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迢迢
“郡主的封地在哪里?为何之前从未听说过,如今突然要去?”
“在北阳平野。”雾霭的忧色藏在眼底,“是荒凉苦寒之地。别的婢子也不知,需得姑娘去问郡主。”
流云先前已是满目惊惶,再听到“荒凉苦寒”四字,一把捂住了嘴巴。
不知为何,程双圆想到了上午的来客,但当时她对此毫不在意,连名字都没记全,自然也无从推测。
她把老夫人暂且抛去了脑后,只愿能插翅飞回烟波居。
她二人脚步急急,雾霭却停了下来,只望着她们的背影片刻,就朝后走去。
“雾霭!”
程双圆跑了几步才惊觉,当即回头喊她:“为何不走?”
“我受郡主之命,要来面见老夫人,需得拿到答复才能回。”雾霭远远颔首,声音面目已然模糊:“姑娘先行罢,郡主在等你……”
“……”
程双圆不再问,提起裙摆,飞快地往回跑去。
等到了烟波居,除了几个门房,一路上竟宛若入无人之境,连半分响动都没有。
程双圆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脚下却越来越快,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狠劲,踏上排竹做成的小路,一头扎进竹林与夜幕的暗洋,直直奔到了波月阁前,才看见人影——有三四个侍女围在阁前,做着各种毫不必要的扫洒,脸上或镇定或仓皇或防备或恐惧,像是要抵御什么。
“姑娘回来了!”有人叫道。
女孩谁都没应,从她们中拨开一条路,直奔阁内。
刚跨进一步,她顿时睁大了眼睛。
曾经井然到一丝不乱的内室,此刻铺满了书册史籍,只堪堪留出了一条路供行走,灯台倒在一边,几滴油泪洒在地上,被含光一把捏起,用裙摆来回擦拭,以免污了纸页。整个阁内凌乱不堪,宛若遭贼。
岑竹烟仍坐在案前,被一片废墟般的书册包围,正写着什么。
“夫子!究竟发生了何事?”
程双圆看得触目惊心,急忙跨过它们来到案前,喘着气道:“雾霭说您要去封地了,为何如此突然?”
“怀璧其罪。”岑竹烟抬眸:“你可知其意?”
“知道,身藏璧玉易得其罪。”
程双圆一怔:“郡主有什么璧玉,烟波居吗,还是……”
她猛然想到前晌时朱盈说过的话——众人皆知,郡主府藏书堪比宫内兰台。
女孩的大脑空白了一瞬,不由自主开口道:“难道是有人要您的书?!”
岑竹烟略带惊讶地看着她,星点欣慰从眸中浮出来。
程双圆见她没有否认,顿时咬起了牙,眼中靛色亮如燃火,恨道:“是谁逼您至此?是今日晨时来拜访的那个人吗?他刚走过,就有谕令来,怎么会有如此巧合!”
“先有传言,后有谕令,如此声势浩大,又怎会是一人所为?”
可……若是有坏人早就盯上这阁内书,早就费尽心思筹谋着呢?也不是不可能啊?
程双圆下意识地觉得这说法牵强:“未……”
“即使知晓了是谁,然后呢?你要如何做?”
岑竹烟打断她:“传言,是口口相传,相传者众,且有谕令,说明此事官家是乐见其成的。自上而下,这中间不知有多少人,不论是谁最先动了这个心思,最后盯着这里的,一定不止一人,而是众多。双圆,你告诉我……”
她言至此处,一贯平稳的话音里竟带着几分难抑的颤抖:“如何……能抗得了众多?”
程双圆从未见过她失态至此,闻言先是痛心,随即立刻涌起一阵荒凉的愤怒。
有个瞬间,她几乎要张口告诉岑竹烟,自己宁愿玉石俱焚,也不会令这“众多”中的任一人遂愿,可相持片刻,终究还是把这四个字吞下了肚。
这一定不是西席想要的。
“西席。”她最后问道:“您想要如何做?”
“官家点了几个太学士来帮我收整行装,同时有一支卫军护送我至封地,约莫在明日午时到。”岑竹烟垂下眼,用微抖的手将封条理顺,交给一名侍女去束册,“名义上是帮忙,可实际上,若是收整时少了许多典册,我也是全无办法追回的。”
程双圆明白了:要在豺狼寻来之前,带着书离开。
“何时启程?”她眼里仍燃着火。
岑竹烟轻声说:“今夜。”
-
烟波居的侍女大多都识字,在岑竹烟的指点下,由程双圆帮衬着,很快将书简大致分类好,只待装车,另有一半侍女打点着路途所需,忙得脚不沾地。
偏生为着掩人耳目,阁内仅仅点了与平日里一般数目的灯,暗角的物什需得对灯细看方能辨识。
雾霭从一片忙乱中穿梭进来,轻巧无声地走到岑竹烟身边,行礼道:“郡主。”
岑竹烟微微垂眸,侧过了头。
雾霭附耳上前,低声说:“朱老夫人说,她许诺过,学成后便放任自由。既然郡主即将远行,那便算是学成了,是走是留,她不干涉。”
“这是在提醒我。”岑竹烟顿了片刻,淡淡地说:“要让她自己决定。”
两人将目光投向阁内一脚,程双圆正跪坐在那里,认真打理清点着架上杂物。
“朱老夫人既然不干涉,那郡主不就能带姑娘走了吗?”雾霭不太明白,“她是您的学生,跟随夫子行走,于情于理都挑不出什么错处。”
“我自是希望如此,只是……”
岑竹烟一时有些走神,她原本就打算带程双圆一起走的,这是她唯一的学生,又有近一年的朝夕相处,她自认为情分比朱盈深得多,且正如雾霭所说,此事也算是理所当然。
可这句“听凭自主”的口信,竟让她心里莫名忐忑起来。
若是明言相令,程双圆当真会跟随她吗?若是不提不问呢?
她的学生,自是聪慧天成,可也极具主见。
“……罢了,既然是听凭自主,此事便不必知会于她,也莫要在她面前提起去留之事。”岑竹烟轻叹一声,下了决定:“她若想留,自不会走。”
雾霭自是觉得身为郡主的学生,肯定是会一道走的,自然地应下,另道:“还有一事,朱老夫人说,郡主出行在即,恐缺人手,若是到了紧要关头,可借桂月一用。”
“桂月?”
岑竹烟讶然,桂月是朱老夫人的贴身护卫,也是家将,作何用途自是不必说。
“她竟舍得如此。”她想了片刻,眼睫处竟有些湿润,"这份雪中送炭的人情,我怕是无处还了。"
时急催迫,她咽下多余的情绪,提笔在纸上写了一行字,折起交给雾霭:“将此条交给照灼,只要那边备好了,就立即去国公府借人,你亲自去接引。”
“是。”雾霭退下了。
岑竹烟撑着案站起身来,缓过那阵眩晕,环顾了一圈已经不复昔日模样的波月阁,转身背对着众人,略微抬首,闭上了眼。
“赴江湘之湍流兮,顺波凑而下降。”她喃喃道,“今朝还北去……”
“……无-日-见-春-山。”
程双圆从架上理出几张图卷,借着近前的灯台暗光,正粗略地用布巾轻抚去其上浮灰,将其小心抱起,准备交由含光,起身时却被脚边矮几一绊,最边上一卷图卷掉落,因着并未封带,整卷摊开了来。
她弯腰去拾,指尖刚触及卷面,目光却凝住了。
这张图卷……竟是她首次被郡主带入阁中时,案上放的那张江山全域图。
她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纸面上那蜿蜒纵横的、名叫“琼河”的长河边,开始在无数细密的小字中寻找小仓村,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喉下涌起堵闷之感。
找它作甚?她想。
话虽如此,女孩的眼神却仍在河边游离了片刻才挪开,向北上看去。
“北阳,平野——”
她很快就找到了郡主要去的地方,指尖在上方画了个圆,然后在其于西京间行走了两个来回,最终停在平野上方,眉头皱了皱——两地相隔遥远不说,这之间还有数道天堑。
她想着郡主和她闲谈的地理之学,指尖随即向两旁偏走,转而去看平野的划分,却忽然面色微变,将怀中图卷尽数搁下,俯身低头仔细找着,可直到将整个北方都划过,也只找到两条毫不相关的细流。
琼河不经此处。
程双圆怔怔地望着那片地方,只觉得自己的心沉沉地向下坠去,直把那纸面扎了个洞,落到了无底深渊里。
琼珉,漫河,皎月,莹玉。
平野与琼玉,遥遥不相及。
那一刻,四周突然变得极静,唯有耳畔传来细微的震颤声,她眼神聚焦于实处,才赫然发现自己的指尖在轻抖。
那册言神录还搁在她的榻上,彰显着某个不曾言说的目的,近三百个日夜里,那些她描摹着心中鱼尾而找出的蛛丝马迹,此刻竟化茧盖缚,逼着她自擒脏腑。
……她终于还是明白了,去封地究竟意味着什么。
直到被侍女的关切声打断,程双圆才僵硬地将江山图卷起,塞进那堆图册中,重新将它们抱起,直起身来去找含光。
夜半时分,两辆大车从郊外如船靠岸般滑进了烟波居,停在了波月阁侧方的竹林深处,照灼从车上跳下,径直进了阁。
岑竹烟接到报信时,已经堪堪收整完毕,守在了门后,此时见车已至,立即指挥着众人将束好的行礼往车上搬。
所有人都知晓郡主最重视的是什么。含光带着四个侍女,正要去搬那些典册,却听到一声唤:“含光。”
她抬头一看,见到岑竹烟面带憔悴地站在门口。
“带上写有字的那箱即可。”郡主半阖着眼道:“其余的不必再搬了。”
“郡主!”
“西席?!”
包括程双圆在内,周围人皆是大惊——岑竹烟连自己的卧房都没着人收整,一直在亲手清点封束这些书册,如今竟打算直接弃掉十中之九!
照灼、流云等平日里从不忤逆的几个贴身侍女齐齐落膝下跪,脸上尽是恳求与悲切。
含光更是直接急出了泪:“这些都是您费尽心思收整下来、日夜抄录归册的,岂能就这样留在这里!”
“我若不舍下这许多,如何喂饱那貒骨?”
岑竹烟背脊笔直,尽力掩住目中悲色,伸手将她们挨个拉起来:“快起来!若是这些能换你几人与我平安到平野,那便是值得。”
程双圆这才想到这点,忍不住将牙咬得咯吱响。
是啊,那些人就是为了这些而来,怎甘心一无所获?
若是西席真带着所有书册上路,恐怕定是要被截住的,到时候轻则被洗劫,重则直接毙命,具体如何,竟是全凭对方一张假人皮下的那点良心。
几个侍女都被拉起身来,一时间无人再劝,只是面上戚戚之色仍未减半分,各自迅速无声地开始了搬送。
程双圆和流云一道抬起放行装的箱子,往车旁走去,一路数十步,眼睁睁地看着对方从轻微颤抖到忍无可忍地泪流满面,却半点声响都不透出,鼻内也有了些酸意。
她扭过头去不再看,待二人费力地将箱子放好,便率先回返,留流云在原地偷偷拭了下泪。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重要物什已经尽数搬上了车,雾霭来报,说桂月带着一队护卫,候在了后门外的金山口。
岑竹烟已经清点完毕,当即扶着含光的手上了车,流云雾霭等贴身侍女上也彼此帮扶着爬上两辆车,照灼扮起车夫,坐到了郡主的车前。
流云扭头,却见女孩还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什么,背后竹影黯澹摇曳,眼中一点幽蓝相映,心中竟蓦然涌起一股寒意。
不过她马上回过神来,急忙出声唤:“姑娘,快上车来!”
说着,上半身探出车门,要去拉她。
程双圆向前两步,走到竹林边缘,却没应那只手。
“姑娘!”
流云不知所以,又是茫然又是焦急:“现在可容不得耽搁了,快拉着我上来!”
雾霭心里一跳,已然联想到了郡主的交代,眼里露出难以置信的惊愕。
在所有人或疑惑或急躁或忧心的目光里,程双圆走到郡主车前,抬眼望向端坐其上的岑竹烟,却并未敢多看,视线一触即回,径直跪到了地上。
“姑娘,你在干什么?”流云还没反应过来,只是以为她要全某些礼数,“如今时间紧迫……”
“不孝学生程双圆。”
她陡然打断,字字清晰道:“在此拜辞西席。”
程双圆俯首向下拜倒,双手相叠,将头贴在了上面:“平野荒凉祁寒,学生不能侍奉左右,望西席千万珍重身体。"
岑竹烟常年服药,她说到此处,已然要被心中滔天的自责与负罪感淹没,话音仍在努力地往上硬撑,视线却向下洇成了一片模糊。
流云张着嘴,震惊之下,早已哑然失音。
“此去山遥水阔……”她闭上了眼,“唯愿和风顺、夜月明,雨雪相霁,送西席前行……”
岑竹烟望着下拜不起的程双圆,此情此景一如当年拜师,令她心神一阵恍惚——如今,眼前的女孩还是这样垂着头,行礼时却已然身正端方,能够辞令相送了。
“……走吧。”她说。
“郡主?”含光惊愕失声。
岑竹烟垂眸:“走。”
程双圆保持着伏地而拜的姿势,听着车轮滚动渐远,直到车马驶出烟波居许久,才动了动,缓缓跪坐起身,难以自抑地捂住了湿漉的双眼。
平遥那么远,那么多天堑作艰难险阻,这意味着什么,她一清二楚,岑竹烟也一清二楚。
此一别,今生难再逢。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