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数贩卖机

　　日子像被推着往前走，月考的红榜还没撤下，期中考试的气氛就已经隐隐压了过来。祁燃发现，自己那点“及格就万岁”的心思，不知什么时候变了味。
　　市图书馆的邀约像道分水岭。
　　那天之后，他和沈止羽之间那层薄薄的、名为“补习”的窗户纸，似乎被捅开了一个小口。有些东西变得明目张胆起来——比如沈止羽给他整理的笔记越来越厚，从数学扩展到物理、化学，甚至开始夹带英语作文的“高分套路”；又比如祁燃发现自己路过高三教学楼时，总会下意识抬眼，目光扫过那间传说中沈止羽所在的、永远安静得像隔绝与世的教室窗口。
　　当然，表面一切如常。祁燃依旧顶着一张“莫挨老子”的脸，在课堂上睡觉或者玩手机的时间只是略有减少；沈止羽也还是那个永远坐在前排、脊背挺直、与周围喧闹格格不入的年级第一。只有图书馆那个固定角落，和每周雷打不动的“市图自习日”，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又一个周六下午，市图书馆三楼靠窗的独立卡座。
　　这里比学校图书馆宽敞多了，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公园的一角，初冬的阳光下，常青树依旧苍翠。座位之间有磨砂玻璃隔断，私密性很好。
　　祁燃咬着笔杆，对着面前一道函数与数列结合的压轴题，眉头拧成了死疙瘩。这题沈止羽上周讲过类似的，但他当时听得半懂不懂，现在自己这会儿上手，又卡壳了。
　　沈止羽坐在他对面，正在看一本英文原版的《时间简史》，偶尔用铅笔在书页边缘做一两句批注，安静得像帧素描。
　　祁燃烦躁地划掉草稿纸上又一次失败的尝试，把笔一扔，后背重重靠在椅背上，发出轻微的响声。他抬眼看向沈止羽。
　　阳光透过玻璃，在沈止羽低垂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鼻梁挺直，嘴唇因为专注而微微抿着。他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羊绒衫，衬得肤色更白，气质干净得不像话。
　　祁燃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开口，声音因长时间没说话透着点哑：“喂。”
　　沈止羽从书页间抬起头，目光询问地看向他。
　　“这道题，”祁燃用下巴点了点面前的卷子，“你上次讲的那个‘特征根法’，再讲一遍。”语气算不上好，甚至有点命令式的生硬，但比起最初那副“老子不想听”的抗拒，已经是天壤之别了。
　　沈止羽放下书，很自然地将自己的椅子往祁燃那边挪了挪，接过他手里的笔和草稿纸。
　　“看这里，”他的声音压低了些，清冽又稳，“当递推式满足特定形式时，我们可以假设通项公式……”
　　他讲得很慢，一边说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步骤拆得极其细，甚至比在学校时更有耐心。偶尔，会停下笔，问一句：“这里，能跟上吗？”
　　祁燃含糊地“嗯”一声，目光紧紧跟着他的笔尖。两人靠得很近，祁燃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干净的、混合着一点点书卷和阳光的味道，很好闻。
　　讲到最后一步，沈止羽写下答案，放下笔，侧头看向祁燃：“懂了？”
　　两人的距离因为讲题而拉得很近，近到祁燃能看清沈止羽瞳孔里映出的、自己有些怔忪的脸。他猛地回过神，往后撤了撤，抢回笔和草稿纸，闷声道：“……差不多。”
　　沈止羽也不戳穿他，坐回自己的位置，重新拿起那本《时间简史》，但嘴角似乎弯起了一个若有似无的弧度。
　　祁燃定了定神，按照沈止羽的思路重新演算。这一次，堵塞的思路好像真的通了。当他独立写出最后答案，并且和沈止羽给出的结果一致时，一种陌生的、微小的成就感在祁燃心中绽开。
　　他盯着那个答案看了几秒，然后拿起手机对着解出来的题拍了张照。
　　这个动作几乎是下意识的。等他反应过来，自己都觉得有点莫名其妙——拍这玩意儿干嘛？留纪念？
　　他正想删掉，对面传来沈止羽平静的声音：“发我一份。”
　　祁燃手指一顿，抬头。
　　沈止羽依旧看着书，没抬头：“存档。下次出类似题可以参考你的思路。”
　　祁燃：“……”
　　鬼才信。但他捏着手机，犹豫了两秒，还是把照片发了过去。微信聊天框里，除了寥寥几条关于学习资料的传输记录，这是第一张带着点“私人”性质的照片。
　　几乎是同时，沈止羽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他拿起看了眼，然后保存，锁屏。全程动作流畅，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祁燃看着他这一系列操作，心里那股别扭感又涌了上来，还夹杂着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微弱的悸动。
　　下午的阳光渐渐西斜，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在木质桌面上交叠。
　　祁燃做完一套英语阅读，正确率惨不忍睹。他有些泄气地扔下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偏头看向窗外，公园里有小孩在追逐嬉戏，笑声隐约传来。
　　“沈止羽。”他忽然喊了一声。
　　“嗯？”沈止羽从书里抬起头。
　　“你……”祁燃看着窗外，声音有些飘，“你以后，想去哪儿？做什么？”问完他就后悔了，这问题太蠢，太“未来”，根本不像他会问的。
　　沈止羽沉默了片刻，没立刻回答。他合上书，也看向窗外，目光悠远。
　　“可能会学生物，或者医学。”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清晰的笃定，“具体去哪里，要看申请结果。”他顿了顿，补充道，“但大概率会出去看看。”
　　出去看看。轻飘飘四个字，背后却是祁燃几乎从没敢想的世界——顶尖的学府，远得没边的国度，完全不同的人生轨迹。
　　祁燃没说话，刚才因为解出数学题而升起的小小雀跃，瞬间被一种巨大的、冰冷的落差感淹没。他仿佛站在一口深井底部，抬头只能看到沈止羽所在的那一小片光亮遥远的天。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成绩单上的数字，更是两个平行的，完全不同的宇宙。
　　他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惯常的、满不在乎的嗤笑，却发现嘴角有些僵硬。
　　“挺好。”他听见自己干巴巴地说，声音有些涩。
　　沈止羽转过头，看向他。那双沉静的眼睛里，映着祁燃此刻有些掩饰不住的黯淡。他没有说那些空洞的鼓励，比如“你也可以”、“只要努力”之类的话。他只是看着祁燃，看了好几秒，然后忽然开口：
　　“祁燃，这个世界很大。”
　　祁燃心头一震，抬眼看他。
　　“井底之蛙看见的天，只有井口那么大，”沈止羽的声音平稳，“但并不代表，天本身只有那么大。”他顿了顿，目光锁住祁燃的眼睛，“你才十七岁，祁燃。你的未来，不应该被任何东西定义，尤其不该被你现在盯着的这口‘井’。”
　　图书馆里很静，只有远处隐约的翻书声。阳光透过玻璃，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投下亮晃晃的光斑。
　　祁燃的呼吸顿了顿。沈止羽的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他内心深处连自己都不愿面对的、那个名为“自弃”的锁。一阵尖锐的刺痛，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近乎战栗的……清醒。
　　是啊，他才十七岁。可他过去所有的选择，都像是已经给自己判了无期，画地为牢。
　　“我……”他张了张嘴，喉咙发紧，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反驳？他拿什么反驳沈止羽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承认？那等于否定了自己过去所有赖以生存的“无所谓”和“不在乎”。
　　最终，他只是狼狈地别开了脸，重新抓起笔，硬邦邦地说：“做题了。”
　　沈止羽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重新拿起书，仿佛刚才那段对话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但祁燃知道，有东西不一样了。沈止羽的话，像颗种子，被强行埋进了他那片荒芜的心田。会不会发芽，他不知道。但那种被强行撬开坚硬外壳、暴露出内里柔软和渴望的感觉，却真实得让他心慌。
　　接下去的时间，祁燃有些心不在焉。笔尖在纸上划动，却写不出几个正确的单词。那道关于“未来”的命题，和他与沈止羽之间那清晰得残酷的差距，反复在他脑子里盘旋。
　　离开图书馆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初冬的晚风带着寒意，吹散了图书馆内的暖。
　　两人沉默地走在华灯初上的街道上。影子被路灯拉长，时而交叠，时而分开。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该分道了。沈止羽回家是另一个方向。
　　“下周六，”沈止羽停下脚步，看向祁燃，“老时间？”
　　祁燃双手插在兜里，踢着脚边一颗小石子，闻言“嗯”了一声。
　　“物理的电磁感应部分，我整理了新的图解，晚上发你。”沈止羽又说。
　　“……哦。”
　　短暂的沉默。路口车流如织，喇叭声不绝于耳。
　　“祁燃。”沈止羽忽然又叫了他一声。
　　祁燃抬起头。
　　路灯的光晕柔和地笼罩着沈止羽，给他周身镀了层朦胧的暖色。他看着祁燃，眼神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
　　“慢慢来。”他说，声音被晚风吹得有些散，却字字清晰地落入祁燃耳中，“不着急。”
　　然后，他转过身，朝着另一个方向，步履平稳地离开了。背影清瘦挺拔，渐渐融入城市的夜色和流光之中。
　　祁燃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半天没有动。
　　寒风刮在脸上，刺得慌。但心里却像烧着团小小的、灭不掉的火苗。这火苗是沈止羽点的，用他的笔记，他的讲解，他那些听着平淡却总能戳中他痛处的话，还有此刻这句简单的“慢慢来”。
　　艹。
　　祁燃低骂一声，终于迈开脚步，朝着自己那个破旧、冰冷、却在此刻仿佛也透进了一丝光的家走去。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掏出来看，是沈止羽发来的微信，没有文字，只有一个文档传输的提示，标题是《电磁感应现象图解（简化版）》。
　　祁燃盯着那个标题，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摩挲了一下，然后，将手机重新塞回口袋，加快了脚步。
　　夜还长。路也还长。
　　但似乎，也不是完全看不到方向了。至少，前面直播间的呃。有那么一个人，愿意停下来，等他一下，甚至回头，给他指一指那条通往更广阔的天、荆棘密布却又充满可能的路。
　　这感觉，陌生，危险，却又该死的……让人忍不住想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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