出来的口子。
这么深吗,祝香携看着那些冒出的鲜血,说不心疼那是假的。
哥哥推开她,别过脸,把脸上的东西一点点擦干净,一边做一边沉默不语。
她想要表达歉意,但不知道怎么说,于是祝香携顺理成章的想起刚才发生的事。
“我爱你。”
三个字脱口而出,显得无比自然,生动,真诚。
哥哥愣住了,肉眼可见的消气了。
什么啊,原来哥哥也这么好打发呀,随口一句不走心的道歉他就不生气了。祝香携又想,那以后在外面,万一有别人也拿东西砸他呢?也会对哥哥说一句我爱你,然后他就没出息的放过那些人了吗?开玩笑吧。
哥哥只有她可以打,也只有她的道歉,哥哥才能接受,也必须立刻接受。
“哥哥快说下一句!”
“……”
“你要原谅我呀,你要说,我也爱你。”
哥哥还是不说话。
难道他不想原谅自己吗?可他刚才明明已经不生气了,祝香携害怕了,又想学着看到的那样想亲祝云惊的嘴,但被祝云惊用手挡住了。
“谁教你的。”
他问,男人微微侧过脸,冷峻的轮廓流转过一丝不满,听起来一点也不想接受她的道歉。
“我爱……”
“骨头又疼了?”他打断女孩问。
“……对。”祝香携撇撇嘴。为什么每次她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哥哥就什么都知道呢,因为他比自己聪明吗。
但把弱点直勾勾的说出来还是让自尊心越来越强的孩子很不好意思,尤其是胳膊还被哥哥举起来捏住骨头检查。
“为什么我的骨头一直痛,我生病了吗?”她看着哥哥问,生怕他说谎。
哥哥摇摇头:“因为你在长大。”
“哥哥小时候也会痛吗?”带着种莫名其妙的较劲,女孩质问他。
男人没回答这个问题:“你该睡觉了。”
又是敷衍!
虽然是敷衍,但在少年展开双手,女孩还是习惯性的扑进了他怀里。
他弯腰将气鼓鼓的妹妹打横抱起,祝香携挣扎了两下,少年的臂弯结实得像座小山,带着她熟悉的草木皂角味,焦躁瞬间泄了大半。
被带回房间放在床榻上时,她下意识缩成一团,钻进少年身侧最熟悉的位置,枕着他结实的胳膊,脸颊贴着他温热的胸膛,听着沉稳的心跳,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没过多久便呼呼睡了过去。
睡梦中,哥哥额角上那道渗血的伤口总在眼前晃,血红色的针,刺得她心头发紧。
半梦半醒间,忽然感觉裤子被轻轻向上撩起,膝盖处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带着淡淡的药味。
她悄悄睁开眼,视线模糊中,正看见少年垂着眼,指尖轻柔地为她青紫斑驳的膝盖涂抹药膏,他额角的伤口还未完全止血,顺着鬓角滑下一滴暗红的血珠。
哥哥好像根本不怕疼。
他感觉不到疼吗?祝香携有点羡慕,又有点怨恨,自己又输了。
哥哥给她抹完药,安静了退出了房间。女孩却又翻身跃起,蹲下趴在门缝的下面,听声音哥哥并没有走,悬着的心安顿下来。
“除了真身残缺导致的暴怒症状,没有什么问题,我还是建议您给她服用一些安神的汤药。”
“会对身体有损害吧。”哥哥的声音。
“是会有,但别无他法。她现在年纪尚小,暴力的欲望就如此明显,等她再长大些,犯的错可就不仅仅是用砚台砸人这么简单的事了。”
“……”
“您得为她将来考虑考虑,或许有一天,她会闯下连你都解决不了的大祸患。”
“我知道了。”
哥哥脚步一动,女孩原本屏息凝神的听着,立刻跑回床上,闭眼装睡。
祝香携睫毛颤了颤,赶紧屏住呼吸,假装睡得沉。床沿微微下陷,哥哥坐下的重量透过被褥传来,带着他身上熟悉的梨花香味。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落在自己脸上,不算灼热,却带着说不清的重量,像初春的细雨,轻轻落在心尖上。
她暗自揣测,是嫌弃?嫌弃她刚才的疯癫,嫌弃她砸伤了他,又或是懊悔,懊悔不该让她找不到,懊悔没看好她?
……还是他根本没什么表情,只是单纯地坐着?
无数念头在脑海里打转,膝盖上药膏的温热还在蔓延,和额角那道渗血的伤口在记忆里交织。
就在她心跳越来越快,快坚持不住时,少年低沉的嗓音忽然在头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不想聊聊吗?”
女孩见被识破,睁开了眼:“嗯。”
“哥哥小时候也会疼,没有人可以不痛不痒的过一辈子。”少年望着她的眼睛,不再那么冷漠难以琢磨,变得有些柔软。
“哥哥觉得我是个错误吗?”
男人沉默了。
祝香携瞪着他。不说话,又不说话,不说话不就是默认吗?她再次暴躁起来,但出乎意料的,哥哥的脸越过她的眼睛,软软的嘴唇贴在她额头,浅浅亲了她一下。
嗯?
好奇怪的感觉。
很温暖,感觉浑身都松快了,所有疼痛和疲惫都被哥哥赶走了,叫她感觉充满了力量。
这是什么,这是幸福吗?
是幸福吧。
祝香携顿时消气了,眼睛亮晶晶的,呼唤他:“哥哥?”
“哥哥向你道歉。”少年说:“把你带到这世间来,却没能照顾好你,让你觉得自己是个错误。”
“……哥哥。”
她第一次觉得,说出这种话来的哥哥,有点太单薄了,也有点太脆弱了。
“你做的不对的地方,哥哥会帮你改掉,你的疼痛和愤怒,哥哥也会帮你分担,还有你的未来,哥哥希望你能走到最高的地方。”少年说话时,眼中暗流涌动,仿佛在诉说一件决心完成的丰功伟绩。
哥哥平日里就很喜欢讲道理,但他很少这么郑重的和祝香携说话,也很少做出承诺。
一诺千金,哥哥的诺言更是万金不换。
祝香携没想到他会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夜晚,轻描淡写的给出这么困难的承诺。
因为他在悲伤,在心虚,在愧疚。
所以用诺言来在未来安插旗帜,舒缓缥缈不安的空虚感。
我让你感到不安了吗。
祝香携平静下来思考。
如果发泄脾气只是让自己感到痛快,却要给哥哥带来痛苦和愧疚,那她再也不会再在哥哥身边闹脾气了,再也不伤害哥哥了。
她真的知道错了。
女孩捧住哥哥的脸,在他额头伤口上轻轻落下一个吻:“哥哥,我真的很爱你很爱你,你知道吗?”
“我知道。”哥哥掌心贴着她肉肉的脸,大拇指刮过她小小的耳廓,暖热她被吹凉的耳垂,告诫她:“但以后不要这样道歉。”
“凭什么?”祝香携不爽,“你刚刚还说我没有错呢。”
“……好吧。”
哥哥妥协了,伸出小拇指,“就当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女孩这下高兴了:“可我记得你说过,分享秘密的人会变成奴隶。”
“哥哥就是你的奴隶。”
祝香携这才笑着用自己的小拇指,勾住哥哥比她略长些,更有力量,漂亮的小拇指。兄妹俩似乎都从这细小的结合里感受到了生命与生命间联系的奇妙,不约而同把自己死死和对方绞在一起。
“那我也是哥哥的奴隶。”
幺幺望着眼前的景象。
女孩在哥哥的臂弯里沉睡得安稳,呼吸轻浅,看不清脸的少年正垂眸,指尖轻柔地揉捏着小女孩的关节,动作缓而细,满是精心备至的呵护。
这般温馨和睦,像一层暖光裹住了那两人,刺得她眼眶发酸。
幺幺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在此刻凝滞,指尖无意识地蜷缩又松开。
不知不觉间,她默默放松了那只潜意识里一直与祝香携紧紧相握的手。
宛如腹中即将分裂的胎儿,皮肤正悄然断裂,彼此间关联却慢慢加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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