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平乐

作者:再迟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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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焚心


      裴阆眼前倏然一黑,剧痛如潮水般将意识卷离躯壳,沉浮了许久。耳畔只剩沉重的呼吸声,混着几不可闻的低声啜泣,模糊又真切。
      待意识勉强回笼,颈间先是传来一阵刺骨的寒意。他费力地掀开眼皮,映入眼帘的是施恩齐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往日里的阴骘尽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无措。而那双素来如枯苔覆石般冷寂的眼眸,此刻竟蒙着一层水汽,朦胧得仿佛被一场急雨浇透。
      裴阆恍惚间瞥见施恩齐的动作,他正欲褪下自己的外袍给自己上药,可那滑腻的布料早已被凝结的血痂与皮肉死死粘连在一起,他稍一拉扯,尖锐的痛感便顺着经脉窜遍全身,裴阆忍不住闷哼出声,额角渗出冷汗。
      施恩齐攥着那只小巧的瓷瓶,指节泛白,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整个人束手无措,像个闯了祸不知如何收场的孩子。
      裴阆心头猛地一震——他竟一直枕在施恩齐的腿上!
      于是他全然不顾肩上近乎撕裂的痛楚,猛地挣扎着坐起身,胡乱拢了拢被扯开的衣领,背对着施恩齐,绷得笔直。
      “裴予隘,你到底要闹哪出?”施恩齐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焦灼,“你真打算就这样不包扎也不止血?怕是等人寻到此处时,你还没被痛死,就已经血尽而亡了!”
      “陛下寒蚀蠹毒发,自顾不暇,身上只带着一瓶解药,就别想着逞什么深明大义、兄弟情深来救我了。”裴阆咬着牙,声音因疼痛而发颤,“更何况这剑伤也没多深,我还死不了。”
      “没多深,死不了?”施恩齐一字一顿地重复,齿间几乎要咬出血来。
      忽而,他想起了陈时耀那番话,质问道:“裴予隘,你是觉得我解你衣服有违纲常伦理?还是用我的解药为你止痛,恶心到你了?“
      裴阆撑着地面,吃力地站起身。他微微挺直脊背,仿佛要仗着那比施恩齐略高几分的身量,勉强找回几分身为表兄的体面与尊严。
      “你既然爱忍,便自己受着。”施恩齐望着他决绝的背影,声音冷了下来,“这药我自己喝了,待会儿你痛得昏过去,也别来求我。”
      身后传来药液入喉的清响,裴阆顿了顿,低声问道:“你先前吃的不是解毒药丸,如今怎么换成了这个?”
      “自我登基以来,寒毒发作愈发频繁,那解毒之药早已无济于事,我便换了这玉脂泣。”施恩齐轻笑一声,语气里满是自嘲,“怎么,予隘觉得我也同会都的纨绔一般,是嗜食玉脂泣的瘾君子?”
      “我只是在想,”裴阆仍背对着他,语气比先前缓和了许多,“需要玉脂泣才能暂缓的蚀骨之痛,定要比这剑伤的皮肉之苦,疼上太多太多了。”
      “裴阆,我在陈家就想问你了,”施恩齐的目光落在他腰间悬的着那柄不染纤尘的宿雪上,声音沉了下来,“你佩着它,为何不用?”
      “断了。”裴阆惜字如金,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施恩齐上前一步,不由分说从他腰间夺过宿雪。长剑铮然出鞘,寒光凛冽,剑刃竟是完好无瑕。他神色一滞,难以置信:“怎么会……这剑削铁如泥,分明是好好的。”
      “谁先前说我从小过的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金贵日子?是靖远公主?你也不想想,这样一个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公主,怎会用剑?”裴阆似乎是存了心要找施恩齐的不快。
      方才裴阆左手撑地起身时,借了肩上的力,不慎牵扯到那伤口,原本已有些干涸的血渍再度渗出,将深色外袍染得愈发触目惊心。
      施恩齐见他左肩连片的血迹,红得扎眼,刺得他一阵抽痛,仿佛心脏被狠狠攥住——他瞳孔骤缩,一个令他自己都瞠目结舌的荒唐念头,猝不及防地在他脑海里炸开,带着千钧一发的冲击力撞得他脑子嗡嗡作响,浑身血液瞬间僵住,指尖发麻,连呼吸都卡在喉咙里。
      意识如沸水煮腾,叫嚣着驱使他发问。他鬼使神差地开口:“予隘,你是何时伤到右手的?”
      “未曾。”裴阆将两个字咬得极轻,飘飘然跌进脚下的细碎尘埃里,转瞬即逝。
      “那为何写得一手好字的靖远世子,在我去柏州之后,每一封书信都是弗顺代笔?为何连束发这样的小事都弄得一塌糊涂,要劳烦家仆亲力亲为?为何昨夜明明饥肠辘辘,面对满桌佳肴却动也不动,只默默饮酒?为何今日宁愿撞在门上,磕破鼻梁,也不肯挣开我的手?”
      “够了,施岱泽!”裴阆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微不可闻的哽咽,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崩溃,“现在咄咄逼人的人是你!”
      见他仍不肯承认,施恩齐猛地举起宿雪,剑锋冰凉,堪堪抵在裴阆的侧颈上。“为何素来容不得半分冒犯的你,如今有剑架在脖子上,也无动于衷,任人宰割?”
      裴阆缄口不语,既不辩解,也不躲避背后那柄架在他颈间的利刃。与其让他承认这个早已被他嚼碎咽到肚子里去的真相,倒不如让他命丧宿雪之下。
      “因为你在肃清后,右手经脉尽损,执不了笔,束不好发,夹不起菜,更是……再也使不了剑了。”
      “这桩桩件件,不都是拜你所赐吗?”裴阆字字诛心,却是同时打在两人身上。
      施恩齐指尖猛地一松,宿雪“哐当”一声坠落在地,剑身在积着薄尘的地上弹跳了两下,最终静静横卧。
      “予隘,你转过身来。”施恩齐的声音褪去了先前的戾气,听不出半分置气的意味。
      裴阆索性破罐子破摔,猛地转过身来。
      两人站的本就不算远,施恩齐迈出两步去,就凑到了裴阆跟前,他比裴阆矮了一寸有余,需微微仰头才能与他平视。
      “你又要做甚?”裴阆眸中浸着未散的愠色,眼尾却染着几分薄红,不知是疼的,还是气的。
      “我竟不知,素来以矜贵自持的靖远世子,竟甘愿为了打消那点无端猜忌,做到如此地步。”施恩齐的目光死死锁着他,却没先前注视猎物似的冷冽清明,反而带着一股近乎执拗的灼热,如方才火势带来的热浪,将人密密裹住。
      “权宜之计罢了。”裴阆缓缓低头,闭上双眼,不愿再去看那双洞明真相的褐色眼睛。他额前的碎发扫过施恩齐的眉骨,两人鼻尖几乎相触。
      施恩齐身上淡得近乎要消散的玉脂泣药香与自己身上浓重的血腥气交缠着扑面而来,连呼吸都沾着烫人的温度,压得人心脏发紧,让他无从回避。
      “还是说,这不过是你安抚人心的惯常伎俩?竟要委屈自己到这份上。”施恩齐喉间沙哑,尾音发颤,似嘲讽却更像小心翼翼的试探,“你就……当真甘之如饴?”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裴阆鼻梁间那道已经结痂的伤痕上,眼底翻涌着隐忍的痛惜——那道锈迹般的暗红在他昳丽的脸上竟是如此扎眼。
      随即,他轻轻踮起脚,指尖下意识扶住裴阆的小臂以稳住身形,带着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蜻蜓点水一般,在裴阆鼻梁间那道暗红上落下一个极轻极软的吻。
      而一滴滚烫的泪,顺着施恩齐的脸颊悄然滑下,无声地坠入裴阆的衣领。
      裴阆僵在原地,连呼吸卡在肺腑,忘了调匀。那触感轻得像羽毛拂过,却带着灼人的温度,顺着鼻梁漫向全身,他睫毛剧烈震颤了两下,骤然睁眼,眸中的愠色褪得无影无踪,只剩满目的错愕与茫然。
      他猛地后退了一步,与施恩齐拉开距离,“施岱泽,方才陈时耀随口一说,你倒是真往心里去了。”
      他指尖摩挲着腰间那枚羊脂玉佩的缺口,试图用那点温凉让自己平复心绪。可那点难以启齿的困惑,却像破土的嫩芽般疯长——他素来鄙弃龙阳之癖,更厌表亲违伦,先前对施恩颂无意间的触碰只觉恶心反胃,为何方才鼻尖相抵时,他竟没躲开施恩齐,反倒至今仍在回味鼻梁间那点转瞬即逝的温存?
      惊觉自己的心思,裴阆的耳廓染上一层薄红,话语也顿了顿,带着慌乱:“施岱泽,你下江南之后是吃错什么药了,我又不是以命相搏,何须你这般……”
      “予隘,之前是我不好,少不更事,竟不知……”施恩齐突如其来的温言软语,裹着情话般缱绻的黏腻,噎得裴阆胸口发慌。
      若不是自己肩上受了伤,意识恍惚,他早在施恩齐靠近自己时,就拿起宿雪威胁他了——没错,定然是这样。
      裴阆眼中混沌散去,在施恩齐吐出更惊世骇俗的话前,冷声截住:“到此为止,施岱泽。其一,你我皆是是男子。”
      “那施恩颂……”施恩齐明知裴阆此生最痛恨之人便是施恩颂,却是得理不饶人地将他搬了出来。
      “其二,我是你表兄。“裴阆懒得与施恩齐就着一个死人的话题,剑走偏锋地争执下去,再次打断他。
      “正好亲上加亲。”施恩齐当真是语出惊人,裴阆双目睁圆,哑口无言。
      倏忽间,门外打斗声爆起,刀剑出鞘,拳脚相搏,打破了屋内近乎诡异的尴尬气氛。
      裴阆捡起地上的宿雪,收回剑鞘,怒极反笑:“施岱泽,你还是毫无长进!如今我们都成了阶下囚,不说想想脱身之策,反倒安之若泰地在这儿跟我扯什么儿女情长!”
      “你伤在肩头,怎堪翻窗奔逃?”
      “你若还不死心,休怪我绝情无义,教你落得施恩颂那般下场!”
      房门被轰然破开的瞬间,两道声音不约而同地响起,在混乱中撞得粉碎——
      “那我们便殉情于此!不求生同衾,只求死同穴。
      “罔顾人伦,你我,绝无可能。”
      裴阆用尽全力吼出最后一字,终是撑不住失血过多的眩晕与肩上的刺痛,眼前一黑,脚下一软,直直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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