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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团
轿厢恰好在此时轻微一震,开始缓缓下降。顶棚的星光渐次熄灭,玻璃上那些甜蜜的留言也逐一隐去,仿佛刚才那个被星光包裹的静谧时刻只是一场短暂的梦。
窗外的城市灯火重新变得清晰,现实的喧嚣隔着玻璃隐隐传来。白墨询转头望向窗外,侧脸在流动的光影里明明灭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从摩天轮下来,一路走到停车场,两人之间的对话比来时稀疏了不少。夜色中,车子平稳地驶向家的方向。
回到家,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阿姨已经做好了晚餐,并如常离开了。餐桌被收拾得整洁,上面整齐地摆着几道他们爱吃的菜。
景砚脱下外套,目光不经意间落在自己胸前——那枚游乐场的粉色桃心徽章,竟还别在上面。他随手将其拆下,放在了客厅的茶几上,打算一会儿收拾时扔掉。
饭后,当景砚想起那枚徽章,准备将其处理掉时,却发现茶几上已经空无一物。
大概是白墨询看到扔了吧,他想。
一股浓重的疲惫感沉沉压来,仿佛游乐场里所有的喧嚣与悸动,直到此刻才真正沉淀为实质的重量。景砚揉了揉发紧的眉心,转身走进浴室,他几乎是意识昏沉地完成了洗漱,草草吹干头发便栽进了床铺。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一片混沌中醒来,摸索到手机,屏幕的冷光刺得他眯起眼——才睡了不到两小时。睡意却已消散无踪,喉咙干得发紧,小腹也传来隐隐的胀意。
他趿拉着拖鞋走出房间,发现卫生间的门缝下透出光亮,里面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白墨询在洗澡。
景砚只好先去厨房倒了杯水,捧着水杯窝在沙发上刷手机。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等了半个多小时,那水声依旧持续不断。他实在有些憋不住了,走到卫生间门口,敲了敲门:“快点,我要上厕所。”
里面只有水声。他蹙眉,提高了音量:“白墨询?”
依旧没有回应。一丝疑虑浮上心头,他加重了敲门的力道,声音也扬了起来:“白墨询?你在里面吗?再不说话我进去了!”
“……我在。”里面终于传来白墨询的声音,带着一种被水汽浸润过的、异常的沙哑,“刚才没听到。”
“那你快点,我有点急。”
“……马上。”
又耐着性子等了五六分钟,卫生间的门才被拉开。白墨询拿着毛巾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走了出来,发梢还在滴水,眼角泛着不正常的红晕,视线与景砚对上的一瞬便飞快移开:“你去吧。”
景砚解决完内急,洗手时才发现自己换下来扔在脏衣篮里的衣裤,此刻正湿漉漉地躺在洗手池旁的盆里——明显已经被洗过了。
“刚才不小心弄湿了,”白墨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正将毛巾挂回架子上,“就顺手洗了。”
景砚的目光在那盆湿衣服上停留了一瞬。“下次扔洗衣机就行了。”他关掉水龙头,水流声戛然而止。
景砚端起洗衣盆走向阳台,夜风透过纱窗轻轻拂来。当他一件件晾晒时,才在朦胧的月光下看清,不仅外衣,他换下的内裤也被洗得干干净净。
动作微微一顿,他继续将衣物一件件晾起,衣架在寂静中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从游乐场回来后的这几天,白墨询表现得和往常没什么不同,但景砚却总是莫名地走神。他开始在白墨询拿着毛巾进来前就醒来,不需要提醒就完成洗漱开始吃早饭,试卷的较量也被他暂停,白墨询将他的疏离看在眼里,却什么也没说。
景砚说不清自己怎么了。也许是高三的压力让人变得敏感,也许是知道白墨询心里有了一个人,潜意识里觉得该提前适应没有他的生活——就像三年前那样。
初到南城的那段日子,他非常的不适应。陌生的潮湿空气、截然不同的作息,还有身边那个突然空出来的位置。十五年来早已融入骨血的习惯被生生剥离,那些依赖白墨询的细碎日常,只能在需要时发现无人可依后,被迫一点点学着独自完成。
学业上也举步维艰。不同的教材版本、陌生的同窗面孔、迥异的授课方式,他不得不花费加倍的时间追赶进度、建立新的社交圈、适应每位老师的教学习惯。回到家,面对的是日渐沉默的父亲。而在那个醉酒的夜晚过后,他要承受的又多了一重,和父亲如出一辙的对母亲的愧疚。
最初,他还会把所有的烦恼与不易在□□上向白墨询倾吐。隔着几千公里,白墨询的安慰从北方传来,让他错觉他们从未分开。
可渐渐地,他察觉到了异样。回复的间隔从几分钟变成几小时,最后是几天。他敏锐地意识到,拉长的不只是回复的时间,更是他们之间真正开始遥远起来的距离。
就是从那时起,他彻底明白,不要依赖一个人。
但他现在发现自己在重蹈覆辙,他在再次依赖同一个人。
这太危险了。
这天放学后,班级数学前三名的景砚、白墨询和路燃被班主任王澄叫到了办公室。
夕阳的余晖透过办公室的窗户,给堆满教案的桌面镀上一层暖金色。王澄将三份彩印的宣传册推到他们面前,开门见山:“有个全国高中数学联赛,含金量很高,一等奖在高考中能加20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三人,“但需要去A市参加为期半个月的封闭式集训,然后是统一考试。报道时间就在这周末,集训会占用不少复习时间,你们考虑一下。”
路燃推了推眼镜,几乎是立刻回答:“王老师,我不参加。”
王澄点点头,看向另外两人,语气更斟酌了些:“从稳妥的角度,我建议白墨询参加。景砚和路燃,你们即使没有这20分,按现在的稳定发挥,考上A大也十拿九稳。但墨询,”他转向白墨询,语气诚恳,“你的语文和其他科目成绩刚提上来,还在波动期,这20分到时很可能就是决定性的。”
景砚垂眸看着宣传册上“A市”、“半个月”的字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张边缘。
“我不参加了。”景砚抬起眼,语气平静,“我想把精力更均匀地放在各科复习上。”他顿了顿,像是经过思考般自然地补充,目光落在白墨询身上,“不过我也觉得,白墨询应该去试试。”
白墨询沉默着,视线在景砚平静的侧脸和那份宣传册之间徘徊了几次。办公室里的安静持续了将近一分钟,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操场上的喧闹。
“好。”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几分,“王老师,我参加。”
王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好,报名表我晚点发给你家长确认。”
从办公室出来,三人走在被夕阳拉长影子的走廊里。
路燃推了推眼镜,语气平静:“A市的数学集训强度很高,我做过他们去年的试卷,很难。”
“路神都这么说了,”白墨询懒洋洋地地搭着景砚的肩膀,“看来我得做好脱层皮的准备了。”
景砚不动声色地往前半步,让那只手自然滑落:“你适应起来应该很快。”
三人走到校门口,路燃临别前主动对白墨询说:“需要的话,去年的试卷我发你,你晚上可以先试下。”
“谢了。”白墨询朝他挥挥手。
一如往常,两人回到家吃过饭,就在景砚准备回屋时,白墨询叫住了他:“陪我一起做一下去年的集训考题?”
景砚思索了一下:“好,不过我们没有经过专项训练,结果没有太大的参考性,即使分数不高,也不用太在意。”
白墨询知道他是怕打击到自己的积极性,唇角不自觉地扬起:“放心,我就是想提前感受一下难度。”
两人一起来到白墨询房间,各自拿出草稿纸,开始做题。房间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这套题确实难度很大,有些题目需要用到竞赛特有的解题技巧,与常规的高考题型截然不同。
两个小时后,两人依次放下笔。
对照参考答案时,发现白墨询在没有接受过任何竞赛专项训练的情况下,凭借出色的数学直觉和灵活的思维,硬是用各种替代方法和超纲知识,将所有的题目都尝试了解答。虽然其中有几道的答案是错误的,但他展现出的解题能力堪称惊艳。
景砚则有两道涉及特殊技巧的题目完全空白,另外几道也因对竞赛题型不熟悉而出现错误。最终计算分数时,白墨询的得分堪堪与去年竞赛第三名的成绩持平,而景砚的分数则略低一些。
“看来,”白墨询看着两人的卷子,语气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调侃,“我好像还挺适合这种题的?”
景砚凝视着白墨询卷面上那些大胆而巧妙的解法,轻轻点头:“你的数学天赋,确实很适合竞赛。”
白墨询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景砚低垂的侧脸:“只是去集训,就不能一起过生日了。”
景砚微微一怔,这才意识到他们的生日就在下周。
十一月一日,这个他们共享了十五年的日期。从有记忆起,他们就在一起过生日,共吹一个蛋糕上的蜡烛,在彼此的生日歌笑声中一同长大。在南城的前两年,他们只隔着屏幕发送一句干巴巴的“生日快乐”,最后一年生日的时候干脆就没有联系,这是他们重逢后的第一个生日。
“没关系,”景砚收起桌上的草稿纸,声音很轻,“生日每年都有。”
未尽之言悬在空气中:他忽然意识到,这很可能是他们最后一个能共同庆祝的生日。明年此时,大学很可能将他们带往不同的城市,各自会有新的生活。能一起庆祝的生日,或许就到此为止了。
白墨询沉默良久,最终轻声开口:“是啊,总有机会再一起过的。”
在一个寻常的周末清晨,白墨询只背着个轻便的双肩包,带着几件换洗衣物,准备飞往A市参加集训。何玫开车,载着景砚一同去机场送他。
一路上,何玫透过后视镜看着后座的儿子,忍不住反复叮嘱:“训练别太拼命,身体最重要。要是实在吃不消,就买票回来,咱们不丢人。”
白墨询闻言轻笑,懒洋洋地靠在座椅里:“妈,您能对您儿子有点信心吗?我是去参加数学集训,不是去参加《变形记》。”
“就你那些大少爷做派,”何玫挑眉,“我能放心吗?”
白墨询懒散地靠在座椅上,唇角弯起一抹无奈的笑。
车子缓缓停在机场出发层。白墨询利落地背起背包:“就送到这儿吧。”
景砚轻声说:“路上注意安全。”
何玫语气温柔了几分:“儿子,加油。”
白墨询朝两人挥了挥手,转身融入涌动的人潮,他挺拔的背影在熙攘的机场里十分醒目。
“走吧。”何玫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小砚,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感觉你话少了很多。”
“有吗何姨,可能是高三压力还是有点大。”景砚勉强笑了笑,“倒是您,听我妈说您现在天天几个分公司来回跑,辛苦了啊。”
“哎,别提了,分公司一群酒囊饭袋,天天等着我回去收拾烂摊子。”何玫无奈地摇头,她忽然想起什么,语气轻快起来,“对了小砚,下周生日了,有什么特别想要的礼物吗?”
“谢谢何姨,我什么都不缺,您不用费心。”
“礼物是心意嘛,不然送你个钱包?哦对,去年送的就是钱包。那送一套正装?大学里总有些正式场合需要穿的。”
“嗯?”景砚微微一怔,“去年?”
“去年我和你白叔特意选了个钱包,还包了个大红包,让墨询给你带过去了呀。”何玫也疑惑,“这小子没送到你手上吗?”
“给我带过去?”景砚的声音不自觉地绷紧了。
“他去年没有去找你吗?”何玫的声调扬了起来,“他说要去找你一起过成年生日,我给他批了一大笔经费,学校那边还请了三天假。”她越说越觉得不可思议,“你不知道这件事?他没去吗?那三天他干什么去了?”
“他……”景砚张了张嘴,声音干涩,“他来了。”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连他自己都愣住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替白墨询隐瞒,但某种直觉告诉他,这件事不该让何玫知道。
“什么?”何玫显然没反应过来。
景砚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扯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容:“何姨,他来了,当时收到太多礼物了,时间太久了,我记混了。”
“那就行,我还以为……”何玫松了口气。
但景砚已经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了。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地攥住了衣角。大脑嗡嗡作响,只有几个词在疯狂盘旋、冲撞——
去年。十八岁。生日。南城。三天假。
那个生日,他像前两年一样,和同学简单吃了顿饭,收到妈妈的祝福红包。这天凌晨他准时给白墨询发送了生日快乐,但一整天都没有得到回复。
说实话,他当时是有点伤心的。那种被最重要的人遗忘的失落,让他在成年第一天就尝到了成长的涩味。
可现在,他想不通,为什么呢?
无数个猜测在脑海中翻涌。难道白墨询根本没有去找他,而是用那笔钱和三天假期去做了别的事?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否定了。他了解白墨询,绝不会在这种事上欺骗父母。
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白墨询请了假,拿了钱,跨越千里来到他的城市,最终却没有出现在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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