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获明夷之心(八)
“诸位还没离开真是太好了,”裴霁清走进餐厅,“还请大家再稍坐片刻。”
裴霁清和严楚宁在餐桌对面四人的注目下落座。
“这封信,”裴霁清将客房画中找出的信件轻轻放在桌上,“请严先生解释为什么封在你房间的画框里。”
“找东西挺厉害,”坐在对面的严楚宁冷笑一声,“看来有些东西再怎么藏,也瞒不过苍蝇。”
“这是……”刘静一把抄过信,“居然没送出去?”
“是,”严楚宁忽然笑了,“一开始我就没打算送出去,很惊讶吗?”
“为什么没送出去,”刘静的眼神变得硬起来,“难道是你……”
“你我之间就没必要演这种拙劣的戏码了,”严楚宁露出明显的不屑,“又没有人付你演出的费用,何必呢?”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刘静将信确认后放回桌上,“现在证据确凿,妈妈想要相信你也不行了。”
“你什么时候信过我?”严楚宁扭头看向刘静,“我又有什么理由杀他?”
“妈妈一直都很相信你啊,”刘静迎上严楚宁的目光,不为所动,“但是妈妈也知道,你一直都吃醋,也一直都嫉妒浩浩。”
“这信,很好解释,”严楚宁回正视线,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脸上看不出情绪,“就是为了避免现在的情况——如二位侦探所见,我的母亲显然分不清她大脑里的幻想和现实世界。所以,一旦有侦探出现,她必然会力证我是凶手。你们或许会疑问,如果我不是凶手为什么还要回避?答案很简单,我并不关心到底是谁杀了王子浩,我也没有任何自证清白的必要,我只想保护我平静的日常。”
“那还请你解释这么做的原因,”裴霁清停下记录的笔,“听说,是你提议要找侦探来调查死因的。”
“侦探小姐,这种情况如果我阻拦调查或者提议无视,不是更奇怪吗,”严楚宁露出一丝讥笑,“我没道理要这样行事来找存在感。找了侦探,但是侦探没来……这事情,自然和我没有关系了。”
“如果其他人看到侦探迟迟不来,又写信给侦探社呢?”
“很简单,”对面的严楚宁冷冷一哼,“我添个乱很奇怪吗?说到底,他死没死、怎么死我完全不在乎。对于侦探,我的态度是,最好别来,但是来了也行。”
“这个,”一直默不作声的严楚宁将昨晚在床边找到的白色颗粒抖在笔记本上,推到对面另一个严楚宁面前,“这是什么?”
对面的严楚宁先是疑惑,而后一怔,凑近看过后又闻了闻,反问:“干了的丙烯底料?从哪来的……什么意思?”
“夜梯和王子浩的房间里都找到了这东西,”裴霁清盯着对面严楚宁的眼睛,想要找到破绽,“的确是丙烯底料……你,那天在教堂真的只是在教堂里吗?没有上夜梯?没有去王子浩的房间?”
“原来是这个意思,”严楚宁双手抱臂,头微斜向后,一副防御又审视的样子,“不如我来替你说?侦探小姐认为,是我踩到了丙烯底料,晚饭过后,看到了王子浩上楼,于是我到教堂,通过夜梯上了东侧二楼,接着进入王子浩的房间,杀了他,又从外面锁上门,顺着夜梯下来,是吗?因为那晚独眼一直坐在回廊,只有在教堂里的我能够做到不经过回廊到达东侧二楼,是吗?”
“严先生所说,的确是目前最有可能的情况。”裴霁清点点头。
“看来侦探小姐除了伪善,还很愚蠢,”严楚宁的视线在裴霁清身上扫了几遍,“我画了这么久的画,很清楚丙烯底料的特质。丙烯底料是水性乳液,表面接触空气的部分会在三十分钟内形成一层薄膜,但是,鞋底是有凹槽的,被挤压进凹槽的底料无法接触空气,会在好几个小时内都保持粘性,走路的时候每一步都会把未干的底料从鞋底的纹路里挤出来,就跟挤牙膏一样。我是有多蠢,会在杀人的时候穿这么一双鞋?直接换一双鞋就能完全规避这件事,我没有道理冒这个风险。”
“而且,”严楚宁嘴角挂上冷笑,“你们好像从来没有思考过一个问题——王子浩是活人,会说会叫,如果我要杀他,为什么他不喊呢?当时独眼在回廊,总还是能听到点动静吧?”
的确,这点汪心钺也质疑过。
“这件事,从头到尾我都没有说过谎,”严楚宁慢悠悠地补充,“只不过我隐瞒了一点,那就是为什么那天晚饭后我要去教堂——因为,王子浩约我在教堂碰头。我不知道他有什么事,等了很久他也没出现,我就回客房了。你现在一定觉得,死无对证,我怎么说都可以,这我无法反驳,但,我说的就是真相。”
“不如,我给你们两条思路怎么样,”严楚宁身体前倾,双手指尖相对,放在桌上,“第一条思路,王子浩也学过画,他应该也了解丙烯底料的特点。他拿了丙烯底料,踩在脚底,从自己的房间走到夜梯,再走到教堂,再通过夜梯回到自己房间,这,就形成了指向我的线索。”
“你的意思是,他栽赃你?”裴霁清一愣。
“完全有可能,这也正好解释了为什么他没有反抗呼救。”
“或许他真的能够豁出去自杀栽赃你,”裴霁清带上笑意,“但是,这很难解释为什么第二天他会被毁尸吧。”
“这点,就得靠你们查明白了,”严楚宁姿势不变,面上也带着冷笑,“第二条思路,母亲每晚都会送些吃的喝的给王子浩,而医务间的钥匙又是母亲保管并且也只有她出入,或许她下了什么东西在吃的里面,所以王子浩才不反抗。她杀了王子浩,又利用丙烯底料的特点留下线索指向我,第二天早上自导自演一出撞门的大戏,之后又分尸,也完全可能。”
裴霁清面色不显,但心里也认同。看来大儿子和汪心钺想到一起了。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刘静显然被激怒了,“我为什么要杀他?我有什么理由要杀他?”
“你当然有理由,”严楚宁的声音又冷又硬,“你讨厌我的理由,也可以是讨厌他的理由。你真的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讨厌我吗?因为我不满足你的病态需求。你需要一个‘失败’的孩子来获得控制感和价值感,但同时,你又需要一个‘成功’的孩子来获得炫耀的资本。所以,当我成功的时候,你的需要我‘失败’,于是打压我、贬低我;当我失败的时候,你需要我‘成功’,于是指责我。你需要的从来不是一个真实的孩子,而是一个能够填满你情绪黑洞的工具人。这个人,必须足够成功,能让你炫耀,满足你的虚荣心,又必须足够失败,能让你贬低,满足你的控制欲和优越感,还必须永远忠诚,永远围着你转,永远优先满足你的需求……这样的人,不存在。”
“我很惊讶,你居然这么想我,”刘静又恢复了那种冷淡的神情,“纯粹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比任何人都更明白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严楚宁嗤笑一声,“甚至,我比你更了解你自己。”
严楚宁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又强硬的自己和刘静碰撞,像一把梳齿锋利的铁制梳子,一下又一下,用力地梳理着他的头皮,直到皮开肉绽,露出白骨。回忆由不得他摆布,自顾自地翻回那些长满烂疮的节点,逼他直视过往——严楚宁有些想笑,看来,无论在这里还是现实,他始终、注定、绝对会被刘静抛弃。他不是刘静的心头肉,甚至连眼中钉都算不上。在刘静的世界里,他只是一个被需要才存在的工具。严楚宁不想记住他和刘静之间的每件事,可惜,他说了不算。他可以忘记,但他的大脑,他的身体,绝不会忘记。伤害这种东西,能够越过意志,直接长进皮肉、骨头里……严楚宁深有体会。
爸爸在世的日子记不清了,可他和妈妈之间的碎片,却像硌在鞋里的石子,时不时就疼一下。第一块,他想要小自行车,妈妈说那得要很厚一叠钱,家里没有。他懂事地说不要了。后来听见妈妈笑着对小姨说:“没想到他还真信了。”第二块,他被邻居孩子堵在楼道用水枪呲透,逃回家。妈妈看了一眼,淡淡说:“那还不是你要跟他们玩儿。”第三块,他第一次学钢琴,回家兴冲冲弹《玛丽有只小绵羊》。妈妈扫着地,头也不抬:“老一点的苍蝇都学会了。”第四块,姥爷不肯在家过夜。妈妈说,是因为他不乖,爸爸才不开心,姥爷才不肯住下。
……
这些事情,是伤害吗?其实对严楚宁来讲,不算是。这些事情,只是让他困惑,还不至于受伤。他能够接受妈妈是一个不温柔、不细腻、要求很高的妈妈。他以为,他再努力一些,做得再好一些,他就能够被爱、被接受了。这没有问题。
那问题是什么?问题是,他一直以为妈妈就是这样一个人的时候,王子浩出生了。这时,严楚宁发现,原来妈妈能够记得要给孩子起小名,因为她总是温柔地叫着浩浩,然而,她却忘记了给他起小名,从来只叫他严楚宁。原来妈妈能够记住孩子的生日,每次王子浩快过生日她都会提醒他要发消息问候,然而,她却记不得他的生日晚王子浩十天。原来她能够用充满爱意和欣赏的目光注视着孩子,然后说一句:“浩浩是最聪明最漂亮的孩子。”然而,她给过他的夸奖,只有一句“还不错”。原来,她其实是一个很好很好的母亲。只不过她是王子浩的母亲,不是严楚宁的母亲。
至此,严楚宁终于不得不承认——是,没错,她并不是不会爱孩子,她只是不会爱他。这个发现,第一次,让严楚宁感到安心。
他终于,有一个答案了——他不必再思考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她才不爱他。严楚宁开始明白,是她,是她从一开始就选择了不爱他。他花了太多时间才明白,不爱就是答案,原因毫无意义,那只是一个用来反复咀嚼痛苦、替代她来虐待自己的刑具。
所以,他决定,他不再爱她了,也不再想要她的爱了。一切折磨,到此为止。他承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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