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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夭
三月桃花盛开的时候,苏沅在太医院后院亲手种植了一片繁茂的桃林。春风拂过,枝头绽放的桃花层层叠叠,远远望去如绯色的云霞,映得整个院落格外明艳。她告诉我说,桃花不仅能入药,具有活血化瘀之效,还能精心制作成女子所用的胭脂水粉。我常常去看她照料那些生机勃勃的桃树,无论是修剪枝条、施肥培土,还是细心除虫,每一处动作都显得游刃有余,手法自然流畅,完全不像是一个从未侍弄过花木的新手。
有一次,我忍不住好奇,走近轻声问她:“你以前是不是种过桃树?”
那时她正俯身为一株幼小的桃树苗浇水,闻声动作微微一顿,沉默片刻才抬起头,眼神有些悠远,轻声说:“我表姐最喜欢桃花。她出嫁之前,我们曾在周府一起种下过整整一片桃林。”
又是先皇后。
我凝望着她专注宁静的侧脸,心中忽地一动——她与先皇后不仅容貌极为相似,就连眉宇间那种执着而温柔的神情,也几乎如出一辙。
犹豫了一下,我放轻声音,问道:“能给本宫讲讲先皇后的事吗?”
苏沅缓缓直起身,目光仿佛穿过时光,落在遥远的往事里。她低声开口:“我表姐……她就像这桃花一样,明媚、鲜活,总是带着笑意。她爱说爱闹,偶尔也会任性,可心地却始终纯净善良。她常瞒着家人,悄悄溜出府去,为贫苦的百姓施粥赠药,总说见不得人间疾苦。”
这与我从前在宫中听到的传闻截然不同。宫人们口中的先皇后骄纵善妒、心胸狭隘,与苏沅所描述的判若两人。
我不禁追问道:“那她入宫之后……是不是变了?”
苏沅眼神一暗,声音也低了下去:“进了宫,她就不再是从前那个她了。要守规矩、要端庄持重、要母仪天下……她常常写信给我,说宫里的日子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无比怀念从前无拘无束的时光。”
我蓦然想起曾在梅苑读到的那些信笺,字里行间的确满是少女挥不去的轻愁与幽思。
迟疑片刻,我又轻声问:“那她……可曾在信中提起过皇上?”
苏沅微微笑了笑,那笑意里却带着几分复杂:“提过的。她说皇上待她极好,温柔体贴,无微不至。可她总觉得两人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东西。她说,皇上看她的眼神,有时就像是在看另一个人。”
我心中不由一动。难道皇上对先皇后的情意,也并非世人所想的那般纯粹真挚?
“后来,她怀了身孕,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苏沅继续说着,声音里带着怀念,“她在信里写,等孩子生下来,一定要带他回周府看桃花,让他也看看娘亲从小最爱的地方。”
可那个孩子,最终并没有平安来到这世上。
我忍不住低声问:“那次小产……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沅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表姐在信上说,那天她喝了王修仪送来的安胎药,当晚就腹中剧痛,情况急转直下。太医们都说是她体虚所致,可她始终觉得……那药有问题。”
王修仪……又是她。可她已经不在人世,一切死无对证。
“表姐小产之后,身体就一直没能恢复过来。后来……又发生了巫蛊那件事,”苏沅的声音微微哽咽,“她走后,周家也跟着败落了。表舅父被贬官远放,表舅母悲痛过度,不久也郁郁而终……”
原来在先皇后逝去之后,还藏着这样一段不为人知的凄凉往事。
我轻声问她:“你心里……恨吗?”
她抬起眼来看我,眼中水光潋滟,却带着深深的迷茫:“恨谁呢?恨王修仪?恨太后?还是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
这话问得我一时无言。
是啊,该恨谁?这宫闱之中的恩怨情仇,从来就不是非黑即白、一言能尽。
桃林初见规模、花枝渐繁的时候,安儿已经能够琅琅背诵《三字经》了。李妃的身体依旧时好时坏,反反复复,但看着安儿一天天长大、愈发聪颖懂事,她的眼中终于也渐渐有了些许光亮与希望。
这一日,我正握着安儿的小手,一笔一画教他写字,贤妃带着承璟来了。
“给皇后娘娘请安。”承璟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好,一双明亮的目光却早已落在安儿所写的字上,忍不住轻声赞叹道,“弟弟的字写得真好。”
安儿听了,高兴地展开宣纸,脸上是藏不住的得意。
贤妃静坐一旁,唇角含着欣慰的浅笑,目光温柔地注视着这对兄弟。我望着这兄友弟恭的温馨场景,不由感叹:“承璟很有身为兄长的风范。”
贤妃闻言,唇角笑意更深了几分,语气自然却意味深长:“他毕竟是长子,理应照顾好弟弟们。”这句话说得云淡风轻,却让我心头微微一震。长子...确实,若论长幼次序,承璟确实是皇上的长子。
“安儿年纪尚小,往后还要承璟多多照顾。”我顺着她的话说道。
贤妃满意地颔首:“这是自然。”
他们稍坐片刻便起身告退。安儿望着承璟渐行渐远的背影,小声问道:“母后,哥哥以后会常常来教安儿写字吗?”
我轻抚着他的头顶,柔声反问:“安儿喜欢哥哥吗?”
“喜欢。”小家伙用力点头,眼中闪着崇拜的光芒,“哥哥懂得好多学问,对安儿也特别好。”
我心中顿时五味杂陈。若贤妃当真怀有异心,承璟可曾知晓?这个孩子看起来温良谦让,实在不像是心思深沉之人。
时值四月,太后凤体欠安,特召苏沅前往慈宁宫侍疾。苏沅的医术果然高明,不过短短数日,太后的病情便大有起色。
“哀家这副身子,多亏了苏医女悉心调理。”太后当着我的面夸赞道,“比太医院那些老御医强上不少。”
我笑着附和:“这都是母后洪福齐天。”
太后看了眼侍立在侧的苏沅,忽然提议:“哀家想着,苏医女医术如此精湛,仅在太医院做个医女实在可惜。不如给她个正式名分,封个女官如何?”
我心中一动。太后这是要特意提拔苏沅?
“母后觉得授予什么职位较为合适?”
“就封个正五品司药吧,掌管宫中所有药材事宜。”太后淡淡道,“皇后意下如何?”
正五品女官,品阶不低,而且执掌药材大权,是个实实在在的要职。太后这个安排,究竟意欲何为?
“但凭母后定夺。”我恭敬回应。
苏沅闻言立即跪地谢恩:“民女谢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恩典。”
她始终低垂着头,让我无从看清她此刻的神情。
苏沅受封当日,我在凤仪宫设下小宴,只邀请了李妃、张昭仪等几位交好的妃嫔。
李妃因身体不适,稍坐片刻便先行告退。张昭仪则与苏沅相谈甚欢,二人探讨医理,颇有些相见恨晚的意味。
“苏司药年纪虽轻,医术却如此精湛,实在难得。”张昭仪由衷赞叹。
苏沅谦逊一笑:“张昭仪过奖了。昭仪的针灸之术才真是出神入化,民女望尘莫及。”
我望着她们交谈甚欢的模样,忽然想起张昭仪同样精通医理。若是她能与苏沅携手,或许真能查明先皇后逝世的真相。
宴席散后,我特意将张昭仪留了下来。
“妹妹觉得苏沅此人如何?”
张昭仪沉吟片刻,谨慎答道:“医术高明,心思缜密,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才。只是...”
“只是什么?”我追问道。
“臣妾总觉得,她身上有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气度。”张昭仪微微蹙眉,“仿佛经历过许多世事沧桑。”历经过大事的人,内心往往沉淀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沧桑与坚韧。
我一时默然,无言以对。她的确经历了太多风雨——表姐含冤离世,曾经显赫的家族一夕败落,而她孤身一人踏入深宫,背负着血海深仇,步步为营,只为寻求一个公道……
“娘娘,”张昭仪将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谨慎与肃然,“臣妾近日查到一些关于先皇后当年小产的旧事线索。”
我心中蓦地一紧,面上仍竭力维持镇定:“你说。”
“据太医院脉案记载,先皇后小产是因误食了活血之物。但臣妾暗中翻检当年进奉的方药,发现其中有一味药……用得极其蹊跷。”
“什么药?”
“红花。”张昭仪声音愈发低沉,“用量极微,寻常太医根本难以察觉。可若是日积月累地服下,便是再强健的胎象,也终究难保。”
又是长期下毒……这与之前李妃所中蛊毒的手法如出一辙,阴损而隐蔽。
“可知是何人下手?”
张昭仪摇头轻叹:“时隔已久,痕迹难寻。但臣妾怀疑……太医院中有人插手此事。”
太医院……若真如此,那幕后之人的势力,早已无声渗入宫闱各处,其手段与野心,着实令人心惊。
那一夜,我屏退左右,独自在庭中踱步。春夜的桃花开得正盛,风起时落英缤纷,瓣瓣飘洒,宛如一场温柔而寂寥的粉雪。
我伸手,一片花瓣轻轻落在掌心。凉而软,仿佛某种无声的叹息。忽然间,先皇后信中的一句话浮上心头:“若有一天我不在了,望还有人能记得真实的我。”
真实的她,究竟是什么模样?是宫人口中骄纵善妒、不容人的中宫之主?还是苏沅记忆中那个明媚鲜妍、心慈善良的少女?
或许都是她,又或许——哪一个都不是。
深宫如戏台,每个人都在扮演角色,面具之下藏起悲喜与真心。真正的模样,或许连自己都已渐渐模糊。
就像这桃花,看起来娇柔不胜风雨,却年复一年在春寒中绽放,无声而倔强。
而我所要做的,便是在算计与阴谋之中,守住自己内心一点澄明。既入深宫,便不必活成别人眼中的模样。
无论前路是暗涌还是荆棘,总要活出自己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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