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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茫
师若淮被震得浑身一颤,哆嗦着开口:“不管高低贵贱,年纪大小,道理存在,老师就存在。”
“好啊,原来你记得,原来你知道!”师斐抬手就想打她,迎上她的目光,他咬了一下牙,狠狠甩开手,“无贵无贱,无长无少。你学了,背了,可是你明白了吗?你到底哪里看不上陆先生?你是比他厉害,你能徒手放倒寨子里二三十个兄弟,除此之外呢?什么叫尊重,什么叫推己及人?你明白吗?学习,不是让你死记硬背这些文字,你要明白的是其中的道理。
你不是野蛮人,你的一生那么长,如今你横行霸道,不管惹了什么祸,有我给你善后,如果哪天我死了,没人再庇护你,你该怎么办?等到你的拳头没有别人硬的时候,你也还要这么活吗?”
师斐一开始是生气居多,说着说着,他陡然心生悲凉,他二十岁有了师若淮,她是他的命,是他的掌上明珠,她要什么,只要他能给,绝不含糊。
可是就因为如此,她娇纵蛮横,任性妄为,视别人如草芥。
真的,要是哪天意外来临,他死了,师若淮这个样子,她未来的人生,要吃多少苦头?
师斐情到深处,悲伤不能自已,眼中已经带泪。
师若淮也没想到,师斐会当着她的面,说这些,这些话的分量好重,她有点承受不住,她看到父亲眼里的泪花,他眼角的皱纹,鬓边的白发,这些都深深地刺痛了她。
怎么会这样?她一时理解不了,只觉得心痛万分,可是又觉得委屈。
她只是捉弄了一下陆淮,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她说不出话来,死死咬着嘴角,悲伤蔓延在胸腔里,静静地流下了泪水。
陆淮站在一边,有些动容。
他也就比师若淮大四岁,他的父亲也和师斐年纪相当,即使他的父亲是个文人儒士,师斐和他大相径庭,可是论起父爱,他知道师斐和天下万千父亲一样。
陆淮觉得他又看到了不一样的师斐,他能成为沉沙寨大当家,和府尹交好,绝对不止只有霸道。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这才是师斐。
陆淮知道,师若淮是被保护着长大的,她可能从未经历过波折,也没离开过师斐身边,师斐突然和她说这些,想必她还是理解不了的。
这个时候,他应该说些什么,可是张了张口,又觉得话语太苍白。
说什么呢,说了,师若淮也无法理解,有些事情,别人说是屁话,只能等她自己参透。
看着师若淮流泪,师斐也痛心,可是他愤怒更多,狠心道:“你给我在陆先生房前跪一晚,然后把《师说》抄二十遍,我会亲自检查。我不会派人看着你,如果你想半夜逃跑,我也管不着,不过,我希望你好自为之。”
说完,师斐脚步沉重地离开了讲武堂。
师若淮一直没说话,只是低着头啜泣。
陆淮本来只是想小惩大诫一下,让师若淮为自己的缺德行为付出点代价。
但是代价,绝对不是让她跪一夜,这有点狠了。
其实他拱火的时候,想得最多是让师若淮出丑,师斐生气骂她几句。
没想到一系列连锁反应,居然催生出这么严重的结果。
他终究还是心软了,低声开口:“你回去睡吧,你父亲说气话的,你别放在心上。”
师若淮是没心没肺,可是她不是白痴,自己的父亲如此大动干戈,痛心疾首地说了那些话,她听得懂。
只是话语的分量,太沉重。
她从来没想过,如果父亲离开她的生活,她会是怎样的光景。
师斐在她的生命里,是一座伟岸的高山,高山不是应该永远矗立在那里,永远不会倾倒吗?
好像今天她才发现,自己已经二十岁了,父亲已经四十,随着她长大,师斐在老去。
她伤心难过的时候,就会长久地沉默。
所以陆淮说的话,她听到了也没接话。
她只是慢慢地走出讲武堂,朝着陆淮的房间门口走去。
陆淮无奈地扶额,赶紧跟了上去。
等他走出去,已经看到师若淮老实地跪在了他房门口。
这叫什么事!
体罚可不提倡,跪一夜,她膝盖还要不要了。
他快步走过去,握住她的手臂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严厉地说:“别跪了,你直接去抄书吧,抄完了才能回去睡。我守着你。”
“是我活该,你别管我了。”她脸上还带着泪痕,说话间都是浓重的鼻音。
说着她挣扎起来,让陆淮放开。
陆淮也是犟脾气上来了,抓着她的手臂不放,不让她跪下,“你能明白他的话就行了,犯不着自虐。”
“你干什么?”师若淮也拔不开他的手,忍不住吼了起来:“关你什么事儿!”
“怎么不关我的事?我是不是你的老师?你要不要听我的话?”陆淮其实已经前后矛盾了,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你没做错什么,我父亲也没说错什么。”师若淮飞快地抹了一下眼角,擦掉了溢出来的泪水,“做事之前,的确要想想后果。”
陆淮:“……”道理没错,他没法反驳。
“这也是你想要的结果嘛。干嘛?你现在是还在戏里吗?他已经走了,你不用演戏了。”师若淮抬手掐了一下陆淮的肩膀,他吃痛,手臂瞬间麻木,不由得松开了手。
“师若淮!”陆淮很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可是发现好像解释不通了,他有点语无伦次,“我……我承认,我在报复你……可也是因为……你……你,我才,不是,我想说,我没想让你跪一夜。”
“跟你学到很多了。”师若淮泰然自若地跪着,说:“杀人诛心,兵不血刃,才是最高境界。”
陆淮觉得脑袋上被敲了一蒙棍,嗫嚅半天,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你还真是个好老师,言传身教啊。”师若淮痛心是一回事,可是她当然也生气,她忍不住。
可能是和陆淮待在一起久了,师若淮都学会了他的阴阳怪气。
陆淮的心情跟扭麻花一样,随着师若淮的情绪起起伏伏。
到底是怎么了?
预测中,师若淮如果被惩罚,他应该高兴,毕竟报了骨折的仇。
可是怎么真的完美实施了计划,师若淮流泪,被罚跪,他就管不住自己,心软了呢?
所以他到底想要的是什么结果呢?好像,他其实只是想师若淮对他服气而已。
他只是想让她知道,他没有她那样高强的武艺,但是他有睿智的头脑,略施小计,就能让师若淮原形毕露。
是啊,他要的,是师若淮的态度,还有她的认可……认可他的聪明和谋略,而已。
可偏偏,他们两个即使待人处事天差地别,可是他们骨子里的本质都是一样的,傲气,倔强,不服输。
他们是针尖和麦芒,是水火,没有高低,只是不相容。
大概是相生相克吧。
“我当然是个好老师,你今天才意识到,未免太晚了。”情绪顶到这里了,陆淮也没什么体面了,尖锐薄凉,不退让的性格底色统统展现给了师若淮。
其实他哪里是圣人,他才不仁义,才不宽厚,他只是懂得伪装,懂得圆滑罢了。
他不是好人,可是他受过的训诫,告知他要忍,要察言观色,不然他会在复杂的环境里,死一百次,一千次。
他是相当羡慕师若淮的,可以如此本真地做自己。
“陆老师,既然睡不着,给我解惑答疑吧。”师若淮死犟死犟的,又是老生常谈的问题:“上课第一天,你骂我的话,我翻到了,出自《庄子》的《逍遥游》,但是我也读不懂多少,我现在真的很想知道,那些话,是什么意思?讲讲吧。”
陆淮真的要气竭了,还好他年轻,不然可能当场过去了。
“好啊。讲讲……讲讲……”他忍不住笑起来,可是眉头紧皱,心律都不齐了,“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你是山里长大的,知不知道有的菌类,是朝生暮死的?”
“知道,清晨长出来,天黑就腐败了。”师若淮回答。
“对,晦朔,就是黑夜和黎明。菌类自己只有这么短的时间,它怎么会知道日夜交替呢?”陆淮说着,自己觉得也感慨起来。
“下一句呢?蟪蛄,那是什么?”
“是蝉。蝉在春天钻出泥土,夏天就死在树上,夏天而生的,秋天就死了。所以它也不知道一年四季,是那么漫长的。”
师若淮突然就懂了,本来陆淮说的话,她好像很模糊,可是这一刻,她突然融会贯通:“夏虫不可语冰——所以,夏虫指的就是蝉,它在秋天就死了,是不可能知道,还有冬天的?”
太诡异了,师若淮居然是在如此荒唐的场景下,跪在他旁边,悟道的。
他福至心灵的,是“孺子可教”四个字。
不过他此刻说不出俏皮话,只是沉默地点点头。
“果然你骂得挺对的,我不就是‘朝菌’,是‘蟪蛄’嘛。”师若淮垂下头,有些欣慰,有些好笑,也有点感慨。
“你真的完美概括了我的人生啊。”她抬起头,看向他,喊道:“陆淮。”
她喜欢打趣地喊他“陆老师”,突然认真地,带着思索地喊他的名字,猝不及防地让他心尖绞痛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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