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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仿佛无止无休,峰顶一座小楼亮着暖融融的光,穿透了冷凝的黑暗。
白色的异兽像人一样直立起身,在床铺旁边踱来踱去。
床上躺着一个瘦弱的小女孩,胳膊腿细得跟麻杆差不多,这是长久的贫苦生活给她留下的痕迹,皮肤上更是在最近的颠沛流离下新增了无数伤疤,有的已经化作深深的痕迹,有的正在长出新肉。
小女孩正呼呼大睡,面色红润,嘴角挂着一丝恬淡的微笑,不知道是梦到了什么好事,她的眼珠子在快速地转动,似乎是马上要苏醒了。
异兽探头去看她,翕动了一下鼻子,白色的触须晃了晃。
宋庆儿一抬眼皮,满眼都是毛茸茸的兽脸,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她慢慢地坐起身,一脸发愣地环顾着四周,仿佛意识还没归位。
白色异兽张口说道;“小小人,你还好吗?”
宋庆儿没有回答它,直愣愣地不知道在看什么,半晌才转过头看向异兽。
“我死了吗?”宋庆儿问道。
异兽眼珠子一转,起了一点逗弄她的意思,说道;“是啊,你现在在阎罗殿呢。”
宋庆儿不声不响,毫无征兆地,大颗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异兽见她这副情状,已然着了慌,伸着爪子去安慰她,嘴上哄道;“骗你的,骗你的,你还活得好好的呢。”
宋庆儿好像完全没听进异兽的话,眼泪依然像泄洪一般。
“怎么了?”就在这时,一道如玉石相击的声音响起。
门外“飘”进来一道素白的人影。
异兽苦哈哈地说;“华染,快帮帮忙,我逗她说这里是阎罗殿,她就变成这样了。”
名叫华染的女子笑了笑,恰如雪后初霁。她轻轻摸了摸宋庆儿的头,小孩慢慢仰起头,眼泪也渐渐止住了。
宋庆儿问道;“姐姐,你是神仙吗?”
华染回答;“世上没有神仙,也没有阎罗。”
“那人死了之后怎么办呢?”
“一部分消散于天地,一部分遁入草木或金石,一部分进入未降生的生灵中。”
宋庆儿又问道;“那世上的人……死后也无法相见吗?”
华染沉吟了一会,说道;“人死后,同归于天地,这便算是重逢。”
异兽钻进两人之间,左看看右看看,说道;“别管这那的了,说点正事。”它清了清嗓子,“小小人,你要留在我们峰头吗?”
宋庆儿眼睛圆睁,说;“我……我可以吗?”
异兽用眼睛暼向华染,说道;“若是不行,华染都不会带你回来。你若愿意,我们再往下面说,你若不愿意,华染也能将你送到你想去的地方。你先考虑一下罢。”
宋庆儿几乎是立即作答;“我愿意!”她的神色黯然,“我只剩下我自己了。”
异兽甩了甩长长的尾巴,坏水又往上冒,说道;“你可想好了,你这么个小小人留下来也没甚用处,只能每天打杂,我可事先告诉你,打杂仆役一天要打扫三遍全宫。”
宋庆儿不假思索地答道;“好,我干活很厉害,而且你们救了我,我想报答你们,我也没有别的本事了……”
看着这个营养不良头发枯槁的小孩,异兽的良心不安地颤抖了,它忙转向华染,说道;“怎么安排小小人?”
华染叹了口气;“行云,你别逗她了。”她揉了揉宋庆儿的脑袋,“暂且不谈此事,行云带你去更衣沐浴。”
宋庆儿这才将注意力转移到自己的身上,她的衣服历经磨难变得破破烂烂,本就干枯的头发严重打结,全身只有脸还算干净。环顾了如同天上宫殿的环境,她感到了难为情,羞红了脸,小手不自觉地绞着衣服。
见此情状,爱嘴贫的行云并没有打趣她,而是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嘴上说道;“来吧,小小人,我领你去暖池。”
行云伸出小爪子直接拉住宋庆儿的手,由于它四肢相较身体短了许多,宋庆儿的手便被高高拉起,两人用一种略微有点奇怪的姿势并肩走着。
宋庆儿走出两步,回头去看华染,室内已经空空如也。
一走出小楼,宋庆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双腿一软。
她们正“走”在风雪中,对,是半空的风雪中。行云带着宋庆儿在空中如履平地,好像有一条宋庆儿看不到的路似的。
它忽然意识到宋庆儿的僵硬,讪笑了一下;“小小人,别害怕。”说着脚下便凭空变出了一条灯火通明的栈道,极尽华美,两侧甚至垂着水晶帘。
行云叨叨地念着;“太久没见过凡人,都忘记你们不会御风了。”
宋庆儿空出来的那只手忽然拧了一下自己的脸,确认了痛感之后才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
她的眼睛比灯火更为明亮,闪着崇拜的光,猛地抬头望向行云。
行云被这亮晶晶的眼神灼了一下,眼神闪躲,嘟囔道;“看我干啥?”
宋庆儿说;“你太厉害了,你一定是世界上最厉害的……”她顿了顿,不知道怎么形容,“妖?”
行云的尾巴尖都绷直了,微微侧过头掩饰嘴角的笑意,假装不耐道;“行了行了,到了,你进去洗吧。”说着,它拔了几根毛下来一吹,落地变成几个毛茸茸的团子。
“这是……?”宋庆儿来不及疑问,就被毛团子簇拥进了一个大浴间,她张大了嘴,看着面前堪比小湖的水池。
这个浴间温暖如春,不知道设了什么阵法,崖壁上流着不间断的活水,到了底下的大池子里就变得微微发烫,又经由几个小口流出浴间。
毛团子们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各种用品,等宋庆儿一脱完衣服就把她拱进水里,帮她去除身上积久的污垢。
宋庆儿惬意地漂浮在水池里,不断洗洗刷刷,但她的头发就如同一个打结的毛线团,怎么也理不清楚,毛团子吭哧吭哧地在里面寻找线头,伸着小爪子硬是一点点地把头发梳理开。
宋庆儿想了想,向毛团子讨要了一把剪子,将头发一点点绞断,只留下了短短的发茬。
当宋庆儿穿着毛团子供上的嫩黄色长裙站在行云面前时,行云一时凝噎,问道;“怎么把头发绞了?这些小东西可以理顺的。”它用目光示意了一下旁边蹦跳的毛团子。
宋庆儿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说道;“我想从头开始。”
行云愣了愣,说道;“啊,也行,从头开始,从头开始。”
泡在暖池的这短短一段时间里,宋庆儿皮肤上的伤疤都悄然消失,皮肤是前所未有的柔嫩光洁,肤色仍保持着原先日光晒出的棕黄色,整个人神清气爽,状态十分良好。
行云看着小孩已经初露锋芒的眉眼,心想;“这小小人和华染还有点神似,难道真是缘分?”
原先的栈道是行云临时捏的,在宋庆儿进浴间后就已经烟消云散,现下它拉着宋庆儿,走上了一条新的栈道,宋庆儿注意到它的方向并不是来时的地方。
宋庆儿问道;“我们这是去哪?”
行云回;“去中间的厅堂见华染。”
所谓中间的厅堂,既是位于建筑群中心位置的一座巨大宫殿,说它是宫殿似乎不太名副其实,它整座都是石制,由许多道巨大的白石柱子支撑房顶,房顶倒是有些类似宋庆儿在大户人家见过的雕梁飞檐,但更为简洁古朴,不知道是多久远的样式了。
行云领着宋庆儿进了厅堂,宋庆儿一眼就看到了位于空荡荡的厅堂中间的华染。
外界风雪丝毫侵袭不了这通透的厅堂,华染负手立在中间,等待着宋庆儿。
华染看到宋庆儿短短的头发,又如之前一般摸了摸宋庆儿的头。
宋庆儿松开了行云的手,后退两步,朝着华染磕了三个头,说道;“宋庆儿谢您救命之恩,愿侍奉左右。”
华染亲手将她扶起来,说道;“我既将你救回,便会抚养你长大,到你可以安身立命为止。”
宋庆儿倾慕地望着华染,问道;“我日后……日后可称您为师父么?”
“可。”
得到了许诺,宋庆儿小小地欢欣了一下。
华染又道;“你是愿意保留之前的名字,还是另起名字?”
宋庆儿眨巴着眼睛,短暂地回想了一下自己的一生。
名字,名字牵系的东西有多少呢?宋庆儿想,自己现如今来到这里,就连身上的一片布都不属于之前的世界。她所保有的东西,大抵只有脑子里的记忆,而这短短数年记忆,大多也会随着时间流逝而变得模糊不清,堆积在角落里。
宋庆儿这三个字,属于青石镇上的一个孩子,属于一对父母的女儿,属于一个生活正常的人。如今,这个孩子或许再也不会回到青石镇,父亲从来就不在意她,母亲也从她身边被夺走,旧日的生活已完全毁灭。
“宋庆儿”这三个字的根,已经被突如其来的命运抜起。既然名字也不能成为死后相见的凭证……
华染似乎是看透了这个孩子的想法,又像是看到了多年以前某个时刻的某人,她在心里微微一声叹息,轻轻偏过了头。
直到宋庆儿抬起头对她坚定地说;“师父,我想另起一个名字。”
华染道;“那你可有想法?”
宋庆儿摇摇头。
一道寒风突然夹着风雪从正面穿入了厅堂,宋庆儿一个激灵,回头一望,只见风雪渐息,天空泛起鱼肚白,一片披雪的层峦无声伫立。
是宋庆儿自己走进了这片山脉。
宋庆儿拉了拉华染的袖子,说道;“师父,我叫千山。”
华染笑了笑。
“好,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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