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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尺
闻言君霄玦眉心微蹙,这方镇尺髹以生漆,纹理色泽确是大叶紫檀模样,他接住时才会觉得较预料轻,本以为是什么特殊香木仿制而成,却不想听得这一番话。
边上的人已经弯下身来,他刚放平在案的卧鹿镇尺又被掂回掌心。
案台之上烛灯未燃,几米外的火光被两人身形遮挡几近大半。一隅静得仿若能够听闻青年压抑着颤意的呼吸。
一念猜度悄然浮上心头,君霄玦神色微凝:
“我去取火。”
起身刚踏出一步,黑裳裾边却被拽住了。
“有刀吗?”
瘦长的指骨被他墨色的衣角衬得几分苍白,燕昭洛语调平浅,音落才微微仰起头颅,一双乌眸一眨不眨望向身前的人。
君霄玦微怔,当即将腰间悬挂的革鞘取下,指尖一挑,雪刃离鞘。
苍白的指从他衣间松开,燕昭洛道谢接过匕柄。
君霄玦望着青年跪坐案前的背影,一时眉峰微蹙,总觉有几分异常,却说不清。
殿内寂静弥漫,留在案前的青年神色隐在暗色里,掌心的镇尺被颠转半面。匕首翻转,利落抵在四方的一角。
一道浅淡的割痕当即显现,却在嵌进鹿身的前一瞬倏然止住。
远去的革靴声又回到身侧,可以听出步履迅疾,裾袍掠过身侧扬起一阵浅风。
案牍上的月白粗烛在火折引焰里被点亮。
暖黄的火光落到掌心神态祥和的梅鹿,它垂首俯卧,被雕刻得栩栩如生。
燕昭洛蓦地忆起春芷素指握着这方镇尺的模样。
她总喜欢食指轻轻搭在鹿首,只以其他四指托着鹿身在案上挪移,或遍遍捋平微卷的轴册,或压实要落笔的玉版宣边角。
有时还会细致为它新擦蜡油,喜爱得很,才能那么多年还完好如初。
手上的匕刃在烛火下流光暗转,寒芒似练。
这一刀落下,或将昭示十年前落定的史载皆为虚妄,这些年间万般平和也尽是覆不堪之实的镜花水月。
身体慢半拍地升起寒意,从心尖肺腑缓慢蔓延至四肢,裹挟百骸。
肘腕也似失了力道,筋骨被捆缚,锋刃压在鹿身,却怎么都划不下去。
这份黏腻也几分熟悉,他又想起在朗宁,因从沼岸边拽回一个失足孩童,不慎被那场疫病源头的毒草汁液触染之时。
他的症状从一显现就比城里任何人都重,反复无常,白日稍好些,到了夜里便是如坠冰窖,恍若有数不尽的蛛丝裹挟缠绕,梦魇不止。
人手实在不足,只有一名御医和两名玄都苑借调来的亲徒能够留守他身侧,却也忙得几乎成了残影。
黄芩后来知晓赶到才觉屋内炭边点的熏料恐有问题,一抔水浇灭时候已经晚了。
毒素浸入肺腑,偏偏彼时朗宁遍地都翻不出名贵的药材,他咳血不止,玄都的人也是急得跳脚,放了最快的翎鸽去请乌故鸣,葵宣又忧又怕熬着床头不尽地嚎,被赶出去便在屋外哭。
屋内几人轮番用遍了药草,扎着最沉猛的针阻塞毒素蔓延至心脉的速度,在冬日里满头是汗吊着他的命,等着乌故鸣取药到。
燕昭洛倒是不知他们后头还忙成什么样,半昏半醒间只恍见己身,分明烧得滚烫,额上散热的棉巾被葵宣一遍遍更换,他却觉得冷彻骨髓。
喉头黏腻近乎喘不过气,浑身扫过阵风都觉疼,却是顿然惊悟自己模样有几分熟悉。
母后病逝前的景象已经在他心底隐去五六年之久,那一刻却复又席卷脑海。
太像了。
发着热烧却一遍遍喊冷,分明一生为善却在那一段时间被反复魇住难以入眠。
偶尔唤着身上有些疼,原来是这般轻触都如跗骨。
他再想到的是要告诉阿兄,如果还要再翻起那份旧事,没有人能够知晓自己曾偏执不甘却又无果而归的过往,只有他。
他念着一个个被对方裘袍裹覆的暖夜撑过跗骨而生的一遍遍颤栗,甚至想爬起来立刻写一封信去,却连指尖都抬不动。
便又宽慰自己——约诺的三年就快走到了尾,再过几月,自己回到京城,不久他便也该回来了。
直至意识溺入无际深渊。
后来再醒过来时他那处暂居的、不大的屋内简直是闹了战乱,地板上铺了几件氅袍,各式药草瓶罐翻倒一地,空隙里乌压压横七竖八躺了至少五六人。
就连一向视洁如命的乌故鸣都顶着凌乱的冠发趴在桌缘睡得昏沉,任针囊半摊银针乱滚散在桌上。
再后来北疆战乱君霄玦杳无归期,信也不好寄。而他翻遍了书阁才明了黄芩何故称“钩缠”罕见——它既喜日照又要潮润,非酸腐赤壤不生。
北方从未出过,南方也记载颇鲜。
无从下手,遍寻不到,便又被搁置下来。
一直到昨日再见那位游医。
燕昭洛乌眸轻垂落在褐色镇尺,觉出身边人因他的迟疑有些靠近的迹象,便张了张口,在重逢之后第一次喊了他的名字。
“君霄玦。”
“……我在。”
回应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几分燕昭洛浸入骨髓的温熟。
君霄玦撑着桌缘守在一旁,将他面上闪过的挣扎尽收眼底,也看到了他紧握匕柄以致发青的指。
“我很早就又料想过这种可能……”
那时候你不在。
君霄玦神色微怔:“什么时候?”
这回燕昭洛静了很久,一直到压下喉头倏起的涩意,才以平缓的语调慢声道:
“朗宁。”
也在那个时候,他发觉自己对这位唤了七年的“阿兄”,生着超出寻常界阈的倚赖。
甚至因此生出几分怨恨,为什么要离京,为什么不在自己身边。
为什么及冠也不回来,为什么不见他。
哪怕知道了缘由也放不下。哪怕现在又受着这份好。
甚至……
乌黑半敛的眸底忽然闪过一丝自厌,他轻轻咬牙,手间力道忽然压下。
刀刃异常锋锐,削下去较预料轻松许多。
四方的一角带着梅鹿的半肢被削落。
一直垂着头颅的青年便轻轻叹了一声:“果然。”
数十年的放置致使外层紫褐胜墨,内芯本该呈平润橘霞,再不济也该较外层墨褐浅些,一眼望去却是坑洼焦黑,甚至在动作间淅沥落下几点炭渣。
君霄玦静看着,便知一切都该翻覆了。
只是他还未及开口,便见燕昭洛忽然抬起眼来,问:“你知道吗?”
他眼尾隐着红意,语气却留有半分温润:
“旧宗难理,今日午时我还让葵宣将那五年的礼册都给我理出一份。”
“葵二公子到底清闲命,这下都不用瞎忙活了。”
青年眉梢疏扬,唇角勾笑望着身前的人。这般情境下,或许换了谁来都要说他一句沉稳端雅。可君霄玦不行。
他长眸微眯,忽然就明白了方才觉出的那丝异样是什么。
因为他见过十一岁的燕昭洛。
所以他原是做好了今夜花些心思劝他先不要急切,哄他好好睡一觉,自己再去着手查起这桩旧事的准备,却猝然发觉燕昭洛变了太多。
不是少年人的不羁,也不是他初以为的脾性,是连喜怒哀伤都能收起混杂的、绝不可能出现在哪怕十五岁的燕昭洛身上的敛忍、伪饰。
青年就这么神态语调与平常无异的模样,甚至已经取了软帕收拢被切开的镇尺,又着手敛去案上的碎屑。
短匕在他掌心随着动作划掠,君霄玦静默望了两息,到底怕他伤及自己,伸手去接,却被避了一下:
“可能有毒。”
他便放低了声音:“将握柄给我。”
燕昭洛尾睫轻颤,他整只手都冰得非常,任对方温热的指腹攀触,一根根拨开他的指骨。
又因他颇有些固执的力道不得不费了番劲,尽管如此也不曾露出半分不耐。
短匕被接了过去。
燕昭洛动作却也顿住了。他微微后仰,眉目笼着一层雾蒙的令人陌生的倦恹,又喊了一声:
“君霄玦。”
声音轻浅,乍听像是温顺呢喃,却是忽然说:
“你看得出我不想见你吗?”
案台之上烛火倏跃。
意料之外的,眼前的人擦拭收起短匕,半晌撩起眼来,很轻易便“嗯”了一声,甚至还帮他解释:
“昨日是,今日廊下也是,就连方在殿内不回应的时候,你应当也在期望我掉头走掉,是么?”
他分明都知道。
燕昭洛微怔,反问道:“你看得出,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手中包裹镇尺的软帕也被接了过去,温热的掌心重新落回他的指背。
引得指尖一颤,意欲抽离偏又舍不得那丝暖。
***
曾有一段时日,燕昭洛格外钟情到茶馆酒楼去听一些街巷侩语,又或是说书人侃谈的稗官野史。
百姓权贵各有阔论,很多时候话赶话便会开始讲到北疆那位大将军,他们讲他如何威震四方,如何气吞山河,甚至如何俊逸卓绝,但又总还会带一些词——冷肃、孤毅、言不二价。
每及这种环节,燕昭洛从来都是插不上话又欲辨无由。
因为他从未见过那一面。
就像此刻,案牍之上暖黄的烛光明灭不定,燕昭洛却被迫望着那双浅澈的、分明轻易就能令人感到疏离冷厉、却总是对他留满耐心的眼眸。
他温着嗓音说:“因为在烛台边问你回你的,都不是假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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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今天算一点伟大的引导型恋人吧(哦不,兄长)
另,要感谢一下我亲爱的姐姐前几日倾情送出的摩多摩多营养液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