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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子青灯
“嘴里都快能跑马了!”
裴回的目光却落在红色小兽颈间那串轻轻摇晃的链子上,轻声道:“它的牙,在那里。”
“啊?戴脖子上的啊。怪不得那乡亲之前说听到有铃铛声。”
青色年兽继续挣扎着,想要挪到小年兽旁边。可它刚迈出一步,前肢便是一软,狠狠摔倒在地,扬起一片尘土。
这一下摔得可不轻,陆子墨看得心头一紧:“可别摔死了啊。”
这时,声音粗哑、一个面色赤红的汉子猛地跳上旁边半截矮墙,挥舞着手臂喊道:
“乡亲们都瞧见了吧!就是这妖怪!现在这么惨,开春时可是毁了我们东头的秧田,夏天又冲垮了水渠!我家三亩地的收成,全让它祸害没了!”
“是啊!我家的鸡棚也被它踩塌过!”立刻有人红着眼附和。
“还有我娘!去年被它吓得好一场大病!”
裴回和陆子墨对视一眼,都有点疑惑,不是说这年兽是最近才出现的吗?
“打死它!趁它病,要它命!给咱村子除害!”
“对!一起上!跟这妖怪拼了!”
转眼间,人群的情绪瞬间被点燃,几个村民抄起手边的锄头、木棍,红着眼就往前冲。
“一起上!”
“诶!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啊!”陆子墨想拦,却被愤怒人群挤到一旁。
那倒在地上的青色年兽,眼看那些闪着寒光的农具逼近,拼劲全力地挪了几步,严严实实地挡在了红色小兽身前。
“去死吧——”
先前那跳上墙的壮汉面目狰狞,突然高声暴呵。手中的锄头抡出道弧线,朝着年兽猛砸下去——可斧头却迟迟没有落下。
他的手臂僵在半空,筋肉贲张,动弹不得。
沈复醉收回微抬的右手。他指尖方才轻描淡写地一弹,就点了那汉子的肩井穴,使他动弹不得。
锄头悬在半空,那壮汉瞠目欲裂。周遭村民也一时噤声,惊疑不定地看向沈复醉。
“诸位,稍安勿躁。”沈复醉拢袖而立,声音温润,“沈某心中觉得有几处蹊跷,想与各位分说分说。”
人群静了静,随即嗡嗡低语起来。
“仙、仙师您说!”
“啥叫‘蹊跷’啊?”
“傻子!就是怪迷怪眼!”
沈复醉一笑,引扇指向瘫在远处的青色年兽:“诸位请看那巨兽——老成这样,牙都掉完了。”
“哎哟,还真是!嘴里都空了!”
“可不是嘛,瞅着就没几日好活了。”
“老妖怪……”
村民们低声议论起来。
“但方才,”沈复醉话锋一转,声调微扬,“李村一位小哥领我们去的山沟里,那巨大脚印旁,可还嵌着一排新鲜齐整的牙印。”
“既然牙都没了,这印子……又是从哪儿来的?”
人群霎时一静,许多人脸上的愤慨慢慢变成了惊疑。
他抬眼,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愤怒或疑惑的脸:“况且,年兽一族与人界相安数百年,虽偶有‘惊扰’传说,却从无真正伤人的实证。”
“何以偏偏今年,就在诸位口中,成了毁家灭田、不共戴天的凶魔?”
被定住的汉子脸上横肉抖动:“仙、仙师!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我们全村人合起伙来冤枉它?!”
“冤没冤枉,你心里清楚。”沈复醉似笑非笑,“装模作样这么久,好辛苦啊。”
话音未落,他袖袍一拂。
那汉子只觉得肩头一松,沈复醉竟是解了他的穴道。
他连手臂都顾不上活动,就高声叫嚷道:“仙师,你不要血口喷人啊!!”
“血口喷人?”沈复醉摇扇,“沈某来时,为追这年兽,沿途撒了些‘牵机引’。此物无色无毒,只一点——若有人曾在撒布之处频繁动用灵力,身上便会沾染一丝气息,三日不散,只施引者能闻到。”
“现在这味道,可冲得很哦。”
“这、这……”
沈复醉笑眯眯道:“你为什么会沾上牵机毒呢?”
“仙、仙师,我、我只是个种地的,哪懂什么灵力……”
“哦?种地的?”沈复醉笑意更深,玉骨扇指向那汉子紧握的右手。
“那不妨让诸位乡亲看看——你这虎口与指根处的厚茧,为何生得这般整齐规矩,倒像是常年掐诀结印磨出来的?”
他话音微顿,目光扫过周围真正的农人那双双骨节粗大、布满皲裂与杂乱厚茧的手。
“真正的庄稼把式,茧子该在掌心、指腹,是被锄柄磨出来的。”沈复醉声音温和。
“而你手上这茧,分明是食指中指内侧,与拇指指腹对压形成的——这是捏符箓、掐指诀的手。”
那汉子脸色骤变,猛地把手往身后缩。这一慌,动作大了,袖口一甩,一个叠成三角形的黄色纸包“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沈复醉佯作惊讶,扇尖轻轻一挑,那纸包便展开半角,露出里面扭曲的朱砂咒文。
“哟,聚煞符?还是血煞浸过的上等货色。”
他笑得眉眼弯弯:“看来,倒是沈某眼拙,该唤您一声……‘道友’?”
“……”
那汉子僵在原地,脸上最后一丝憨厚终于彻底褪去,黑红的脸上慢慢裂开一个诡异的笑:“……嗬,去你妈的吧!是又如何!你这酸儒,倒有几分眼力!可惜,晚了!”
他粗哑的嗓音变得尖细,狞笑道:“这蠢兽一族守着宝山不知利用,空负天赋!我也只是替天行道!”
“原来如此。”沈复醉颔首,“一边用幻术伪造‘巨兽践踏’,一边煽动村民恐慌,收集精纯的恐惧之气用以修炼,事后再扮作苦主,将一切罪责推给这年兽。”
“阁下真是勤勉得很,分身有术,我好佩服啊。”
“废话少说!既然识破,就拿你的神魂来添做爷爷我的修为!”
邪修指诀疾变,地面顿时黑气翻涌,最后凝成三颗骷髅头,成“品”字形,分别射向师徒四人!
沈复醉手中的扇子“唰”地展开,朝着袭来骷髅轻轻一拂,那骷髅头瞬间调了个头,又奔着邪修去了。
接着,左袖向后一拂,柔劲将傻了的陆子墨和裴回送出去数步,恰恰避开另一颗骷髅。
那邪修见状愈发狂怒,口中念念有词,又连着掐了好几道邪诡指诀。霎时间,竟然又弄出来七八颗骷髅头,从不同方向尖啸扑来!
白厌侧身踏步,右手并指如剑,劈在骷髅额心。
“啵”一声轻响,骷髅竟泡沫一般碎掉,化为黑烟。而他本人借这一指之力,踩着一颗骷髅头顺势弹射出去,直刺邪修中宫。速度之快,只在原地留下淡淡残影。
邪修似未料到白厌破法如此干脆,双掌一错,掌心浮现了个黑色的漩涡,带着吸摄神魂的诡异力量,悍然拍向正面迎来的白厌。
“师弟小心!”陆子墨看得心急,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并指如剑,反向刺入自己心口。不见鲜血,唯有缕青白色的火光从他心窍处冒了出来。
他以指代笔,急速画出一道歪扭却神光湛湛的破邪符,冲着邪修就是一推。
破邪符撞上骷髅,白光黑气瞬间炸成一团,虽未完全击散,却也阻了它一瞬。
沈复醉袍袖一卷,罡风扫过,最后几颗骷髅也碎了,散作满地黑烟。
他一步踏出,拦在邪修与白厌之间:“只知道欺负我家小朋友,道友,好不要脸啊。”
“你们一打四!谁不要脸!”
沈复醉闻言挑了挑眉,仔细一想好像是这么回事,他装作没听见,下一秒冷冷道:“今日当断。”
那判官笔不知何时已经在他手上了,笔锋轻点,一道白光展开,于空中化出面水纹般的明镜。
镜中光影流转,赫然映照出邪修伪造破坏、煽动恐慌、窃取情念修炼邪功的种种因果。
“千秋一判,因果自承。”
墨色长卷瞬间缠绕住邪修的四肢。笔落,罪定。邪修只感受到一股尖锐的力量透入,仿佛要刺穿四肢百骸一样,掌心漩涡剧烈地震荡,几乎就要溃散。
“……咳、咳咳!”
邪修惊怒交加,猛一捶胸,喷出大口精血,周身气息暴涨,赫然是强行催动了反噬自身的禁术!
一直静静观战的裴回蹙眉,浅色的眸子紧盯着邪修扭曲的身体,他发现,那人的脐下与胸口两处聚结着浓郁的黑气。
陆子墨呸道:“这老东西!不要脸!”
裴回点点头,说:“他好像,快要破了。”
陆子墨闻言,福至心灵,朝战团方向大喊:“师尊!师兄!这魔头遭魂魄反噬,力量核心不稳,必在脐下三寸或膻中穴!”
沈复醉闻言,判官笔的攻势瞬间变得绵密如雨,主攻下盘,将邪修的防守与注意都牵引到了下身。
沈复醉喂了几招,白厌心领神会,也不再正面强攻,身法灵巧地在外围游走,剑光时隐时现。
邪修在疾风骤雨般的点刺下左支右绌,破绽渐生。又是一道清光,他勉力格开判官笔,胸膛空门顿时大露。
白厌瞬间出招,剑锋瞬起,寒光有如九天坠落的冷泉,直贯邪修脐下三寸。
“噗——!”
剑尖毫无阻碍地没入那团黑气之中。
“啊啊啊啊——”
邪修膨胀的身体顿时漏气般干瘪下去。他僵硬地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没入身体的剑锋,最终瘫软在地,眼底一片死灰。
沈复醉收笔,笑着摸了摸白厌的头:“嗯,不错嘛,看来是学会’红珠衔枝’剑法了。”
“厉害!”陆子墨长长舒了口气,立刻冲上前,用特制的符文绳索将人捆成粽子,又摸出张符,“啪”地贴在其额头上。
尘埃落定。
方才还群情激愤的村民,被这急转直下的真相弄得晕头转向。
人群里嗡嗡地响起了压低的议论。
“啥?啥意思?”
“谁,谁死了?”
“那、那仙师是说……年兽没害咱?”
“可地里的庄稼……”
“笨!没听仙师说吗!是那假扮好人的邪修搞的鬼!”
“那咱还打不打了?”
“打啥打!没看见真妖怪都被仙师收拾了吗!”
七嘴八舌中,乡亲们原先的愤怒如同戳破的气球,泄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隐约浮上来的心虚。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悄悄飘向了角落那对瑟瑟发抖、相互依偎的大小年兽。
“那……那咱刚才岂不是冤枉好……好兽了?”
“可它长得也忒吓人了。”
“话本里不一直是这么画的吗……”
沈复醉走到年兽身旁,声音缓和下来,对着村民解释:“正如诸位所见,年兽一族,自古与人相伴而生。”
他看向那紧紧依偎着老者、瑟瑟发抖的红色小兽:“小时以人间喜乐愿力为食,亦能反哺祥和,所以天性亲近孩童玩物、喜庆窗花,实为瑞兽。”
沈复醉:“长大些,便需要吞食人间积攒的哀怨与遗憾了。再待它带的小年兽长大,便是它功成身退、带着一整年的浊气归于天地之时。”
先前那乡亲恍然大悟道:“所以,人家是吃‘晦气’的,长得凶点是本分!”
沈复醉颔首,继续道:“吃罢了一年的晦气,年兽的身躯也会开始衰败。”
“哦哦哦,意思是大的要养小的呗,小的大了,大的就死了。”
“那、那些大脚印又是咋回事?总不是它半夜溜达踩出来的吧?”
“哎,人家那么大个儿,还不许出来散散步了?”
“仙、仙师,”一个胆子稍大的老汉搓着手,惴惴地问,“那它今儿个闹这么大动静,是、是为啥咧?”
沈复醉:“正因为这宵小为修炼邪功,这些年不断盗取村中的喜乐与哀怨,小兽食不果腹,老兽无以为继,油尽灯枯。”
“它今日拼死弄出这些动静,与其说是‘为祸’,不如说是在试着引开注意,好让它的小兽……能在除夕夜多找到些‘喜悦’。”
“啊呀!原、原来是这么回事……”
“这老家伙,是护着自家小的呢?”
“还怪……怪有情有义的嘞。”
先前也在喊打的一个黑脸汉子,此刻脸涨得通红,挠着头讷讷道:“那、那它咋不早说……”
旁边立刻有人小声怼他:“说啥说!人家是兽,又不会讲人话!再说了,咱刚才那架势,它敢过来吗?”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婆婆抹了抹眼角,声音发颤:“作孽哦……都是为了口吃的,为了娃儿。跟咱庄户人家,有啥两样。”
“那、那咱家的窗花和拨浪鼓……”
“就当……就当给娃娃积福了!”不知谁高声说了一句,不少人跟着默默点头。
陆子墨听了,也觉得这一老一小两个年兽霎是可怜,险些落下泪来:“原来,它真的老掉牙了啊呜呜呜。”
他一看小年兽还叼着老年兽的牙齿,当真楚楚可怜,拉着裴回就想把链子给它带回去。
小兽见他们过来,转了一圈,将颈间的兽牙链子轻轻吐在裴回手心。
裴回拿起那串牙齿,上面甚至还残留着小兽温热的唾液。他俯下身,仔细地将那串链子重新戴回小年兽的脖颈上,打了个结。
一旁,巨大的青色年兽望着这一切,艰难地转过头,用鼻尖碰了碰红色小兽的头顶。他赤瞳中的光芒已经越来越淡了,像即将燃尽的灯火。
小兽立刻发出呜咽,不断用脑袋拱老兽,拱着拱着,身上红色融化了一般,晕开了抹崭新的淡青。
“原来如此。”沈复醉看着这一切,轻声道,“上一代年兽消散时产生的悲伤,需得由下一代完整地吞食下去。”
“吞下了这份至亲离世的悲伤,红色的瑞兽才会长大,一点点变成青色。”
他望着小兽脊背上那抹新生的淡青,心中却无端掠过一丝疑虑。
沈复醉的确能觉察到,最近几年,附近村落间流转的喜怒哀乐有些淡薄。起先他只当是人间情绪的潮汐——悲欢来去,本就如四季轮转,总有起伏涨落,并未深究。
可眼前这邪修,分明是近一年才剑走偏锋、窃取情念以供己用的。那么,在此之前,那些悄然淡去的悲欢喜怒,又仅仅只是巧合么?
“嗷呜——”
小年兽忽地仰起头,发出一声悠长的叫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老兽的身形已彻底消散,化成点点微光,像烧完的灯芯一样,明明灭灭飘散在风里。
小年兽转了个身,那双犹带湿气的眼睛望向沈复醉,冲着沈复醉转了一圈。不知怎么,沈复醉竟然从那眼神里看出来点感激。
下一刻,小年兽四蹄发力,不管不顾地朝着沈复醉直冲而来,显然是想扑上来。
陆子墨在一旁看得稀奇:“叫声像,习性怎么也跟狗崽子认了主人似的!”
裴回站在沈复醉斜前方,见状几乎未加思索,脚下侧移半步,正好挡在了沈复醉身前。
他刚站稳,那小兽已收势不及,犄角不偏不倚,正撞在他胸口——他本体酒杯所在的心窍处。
“唔……”
裴回身形微微一晃。年兽体量尚小,这一撞并不重,他却蓦地僵在了原地。
一滴温热的酒液,毫无预兆地从他的心口沁了出来。
起初只是细微的湿意,紧接着,那一小滴酒贴着肌肤缓缓滑落,一路向下,带来某种奇异的酥麻,激起阵阵战栗。
单薄的中衣被濡湿,紧紧贴在小腹,随着他轻浅的呼吸微微起伏。
裴回茫然低头,望向自己心口那处渐渐晕开的深色,喉间逸出一丝几不可闻的轻喘。
沈复醉瞬间紧握住他的手:“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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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回听那邪修说沈复醉是酸儒,觉得是在骂沈复醉,于是去问陆子墨。
裴回:‘酸儒’是什么东西?
陆子墨:酸菜。
裴回感觉有些奇怪,去问了白厌。
白厌:那个邪修。
沈复醉恰巧路过,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笑眯眯诓人:人家在夸我有文化呢。
裴回:哦。
沈复醉:晚上吃什么,为师最近新琢磨了几样菜。
裴回:酸菜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