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冬至

　　翌日，冬爷爷坐在沙发边看报纸，指尖勾着老花镜的镜腿，眼角余光扫到玄关那穿鞋的冬至，他斜睨了眼旁边的老式挂钟，6:29。

　　“妈这么早就去上班了吗？”冬至坐在小板凳上问道。

　　“芳芳昨天好像加班就没回来，话说知知，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

　　冬至套好鞋起身回复：“哦哦，是说昨晚怎么没看见她。我约好要去和宁宁她们去吃面，而且夏望昨天还说我闹钟闹不醒，我肯定要证明给他看。”

　　“早上多吃点，别饿肚子了。”

　　“我一定把自己吃得饱饱的。”她拍拍胸脯，笑盈盈道。

　　“钱还够吗？”冬爷爷注视着冬至，语气里带着点细声细气的关切。

　　话音刚落，喉间忽然涌上一阵痒意，冬爷爷忍不住低低咳了几声，咳得他皱起眉头，抬手轻轻按住了胸口。

　　“我在抽屉里拿钱了的，够。”冬至说，“是着凉了吗，待会赶紧去吃药，爷爷要注意身体哦。”

　　“爷爷知道了，等会就去吃，知知出门注意安全。”

　　“好，爷爷再见，不要太想我。”

　　说着冬至伸手握住门把手轻轻一转，推开门时还回头冲客厅笑了笑，这才不紧不慢地迈出门槛，将门虚掩上。

　　冬爷爷嘴角慢慢漾开一抹慈祥的笑，朝着她的背影轻轻点了点头，手里的报纸往膝盖上压了压，目光落回密密麻麻的铅字上，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天边蒙蒙亮着，带着点没散尽的凉意，风一掠，梧桐树叶沙沙地动，露水珠便往下掉了几颗。

　　右拐走了几步，在夏望家门口没看到人影，肯定就是还没出门，于是冬至便坐在台阶上等他。

　　切，这次比他早起，看他还能不能说我。

　　这算是比下他一回了。

　　这时手机亮屏弹出消息，冬至扫了眼，打开“青桐四结义”群聊。

　　送玉：「谁先到帮我点份牛肉面。」

　　宁宝：「谁先到帮我点份三鲜面。」

　　冬至跟着敲了行字发过去。

　　知了：「谁先到帮我点份青椒肉丝面。」

　　正想着要是夏望也能发一条就好了，倏忽聊天框闪出条内容。

　　小弟：「谁先到帮我点份番茄青菜面。」

　　看着屏幕冬至不禁笑出声，很合群。

　　这时有个提着菜篮的阿姨路过，瞥见冬至停住，温和说：“知知，在这等小望上学呢。”

　　她闻声看了过去，打招呼：“徐姨好。是在等他呢，他每次都起得晚，害我天天苦苦等待。”

　　“这样啊。地上凉别总坐着。”

　　“谢谢徐姨，我知道了。”

　　倏地，夏望不紧不慢的声音从头顶漫下来：“徐姨早上好。”

　　“小望早上好啊，你们快去上学吧，我就不打扰了。”

　　“好，徐姨再见。”

　　冬至由于刚刚才说了夏望，被他悄没声地冒出来吓了一瞬，急忙应和：“徐姨再见。”

　　徐姨眉眼带笑，颔首应了一声。

　　见徐姨走了，夏望瞥见冬至还坐在台阶上：“乞丐还不起来？”冬至撑着膝盖站起来，看向他的眉头不自觉地皱着，他继续解释说，“蹲在这不知道还以为是要饭的。”

　　冬至理直气壮的嗔怪：“好心等你，你还说我。”

　　“好心人怎么说坏话？”

　　“那不叫坏话，我就是感慨一下，而且你这个样子才更像乞丐，有种丐帮帮主的风范。”

　　只见他皮肤干净白皙，鼻梁挺直，耳廓泛着淡淡的粉。额前碎发微微凌乱，几缕软发垂在眉骨上。

　　嗓音未带着刚睡醒的沙哑，那就是没特意梳理过头发，不过谁让颜值抗打，有种慵懒随意的帅。

　　夏望挑眉睨着她：“这么想当小弟？”

　　冬至紧盯对方，一句接一句地念叨：“你才是小弟，你才是小弟，你才是小弟。”

　　清风拂过她的发梢，几缕碎发贴在鬓角，她仰着脸絮絮叨叨，那双清亮的眸子里盛着执拗。

　　“行，你是大哥。”夏望伸手在她发顶随意抓揉了一把，好好的头发瞬间变得蓬松又凌乱，“幼不幼稚，快走了。”

　　“不幼稚。出门才梳好的头发都乱了，你自己一个人没形象就算了，怎么还要拉大哥一起，缺不缺德。”

　　他点头。

　　看夏望点头了但没说话，她不满道：“讨厌冷暴力。”

　　“嗯。”

　　“讨厌你。”

　　夏望轻笑一声：“又讨厌我了。”

　　冬至瞥了他一眼就没再理会，拢了拢垂下来的长发，三两下扎成一个利落的马尾。

　　天刚扯开道浅灰的口子，云絮还蔫蔫地堆在天边。

　　面馆守着两棵老梧桐，粗实的树干裂着深褐色的纹，绿叶上坠着晨露。几只麻雀停在电线上，叽叽喳喳地啄着风里飘来的面香。

　　店里零散坐着五六个人，点完单的冬至和夏望对坐在角落的长条板凳上。

　　“没想到我们这次来的挺早，最大的功臣就是我了吧，是吧小弟。”

　　夏望喉结动了动，似有话要说，冬至当即蹙起眉，目光锐利地剜了他一眼，分明在无声的警告“别讲那些不爱听的话”。

　　“是，功劳很大。”

　　听到自己想听的话后，冬至脸上露出欣慰的神色，语气里满是肯定：“我也觉得。”

　　话才说完，就瞅见徐佳宁推门进来了，冬至急忙朝她连连招手，眉眼带笑地示意她到身边来。

　　徐佳宁坐下说：“知知今天很早嘛。”

　　“当然，从来不赖床睡懒觉。”

　　“那很厉害了。”

　　“不看我是谁呀。”

　　“是知知大王。”

　　不过片刻，老板端着托盘从后厨过来，胳膊肘往桌边一抵，麻利地把四碗面摆到桌上，热乎气立马氤氲开来。

　　冬至移过青椒肉丝面，说：“谢谢王叔。”

　　两人的道谢也紧随其后。

　　王叔爽朗道：“说什么谢不谢的，快吃快吃。”他眉峰微扬，看着格外亲切，话完便继续去忙活起来了。

　　就见宋煜推门而入走了几步路，徐佳宁朝着他道：“还知道卡点来。”

　　冬至应和：“是不是觉得自己可聪明了，难怪在群里第一个发。”

　　听着“夸奖”，宋煜抬手就捂住半张脸，明摆着是在演：“一般一般，再夸要害羞了。”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开口：“不要脸。”

　　宋煜坐下，缓缓叹了口气：“望哥他们都说我，只有你…懒得说我。”

　　徐佳宁笑得睫毛轻轻颤动：“说了还不如不说。”

　　“再说，你望哥很有可能会说哦。”冬至道。

　　接着宋煜把视线挪到夏望脸上，瞥及他默默伸过筷子，把冬至碗里的青椒一片接着一片挑进自己碗里。

　　冬至不是不能吃青椒，而是挑食不太爱吃。挑食终归不是个好习惯，夏望总是先夹去大部分，其余的再让她慢慢吃完。

　　“他在给自己加餐呢，没空说我。”

　　他话落，只听身侧寒冽低沉的嗓音传来：“要死啊宋煜。”

　　夏望语调平得没有一丝起伏，却透着让人脊背发凉的压迫感。

　　他咧着嘴，笑容却有些僵硬，攥着筷子就埋头一声不吭地扒拉着面。

　　“宋煜这真不怪别的，你找骂呢。”徐佳宁扶额苦笑。

　　冬至随即打趣：“照这么说，夏望你可太贪吃了。”她讪讪一笑，又立马补充，“我不要死，我就口嗨一下。”

　　宋煜淡然道：“别添油加醋，不敢想以后的日子过得有多灰暗。”

　　“没这么好。”

　　“闭嘴。”

　　话虽这么说，也确实存在夸大的成分，平常宋煜该打趣还是打趣，只是能屈能伸。夏望不过就嘴上骂两句，谁都知道他没真往心里去，不了解的人或许都认为他很凶戾冷淡，但事实不是。

　　半晌，吃好发呆的冬至注意到个拿完饮料的女生。她眼尾微微上挑，瞳仁是透亮的黑，笑起来时眼角弯出勾人的弧度，见校服好像是隔壁高中的。

　　长得很漂亮。

　　她迈着步子走近，冬至长睫簌簌颤了两下，便垂下眼眸。

　　只听她声音清爽地说：“你好，叫夏望是吗？我是衍逐高中的姜清然，方便加个联系方式吗？”

　　夏望冷淡道：“抱歉，不加。”

　　“我平常不会打扰的，能给个好友位吗？”

　　“不加。”

　　就那么几个字，轻飘飘的，却没半点温度。

　　夏望搁下筷子，抬眼瞧见冬至嘴角的污渍，指尖夹了张纸巾递过去。她正对着桌面发呆，骤然回神，眉心轻轻蹙了蹙，接纸巾的手顿了半秒。

　　他解释：“擦嘴。”

　　冬至说了声“哦”，接过纸巾胡乱擦了擦嘴角。

　　姜清然眸光微闪，心里约莫就有数了，回答：“不好意思，打扰了。”

　　夏望微微颔首，她转身就离开了。

　　“没想到我们夏花的神颜已经闻名远扬了。”宋煜看着姜清然的背影说。

　　“底子在这里。”徐佳宁应和道。

　　冬至不愿讨论这个话题，在一边陪笑。

　　以前她认为夏望长得帅带出去有面子，是件值得炫耀的事情，被要联系方式也很有成就感，恨不得给全世界的人欣赏他。

　　可现在不一样，虽然早已习以为常，心里却是闷闷的，讨厌这种感觉，难受又不自在。

　　夏望自然是察觉到冬至这丝异常，可这家面馆口碑一向很好，提出来以后冬至也不好模仿上次找补，所以话就没直说出口。

　　徐佳宁眼看大家都吃完了，便提出：“走吧，时间不早了。”

　　“可以啊，我们走吧，别又不小心迟到了。”冬至扯了扯嘴角，挤出个浅浅的笑来。

　　宋煜肯定：“没事，知姐你今天起得那叫一个早，我都要不认识你了。”

　　冬至一本正经道：“我每天都起这么早啊，只不过在等夏望。”

　　目光都转向被提起的夏望，他下颌微抬，一点极淡的笑意落在唇角。

　　冬至经常不喜欢暴露别样的情绪，她不想让别人发现，只想让大家看见自己阳光、勇敢、自信，所有美好的一面。

　　这算是一种“立人设”，也算一种自我保护。

　　没有人会无条件接纳你的缺点，你的真实，你的一切。如果会有厌烦，那么就好好藏在心里，等着时间将它们磨去棱角。

　　祈祷一个懂自己的人降临往往只限于想象，连同自己都不曾了解过自己。

　　人与人之间或许没必要这么深刻，淡淡的就好。

　　冬至很快悄悄蹭到徐佳宁旁边，压低声音，眉梢带笑絮叨着早上的新鲜事。

　　徐佳宁弯着眼睛笑出了声，伸手轻轻戳了戳对方的胳膊，意有所指：“两个鸡窝头。”

　　“你也差不了多少。”冬至撇了撇嘴反驳道。

　　“骗我都不打草稿，精心打理过的头发怎么可能像鸡窝头。”

　　“我就知道。”

　　到班上坐下看了十几分钟的书，班主任便迈着步子走进来，方才的喧闹声像是被按了暂停键，倏地就静了大半。

　　陶芷云说：“早读任务是检查昨晚的文言文。”

　　“周末就当过作业布置，也给了点时间，不用说别的理由，到时候背不下来就直接原文抄四遍加翻译一遍，然后明天中午之前来找我背。最多会再给一节课检查，现在背诵给学习委员听，没有抓紧时间的一律按不会处理。”

　　冬至是班里的语文学习委员。

　　她原本是想竞选英语的，奈何班主任已经按照成绩内定下来。询问了人员意见，冬至觉得也还行就没换，表格便被发进了班级群。

　　话落，教室里嗡的一声炸开了锅，议论声此起彼伏，直到班主任的目光扫过来，才又迅速安静下来。

　　陶芷云没多说话，从讲台上走下来，几步就停在了冬至旁边。

　　“冬至你上讲台去坐，顺便管理一下纪律。不过有班长在也不用太操心，你就好好检查她们背书，我有事出去会。”

　　冬至点点头：“好。”

　　冬至落坐在讲台边班主任就走了，下面就难免会发出些细小的讲话声。

　　先跑过来背书的是徐佳宁，冬至睨着她挑了挑眉：“宁宁很照顾我的生意嘛。”

　　徐佳宁莞尔：“那当然，姐妹必须支持你哦。”

　　紧随其后就是班长简伊。

　　就这样背了七八个人之后，教室嘈杂声越来越大，冬至也不禁皱起眉头。

　　简伊扯着嗓子喊了句：“别讲话了，不会背的抓紧时间背。”

　　话完，声音确实减下来，但仍然会有几个调皮不服从管理的同学讲话，简伊没辙只好不理会。

　　没过多久，夏望懒洋洋地站起身，生怕别人不知道一样，别开椅子时发出刺耳的声响。瞥见动静的来源后，班级瞬间安静下来。他掀了掀眼皮，步子不紧不慢踱到前面排队尾端。

　　须臾，没背完书的人继续闷头在背，只是没了突兀的讲话声。

　　要说这些人为什么“听话”，还是因为在学校有威严、能力的人，无非就两种，要么有钱要么成绩好，而夏望是成绩不仅好还有钱的人。

　　关于夏望的家庭状况一直是个迷，之前就有人传出他父母离异没人要的消息，所以多数人都知道。

　　而确定他有钱，是高一的时候。有个同校同学在外面看见夏望把burberry围巾放在台阶上给冬至当坐垫，穿得也是一身不知名高奢品牌。消息在学校迅速蔓延开，大家得出一个结论：原来是怕我们更自卑。

　　“更”的意思是，他本来长得帅，还以第一的成绩考进来后年年霸榜首，这就已经很自卑了。

　　任谁来了都要说一句“装逼”，但无可奈何的是有资本。

　　徐佳宁桌面上宋煜递过来的纸条被揉得皱巴巴的，上面的字迹龙飞凤舞：【我望哥装逼太帅了，好看多看爱看。】

　　她在纸条上回了一句话，末尾还画了个咧嘴笑脸递过去：【逐帧模仿，未来可期。】

　　队伍排到夏望背诵后，冬至盯着他问：“很哗众取宠了，话说你怎么还来背？”

　　要不说是年纪第一呢，好处就是多。老师平常不会怎么管他，比如背诵、作业、测试卷，都不需要特意的检查，因为他都会。

　　有人质疑过老师，得到的回答是：“你要是年年第一，特权你也有。”

　　可不是人人都像夏望。

　　他看着人笑了笑，缓缓开口：“就想背给小老师听听。”

　　哪来的称号。

　　别瞎取，哪有学生调戏“老师”的。

　　不知道何时起，夏望有了个“爱好”，就是打趣挑逗她。刚开始冬至还会有些羞愧，没多久发现他纯属不要脸。慢慢习惯后，就变成了正常的相处模式。

　　她瞥了他一眼，冷言：“别耽误时间。”

　　夏望声音蔫蔫的：“都说我是耽误了…”

　　“3，2…”

　　那个“1”字刚到嘴边，下一秒冬至就听见他流畅地背了起来，字字利落，语速明显快了许多，比一般人少用一半时间。

　　倒是真没耽误别人，但这是不是在反向炫技。

　　冬至捧着书，头都没抬：“会了，下去吧。”

　　夏望挑了挑眉梢，眼尾轻轻一勾：“拜拜，小老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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