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惊春

　　第二天，顾不惊果真没来叫他起床，但孟景春却已经习惯了这个时候起来，坐起身来撑着脑袋沉思了一下，才想起顾不惊说，今日是不用去学府的，又倒头闷着被子睡下，回笼觉睡醒后，才开门取食盒。

　　等到晌午时，肚子都饿了，顾不惊还没来，孟景春想，要不出去找一下他？

　　可又想到顾不惊说的，让他在家等着。看不进去的书又被他翻开，随手批注了些见解，而后草草翻了两页，发现自己还是看不进去，“啪”一下又把书合上了。

　　真是个奇怪的人，明明是他让自己在屋子里等着的，结果等了半天也没看见人来。

　　在屋子里呆着，孟景春始终有些坐立难安，他不太能明白，顾不惊让他在家里等他干什么？有什么事需要在这里商量，难道说，是要带大长老过来，将自己干下山去？

　　这半个月来，顾不惊的行为举止都有说不出的古怪，就算孟景春对他了解甚少，多少也是能看出些端倪的。他想，顾不惊果然是在暗自完成监视自己这件事，难不成还真让他发现什么了，可孟景春自我感觉他那点小心思藏得还算是很好吧。

　　不过要是大长老真给自己赶下山去就好了，自己就不用每天看着别人的龙凤佩在眼前晃悠，想要又拿不到。

　　如果不是的话，那又要说什么呢？有什么事需要在这里说呢？感觉他和顾不惊之间，也没什么好说的。

　　与其在这里胡思乱想，倒不如去找他直接问个清楚，问他是不是发现了自己的那点心思，要让大长老给自己赶下山去。如果是，那简直太好了。

　　可甫一推开门，就看见桂花树下，顾不惊就站在那里，弓着腰身像是在放置什么东西，不过东西被他挡着，看不太清。

　　“顾不惊？”孟景春其实不太确定这是不是顾不惊，如果是的话，为什么不进屋来，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

　　记忆里，顾不惊似乎很讲礼节，没怎么进过他的屋子，只有两次，一次是自己邀请让他进来避雨；一次是因为自己生病他擅入照顾。此后，孟景春似乎再也没有邀请过顾不惊进屋，而顾不惊也从未擅自闯入过。

　　顾不惊转身看着孟景春，身子不经意间侧了侧，想凭着身形挡住后面的东西，但那东西始终是有些大的，从他身后冒出一角，可仅凭那一角，孟景春也没看出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顾不惊觉得，这东西，做的还是不够好，自己多少是有些冲动了，才会让孟景春今日在家等他，才会把这东西带来今日给他。应该再打磨打磨，应该再精修改进一下的，总之，就是还不够好。

　　孟景春见此情形，满脸困惑地走上前去，对于顾不惊的行为着实有些不着头脑。直到行至树下，从顾不惊身前探过头向后看，可算是看见顾不惊藏在身后的东西了，那是一把逍遥椅，榫卯相接，浑然天成，色泽温润，形如垂云，其上木纹行云流水，生灵活现。

　　椅背板上，赫然是一幅“鬼脸”图腾，孟景春一眼认出，这是黄花梨特有的木纹形成。黄花梨的木纹不似其他木的纹路那般死板，它是“活”的，既能灵动变幻，又能形同山水，疤痕结节与周围的纹理缠绕勾勒，重叠相交，形成这生动的“鬼脸”样式，神秘而又灵动。

　　他自己那把逍遥椅也不过红木打造，单从用料上来说，这把逍遥椅明显更胜一筹，更别说做工如此流畅，巧若天工。

　　孟景春已经不满足于用眼欣赏了，手情不自禁地就搭在了扶手上，触感温润如玉，果真是块好料子。

　　都已经被孟景春看见了，顾不惊再遮掩着也就什么意思了，既然已经想好了要给他，那现在给或是之后再给，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他确实做的不够好，白玉京上好的匠师那么多，随便一人随手一做，便是再好不过的极品之物，拿去凡间，也是千金不换的东西，而自己却偏要亲手去做。

　　“我想给你做把逍遥椅，你可以躺在桂树下晒晒太阳，秋日的阳光很好，花开的也很好。”他在一旁开口缓缓说道，孟景春嗅到了黄花梨特有的香味，幽淡、清雅，桂子繁盛也未能掩盖住它自身淡然的香气。

　　“我想做好了再给你，我去找人学了怎么做，但我太笨了，做得不好，又怕你看见嫌弃，所以不想让你来我家看见。”

　　所以他躲了孟景春半个月，不让他去自己家里，不是因为要去给大长老告密，也根本不存在告密这一说。他本就不是为了监视孟景春才留在他身边，是孟景春自己心里藏着事，所以才胡思乱想，给顾不惊安了个监视的名头在身上。

　　听着顾不惊对今日行为怪异的解释，孟景春不免有些羞愧，明明心里有鬼的是自己，却到头来将顾不惊的一番好心想成了监视。其实说到底，那天玉阁之上，大长老也言明了，是照顾，可自己东想西想，终将人心想歪了。

　　心中的误解如烟消散，强插在顾不惊头上，这个“监视”的名头被孟景春悄然摘去。

　　屋子的后面，有很多顾不惊做出的失败品，他却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做。他想要给孟景春的，总是要自己亲手去做，那才算得上是好的。山上的匠师再厉害，做的东西再好，但总归不是他亲手为孟景春做的。

　　他只是，想送给孟景春自己亲手做的东西而已。

　　如果说顾不惊做的这把逍遥椅都不算好，那孟景春真不知道要怎样才算得上是好了。他对自己的要求太高了，好像怎么做都不满意。

　　孟景春坐上去试了试，身心放松，逍遥椅轻微摇晃，淡香绕鼻。秋日的阳光倾洒而下，暖暖的，竟有些困意席卷，但困意终究也抵不过饿意，他本来微咪上的眼睁开，“顾不惊，你带食盒来了吗？”

　　白光闪过，顾不惊手上就已经拎着一个食盒了，他点点头，“带了。”

　　“来我屋里吃饭吧。”这是孟景春第一次主动邀请顾不惊来自己屋，不为别的，只是吃饭。他站起身，拉着顾不惊往屋子里走，还是不太喜和别人有肢体上的接触，就算是自己主动的，也感觉不太舒服。孟景春拉着顾不惊的袖口，牵扯住其中一角。

　　桂树种植在屋前，左右不过十几步的距离，但顾不惊一步一脚印，小心翼翼地走着这每日都会来的路，明明那么熟悉，明明是自己铺的路，明明闭上眼睛，光凭感知，也是能走到门口，推开屋门的。怎么今日却那么陌生，怎么今日这条路格外地漫长。孟景春拉扯着他的袖口，将顾不惊带进了屋子。

　　他不敢问孟景春，这把做得并不算好的逍遥椅，他喜欢吗？

　　他下山找了很久的木料，凡间的人都说，黄花梨好，材质好，有香味，做出来的东西也好看，招人喜欢。

　　他想小春会喜欢的，就用攒了很久的银钱去买，但左右还是缺了些，就在山下做了好几日的零工，有什么活就干什么活。店家看他干活利索勤快，一人抵俩，心里开心，工费也给得相对多了些，还以为这孩子家里有什么难事。

　　他先用普通的木料，跟着匠师学了一次又一次，万事开头难，他本就是才接触的，才开始就做废了很多，一点也不顺利，所以一直用木柴在一边跟着学，慢慢做。

　　这已经是他做的最好的一次了，太笨了，学得太慢了，时间也已经太久了，他怕再这样做下去，秋日里好日光就这样被蹉跎了，就这样错过了。匠师也看过这把躺椅，对他也是赞赏有佳，不过学了十多日就能做成这样，这说明他在匠术上其实是有天赋的。于是问他要不要拜他为师，跟着他学，说不定以后还能有所大成。

　　顾不惊礼貌回绝了，匠师都说他做得好，那应该是好的......

　　可这些都不是孟景春说的，他不问，是因为他怕得到的结果往往不是那么尽如人意。

　　他做这些事，向来都是心甘情愿的，他愿意为了他去花费时间，愿意为了他去花费心思，为了他，好像怎么做都可以，只要是他，就可以。

　　他从来都没有奢求过孟景春能回应他什么，能给予他什么，这本就是他一厢情愿的事。

　　孟景春从他手中接过食盒放在桌上，揭开盒盖准备摆菜。顾不惊本来想自己摆菜的，但被孟景春反压了手，抽了凳子让他在一边坐着。然后他打开食盒，取出碗筷，摆上菜。

　　他今天心情说不出的复杂，太久了，没有人为他亲手去做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东西。明明直接用钱就可以买到的，明明给钱让别人打造就可以得到的，但是他却愿意为了他去做，去学，他说他想给他，想亲手做给他。

　　孟景春也有些记不清了，可能是五岁，可能是七岁，那个时候，他想要坐秋千，爹就去集市上买来木料，打了秋千放在庭院里，挂在桂树上。秋天的时候，桂树上满是桂子，秋千在摆动，爹在后面推着他，娘看着父子两坐在一边掩嘴笑。

　　桂子被带动得窸窸窣窣落了一地，他看着娘，张开双臂欢呼道：“阿娘，阿娘，天上掉星星啦。”

　　随后从秋千上跳下来，娘惊呼道：“小心。”慌忙站起身来，想接住孟景春。

　　爹也忙拉住秋千停住，但孟景春早就跳下去了，也幸好爹当时用的力不大，秋千的摆动幅度并不是很大，孟景春跳下来蹲着身稳住了身形，朝着娘飞奔去，扑进了娘的怀里。

　　爹爹平素喜欢玩弄些木料，他的匠术也是相当不错的，孟景春小时候玩的东西，绝大部分都是爹空闲时给他做的，精致又小巧，引得身边的小伙伴艳羡。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向爹提出想要什么，爹开始告诉他，自己很忙，没有空，让家里的管家带着他去买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爹就再也没有给自己做过东西了呢？

　　这些事，感觉都太久远了，在孟景春的记忆里开始渐渐混淆了。

　　他想要得到一个答案，所以他站在爹的书房外，娘的院子里，他哭着质问他们：“为什么？”

　　爹娘说，自己应该长大了，不应该在这里耍小孩子脾气，我们很忙的，每天都要处理很多事情。你已经长大了，要学会体谅我们，而不是在这里无理取闹......

　　原来，八岁，就应该长大了吗？

　　原来，长大那么快吗？

　　只是一瞬间的事？

　　可以不长大吗？

　　可以吗？

　　后来，自己得到的东西，用钱就可以买到的，只要想要，那就可以买到，就可以得到，不用花时间去等，金银一现，想要什么，家里的奴仆自会双手给他奉上。

　　时至今日，他竟然还能收到一把逍遥椅，是有人亲手为他做的，花费了时间和心血的。

　　其实，道谢，好像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如果这个人是顾不惊。

　　他一边摆着菜，一边对顾不惊说道：“谢谢你，我很喜欢。我已经很久没有收到过别人亲手给我做的东西了，这么久以来，这是第一次。”

　　孟景春会邀请自己进屋，这件事是顾不惊没有料想到的。他更没有想到，今中午会邀他一起用餐，所以，就只放了一副碗筷进去。

　　“你吃吗，我们一起吃吧。”孟景春看着他，挪了凳子坐在他旁边，笑说道。

　　顾不惊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和孟景春挨得那么近，在学堂里坐着时，中间空着的位置甚至能再坐下一个谢晨。但现在，他就坐在自己身边，那么近，一呼一吸都能听清楚，微热的气息，似会扑打在脖颈。

　　他笑起来很好看，眉眼弯弯，说不出的开心，喜悦洋溢在脸上。让人不禁想要靠近，身上那股冷漠疏离的感觉也被阳光驱散。

　　他是真的很喜欢。

　　他喜欢，那就真的是太好了！

　　顾不惊让孟景春先吃，而后自己用着他用过的碗，他今天其实也没那么想吃东西，并没什么欲望，可孟景春一句“我们一起吃吧。”好像吃点，也可以。

　　手上的碗，是他用过的，筷子也是。

　　他夹起菜准备往碗里放，却蓦地被孟景春一句话惊得没夹稳又掉回盘中。

　　孟景春两手撑着脸，看着桌面，像是在自言自语。但顾不惊心下了然，这些话，都是说给他听的。

　　“我们以后会一起做很多很多事的，对吗？”

　　在我还在山上的时候，在我拿到玉佩之前。

　　“如果我下山了，你会来我家找我吗？”

　　在我离开这里之后，在我回到家的时候。

　　千言万语哽在喉口处说不出，喉头几番滚动，顾不惊最后只重重的点头，以此做下承诺。可他，却不是第一次做下这样的承诺了。实现了吗？就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

　　就仿佛天不遂人愿，万事皆错过。

　　而他，只能听从天命，羽化登仙。从此黄天之下，红尘之中，他再步踏入，却早已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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