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雨

　　守静峰的清晨总是从鸟鸣开始。

　　商澈先醒的。他睁开眼，盯着陌生的屋顶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身下的床铺很软，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与焦土岭那间漏雨的土屋截然不同。

　　他轻轻侧过头。商烬还在睡，眉头却微微皱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好的梦。商澈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平哥哥的眉头——这是娘以前常做的动作。

　　指尖触到的瞬间，商烬猛地睁开眼。

　　那双眼睛里最初的茫然很快被警惕取代，又在看清弟弟后迅速软化。“澈儿……”他哑着嗓子唤了一声，随即撑着坐起来，“你怎么样了？还难受吗？”

　　商澈摇头，也坐起身：“哥哥做噩梦了？”

　　商烬沉默片刻，点头：“梦见……那场火。”

　　兄弟俩一时无话。窗外传来晨鸟啁啾，殿外隐约有脚步声——是谢楠按起来了。

　　“我们该起了。”商烬说着就要下床，却发现自己和弟弟身上都穿着陌生的白色寝衣，料子柔软舒适，显然不是他们原来的衣服。

　　“昨晚……”他有些窘迫地看向弟弟。商澈倒是没在意，正新奇地扯着衣袖看——这衣服又白又软，是他穿过最好的料子。

　　殿门被轻轻叩响，谢楠按的声音传来：“醒了吗？”

　　商烬赶紧应声，拉着弟弟下床开门。门外，谢楠按已换上一身月白道袍，手中托着个木盘，盘里放着两套叠得整整齐齐的青色弟子服。

　　“换上吧。”他将木盘递过来，“尺寸可能不太合，先凑合穿，晚些再给你们量体做新的。”

　　商烬接过木盘，小声道谢。谢楠按却没走，而是看着他们：“可要我帮忙？”

　　商烬摇头：“我会帮澈儿穿。”

　　谢楠按点头，转身离开时又说：“换好来殿前，今日教你们基础的吐纳法。”

　　殿门关上后，商烬才开始给弟弟换衣服。商澈很乖，抬胳膊伸腿都配合，只是眼睛一直好奇地东看西看。等两人都换好衣服，站在铜镜前时，商烬愣了愣。

　　镜中的两个孩子，穿着一样的青色道袍，束着一样的发带，连眉眼间的神情都有几分相似。若非他比弟弟略高半寸，恐怕真分不清谁是谁。

　　“哥哥，我们像仙人了吗？”商澈歪着头问。

　　“还不算。”商烬替他理了理衣领，“要学了法术才算。”

　　殿前的古树下，谢楠按已在等候。见兄弟俩出来，他指了指地上的两个蒲团：“坐。”

　　待两人坐定，他开始讲解：“修行之初，当从吐纳始。引天地灵气入体，游走经脉，沉于丹田，周而复始，谓之‘小周天’。”

　　他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清晰。商烬听得认真，商澈却有些走神——他觉得师尊的声音很好听，像山涧流水，清清凉凉的。

　　“现在，闭目，凝神。”谢楠按说。

　　兄弟俩依言闭眼。商烬努力摒除杂念，试着感受周围的灵气。起初什么都感觉不到，但渐渐地，他觉察到一些微弱的光点——不是焦土岭那种灼热的火灵，而是更温和、更纯净的气息。

　　可就在他尝试引导那些光点入体时，体内深处那股被封印的魔息忽然躁动起来。像是受到了挑衅，魔息开始冲击洛云渺留下的封印，每一次冲击都带来尖锐的刺痛。

　　商烬咬紧牙关，额头渗出冷汗。他不能放弃，不能——澈儿还在旁边，他得做个榜样。

　　“烬儿？”

　　谢楠按的声音忽然响起。商烬睁眼，发现师尊已走到自己面前，手指正搭在他的腕脉上。

　　“魔息在反噬。”谢楠按眉头微蹙，“你方才在引气入体？”

　　商烬点头，脸色有些发白：“弟子……是不是不适合修行？”

　　“不是不适合，是方法不对。”谢楠按撤回手，沉吟片刻，“你的体质特殊，需先固本培元，待身体强健些，才能承受灵气冲刷。强行引气，只会激发魔息反噬。”

　　他看向商澈：“澈儿，你呢？可有什么感觉？”

　　商澈茫然摇头：“我……我就觉得困。”

　　谢楠按失笑：“困是正常的。你魂魄受过震荡，本就精神不济。”他站起身，“今日的吐纳就到这里。走，带你们认认守静峰。”

　　接下来的半日，谢楠按带着兄弟俩在峰上走了一圈。守静峰不大，除了主殿和侧殿，只有一间丹房、一间书房，以及后山一片药田。最特别的是一处从山崖飞泻而下的瀑布，水声轰鸣，溅起的水雾在阳光下形成道道彩虹。

　　“好漂亮……”商澈看得眼睛发亮。

　　商烬却盯着瀑布下方的深潭，眉头微皱——那潭水颜色很深，深得几乎发黑。

　　“那是寒潭。”谢楠按注意到他的目光，“潭底有处寒脉，所以水温极低。未修炼到一定境界，切莫靠近。”

　　午饭是在殿前石桌上吃的。饭菜很简单，两菜一汤，却都是灵米灵蔬烹制，对凡人体质大有裨益。商烬吃得很克制，每一口都细嚼慢咽；商澈则吃得欢，尤其喜欢那道清炒笋片，一连夹了好几筷子。

　　饭后，谢楠按拿出两本薄薄的书册：“这是《云缈宗规》和《基础字汇》。你们既入我门下，当先识字明理。”

　　商烬郑重接过，商澈则好奇地翻着书页——上面密密麻麻的字，他一个都不认识。

　　“师尊……”商烬忽然问，“我和澈儿……能一直留在这里吗？”

　　谢楠按看着他：“为何这么问？”

　　商烬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以前在村里……也有人说过要收留我们，后来……后来都反悔了。他们说，养两个魔种，晦气。”

　　这话他说得很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事实。但谢楠按能听出那平静下的不安——这孩子已经被抛弃过太多次了。

　　“守静峰不说晦气二字。”谢楠按道，“你们既已拜师，便是我的弟子。除非你们自己要走，或者犯下不可饶恕的大错，否则这里永远是你们的去处。”

　　商烬抬起头，眼中第一次有了真切的光亮：“真的？”

　　“真的。”

　　午后，谢楠按开始教他们识字。先从最简单的“天地人”开始，一笔一划地在石板上写。商烬学得很快，看一遍就能记住；商澈则慢些，常常把笔画写歪，急得直咬笔杆。

　　“不急。”谢楠按耐心地纠正他的握笔姿势，“写字如修行，欲速则不达。”

　　教到“雨”字时，商澈忽然问：“师尊，您的雨……是什么样的雨？”

　　谢楠按想了想，指尖在空中虚画。随着他的动作，空气中的水汽开始凝聚，渐渐化作一场微型的细雨，淅淅沥沥落在石桌上，却丝毫不湿桌面。

　　“这是净雨。”他说，“可涤尘，可疗伤，可润物无声。”

　　商澈伸手去接，雨滴落在他掌心，凉丝丝的，却莫名让人心安。商烬也看着那雨，眼神复杂——焦土岭那夜也下着雨，却是滚烫的、混着烟尘的雨，落在皮肤上像针扎。

　　“你们各自试试。”谢楠按说。

　　商烬试着模仿师尊的动作，却只凝聚出几颗水珠，很快就散了。商澈更是不行，憋红了脸也只召来一缕水汽。

　　“无妨。”谢楠按宽慰道，“修行非一日之功。今日就到这里，你们去玩吧。”

　　说是玩，其实两个孩子也不知该玩什么。他们在峰上转了转，最后回到寒潭边。商澈蹲在潭边，伸手想去碰水，却被商烬一把拉住。

　　“师尊说了，不能碰。”商烬严肃道。

　　“我就看看……”商澈嘟囔，却乖乖收回了手。

　　兄弟俩在潭边坐下。阳光透过树梢洒下来，在潭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四周很静，只有风声、水声，以及彼此的呼吸声。

　　“哥哥，”商澈忽然小声说，“我想娘了。”

　　商烬没说话，只是伸手揽住弟弟的肩膀。他也想，想得心口发疼。但他不能说，他是哥哥，得坚强。

　　“娘说过，”商澈把头靠在哥哥肩上，“只要我们兄弟在一起，就什么都不怕。”

　　“嗯。”商烬点头，“所以我们要好好的，永远在一起。”

　　黄昏时分，谢楠按在丹房配药。他需要为商澈调配固魂的丹药，也为商烬准备压制魔息的药浴。正忙碌时，洛云渺来了。

　　“如何？”她问。

　　谢楠按如实汇报了双生子的情况，末了道：“烬儿心性早熟，但过于压抑；澈儿心思单纯，魂魄却受损严重。都不好办。”

　　洛云渺沉默片刻：“双生子本就一体双魂，相辅相成。你可想过……让他们同修一门功法？”

　　“师尊的意思是？”

　　“商家祖上既然出过魔修，必然留有特殊传承。若能找到那传承的正统部分，或许能解他们血脉之困。”洛云渺道，“当然，此事不急。眼下最重要的，是安他们的魂，定他们的心。”

　　谢楠按深以为然。

　　夜里，商澈又做了噩梦。他在梦中哭喊，惊醒了商烬。商烬拍着弟弟的背，轻声哄着，就像娘以前做的那样。等商澈重新睡熟，他却再也睡不着了。

　　披衣起身，商烬轻轻推开殿门。月光很好，将整个守静峰照得一片银白。他走到古树下，却看见谢楠按也在那里，正对月独酌。

　　“师尊……”商烬有些无措。

　　“睡不着？”谢楠按示意他过去。

　　商烬走到石桌前，谢楠按给他倒了杯温水：“可是做噩梦了？”

　　“是澈儿做了噩梦。”商烬捧着水杯，“我……我睡不着。”

　　谢楠按看着他：“在想焦土岭的事？”

　　商烬沉默良久，终于点头：“师尊……那些人，会不会再来找我们？”

　　“会。”谢楠按没有隐瞒，“他们既已动手，就不会轻易放弃。”

　　“那……”

　　“但有我在。”谢楠按打断他，“守静峰有护山大阵，云缈宗有万千弟子。只要你们不离开宗门，就是安全的。”

　　商烬低下头：“可是……总不能躲一辈子。”

　　“当然不能。”谢楠按道，“所以你们要修行，要变强。强到有一天，可以堂堂正正走出去，不用再怕任何人。”

　　月光下，少年的眼睛一点点亮起来。

　　“我会的。”他说，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我会变强，保护澈儿，也……也不给师尊添麻烦。”

　　谢楠按笑了：“你不是麻烦。”

　　他望向天穹，那里三星已经隐约可见。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而他能做的，就是在风雨来临前，为这对雏鸟筑好避风的巢。

　　笼已初结，只待星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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