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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前院里欢声笑语,后院里静可闻针。
喜轿吱吱呀呀停在了院中央,抬轿大汉已被换成了几个手脚利落的婆子,喘着粗气齐声道:“请夫人下轿吧——”
一阵阴风顺着墙缝吹了进来,白惨惨的月光下半旧不新的红轿帘动了一下。
一只森白的手探了出来,骨节修长。
是一只男人的手。
轿顶的黄铜铃铛叮当响了一声,周诀从狭小的花轿中钻出来,皱着眉出了口气。
“请夫人进屋吧——”
几个婆子眼神呆滞,全然没发现眼前的新娘已经被掉了个包,再次齐声喊道。
周诀站在原地没动,身上的红衣被晚风一吹猎猎作响,暗纹里的月季几乎要活过来一样,怒放的花蕊像是野兽带血的獠牙。
他回头瞥了眼喜轿,角落里,一个被人捆绑着手脚的女童正沉沉睡着,颈后面还残留着一道砍痕。
枯黄的头发遮挡了她的面部,但周诀从自己被扣押的另一半神魂那已经得到了答案。
熟悉的衣袂摩擦音从他耳侧传来,周诀微微偏头,最先看到的反而是那柄几次三番都不安分的佩剑。
岁寒完全失去了光彩,像一把真正的寒铁一样悬于素长天的腰间,也许是因为有着主人的压制,在两人都能感知到彼此呼吸的距离下竟然没有什么反应。
太近了。
近到他几乎分不清耳边的听到的究竟是鞭炮还是自己的心跳。
熟悉的渴意从心底弥漫到了唇齿,不久前妖化的躯体辖制不住原始的冲动,尾椎骨处又开始泛起痒意,希冀着挣脱人类躯体的束缚,让他急促地后退两步,捂住自己不自觉露出的犬齿。
剑穗在他眼前晃了两下,一双有力的臂膀重新把他拉了回来,他瘫倒在素长天的肩膀上,听见她问道:“怎么了?心跳这么快?”
那半缕被扣住的神魂突然挣扎着翻滚,再次触碰到素长天强悍的神识封印,于是怀里的小蛇妖抖得更厉害了,额角都渗出了汗水,手指抓着她的臂膀松松合合,声线像扭了十八个弯一样:“没事——你松开,松开!”
他这可一点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素长天探了下他的额头,思索片刻,又要伸手去探他的识海,但周诀在她怀里挣扎得厉害,连外衣领口都蹭地七扭八歪,露出精白的喉结和锁骨。
他闹得太厉害,深绿的眼瞳不知不觉又漫起水雾,也许晚间太冷,他连话音都在发抖,从喉咙里挤出一点呻吟,又被自己吞没入腹。
素长天的神识太强悍,也太温柔。它不会主动伤害自己羁押的犯人,但也不允许那条小蛇在自己的领地翻滚——哪怕只是小范围的活动也不行。
时有时无的训诫才最折磨人,周诀被吊在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说不清是希望素长天像刚入山时一样不留手给他长长记性,还是要素长天赶紧收了神通,让自己的体内的热焰快点灭下去。他深深吸口气,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心绪平复下来,泪眼朦胧地控诉:“素长天,你又欺负我。”
天可怜见,这个“又”字是哪来的?
素长天瞠目结舌,对着身上的黑锅接受无能,无奈笑笑:“我可什么都没做,你自己答应的要替云桃洞房。”
周诀不像是有东西附身的样子,于是她松开了怀里的桎梏。这条小蛇在她怀里挣扎两下,还是素长天好心拖了他一把才爬了起来。刚一站定,立马退到五步远的地方尖声道:“你不许过来!”
素长天依言没动,上下扫了几下像只海虾一样弯着身子的周诀,问道:“没事吧?”
小蛇妖背对着她,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在擦拭什么,听到她问话剧烈地抖了一下,闷哼声带着热意逸散在空中,两息后才气冲冲道:“你也不许说话。”
这个距离只能拦截修真者的□□,如果素长天愿意,大乘期的神识可以在一瞬间将整个幻境的底细一览无余。但对方既然不愿意让她看,她也无意强求。于是素长天盯着他发丝里泛红的耳尖,只笑着点了点头。
周诀没有让她等很久,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他轻飘飘地重新走到了素长天的身边,眼底还有没散干净的潮意,犬牙倒是收回去了,隔着两拳的距离站在素长天身边。
他看上去没什么变化,除了鬓边的一点潮湿,依然是一个张扬漂亮的“夫人”,甚至红润的唇更添了一点艳色。素长天却看到了一点变化,又问道:“你把里衣换了,不舒服?”
她只收获了一个带着埋怨的眼神,素长天摸了摸鼻子,实在搞不懂这条小蛇妖到底怎么了,但眼下他的神魂已经安安稳稳睡在了空心镯中,于是连同着其他的疑云都被一起摁在了心底。
她重新打量起这个院落。
前院推杯换盏的声音透过墙壁始终萦绕在耳畔,刚刚周诀同她闹了许久,八个婆子依然像没看到一样弯腰行李,连脸上的表情都没变一点。
这固然有周诀障眼法的功劳,却依然透着怪异。
喜轿就是在这个时候动了一下,她下手不重,算算时间,云桃也该醒了。
但在这个节点醒过来不一定是什么好事。轿帘抖动,瞬间像是冷水下了油锅,让原本一动不动的八个婆子拔高音调,尖声喊道:“请夫人进屋吧——”
这一声破锣嗓子在寂静的夜里能把魂都吓散,周诀纵然是早有准备也被吓了一跳,他看向身边的剑修,闷闷道:“真要我进屋啊。”
素长天忍不住又笑:“‘夫人’都下轿了才后悔,是不是有点太迟了?”
他自己否决了素长天一路闯过去的提议,非要亲自下场把这古怪幻境的幕后主使揪出来。
周诀也想起这事,深深叹了口气。
他确实有点骑虎难下,但看到素长天眼底漫出的笑意,又觉得这个冲动之下的决定似乎也不算亏。
“那你别走远了,”周诀咬牙往屋里走:“你徒弟还在轿子里躺着呢。”
剑修笑眯眯重复道:“我徒弟还在轿子里呢,我不走,你进去吧。”
得了她的保证,周诀披着身上粗制滥造的“嫁衣”进了门,那八个婆子看见人进屋,原本面无表情的脸色瞬时变成了八朵金花,眉毛下弯嘴角上挑,露出八张一模一样的笑脸,气势汹汹地跟了上去。
不像是送新娘子入洞房,倒像是参加谁的喜丧。
他有半个神魂在素长天管控下,出不了什么大事。剑修并不担心周诀的安危,俯身拍了拍掩藏在角落中的小徒弟。
身形缩水的女童幽幽转醒,脸上是尚未辨清自身处境的迷茫。
但很快迷茫就变成了惊吓,云桃双手被缚,在地上挣扎着拱来拱去,泪眼汪汪往上瞧。
“师傅?!呜呜哇——师傅我终于见到你了——你不知道我刚刚……”
她的个性简直是活泼版的周诀,一点也不招人讨厌。
剑修笑了一下,蹲下身安抚着情绪充沛的小徒弟,耐心听她讲迷雾骤起时的事情。
——
屋内。
周诀顺着那八个婆子的心意和一只病死的老公鸡拜了堂——站在那敷衍地点了点头;喝了交杯酒——嘴唇都没沾全洒地上了;还作为“新娘子”和未出面的“丈夫”结了发——从那只病鸡上拔了根毛。
那八个婆子的眼睛全是摆设,纵然周诀做出这么多明显不符合常理的事情,还是尽职尽责地推进流程,不时唱喏鞠躬,对着空空如也的屋门极尽谄媚之相。
现在大概是闹洞房的时间?周诀百无聊赖地在逼仄的屋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没发现什么比较稀奇的东西。
他的脚步刚停在床边,就听门边的婆子们声音拔高了八个度,尖声贺道:“恭贺钱老爷花烛之喜,今日嘉礼初成,良缘遂缔,金童玉女挟鱼水之欢,共盟鸳鸯之誓!”
“吉时到——诸位亲友回避,恭请钱老爷入帐——”
这都喊得什么乱七八糟的。
周诀嫌弃地走了两步,挑了个靠墙的角落站定,准备好好观摩一番后续的发展。
有一个又矮又胖的身影摇摇晃晃的绕过了屏风,远远地就能闻见一股老人味飘过来。这个浑圆的球体走一步身上的肉要抖三抖,列成两排的婆子们纷纷低下头,用迎接神仙般的虔诚低头祝祷。
这应该就是她们口中的钱老爷。
但这个钱老爷没有脸。
一片扁平的,泛黄的,干老的皮肤从钱老爷的额头眼神到口唇,原本五官应该存在的地方都消失了,只剩下充满褶皱和斑点的皮肤覆盖其上。
这张脸毫无起伏,像是被谁一刀从前脑劈开,平得能直接当砚台用。
房间内病死的公鸡开始散发出一股腥臭,这味道竟和这钱老爷身上的味七分相像。
这个无脸人喘着气走到床前,摸索片刻后勃然大怒:“怎么我的美娇娘没有好好躺在床上?你们是怎么办的事?!”
八个婆子簌簌发抖,扑通扑通跪了一地开始求饶:“钱老爷饶命!钱老爷饶命!”
“别让她跑了!还不快去把她制住!”
婆子们得了令,顾不上额头血淋淋的伤口,慌忙爬起来在屋内搜寻逃跑的新娘,本来就不大的屋子时不时有几人撞到一起的声音,还夹杂着钱老爷无能狂怒的嘶吼。
周诀冷眼瞧着这场闹剧,靠在墙角看了一会,忽而眉头一皱。
刚刚在院中的场景又一次上演,这屋内的九个人始终重复着钱老爷进屋,婆子们恭贺,钱老爷生气,婆子们搜人的情景,一遍又一遍,似乎只要那个美娇娘没躺上床,剧情就进展不下去。
美娇娘扮演者周诀并不想按规矩办事,他冷哼一声,主动从暗处现身,三两下闪身躲过要来擒拿他的婆子们,抓着案桌上那只老公鸡,臂膀微微用力,朝着惊恐的钱老爷就扔了过去。
“砰!”
一击即中。
钱老爷的叫声还没出嗓子眼,就迎来了一记重击,身体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在婆子们刺耳的尖叫声中,周诀翻了个白眼,拿起一块布擦了擦手里残留的灰尘。
要不是素长天不想打草惊蛇,想看看布下这幻境之人究竟所求为何,他才不会主动请缨干这种差事。
现在钱老爷离奇死在了新婚之夜,这个幻境又要如何才能继续下去呢?
杂乱的脚步声此刻突然从屋外传来,周诀警惕地压低身子,灵力在指尖蓄势待发。
“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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