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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魂钉
一间没有任何窗户的暗室内,潮生静静躺在中间的石台上,石台已经历经了岁月,遍布蛛网般的裂纹。由于没有任何光线透入,石壁积年累月的渗出阴冷潮气。
四周八个方向,各照着一座略有锈蚀的青铜烛台,烛台上是模糊而又威严的八部天神像,或双腿盘坐于莲台,或合十印于胸前,金刚忿怒,菩萨低眉。
由于暗室内阵法的缘故,潮生已经变回了人形,他穿着崭新的细麻布制成的衣服,针脚细密,浑身上下没有任何伤口血迹,面容平静,除了肤色苍白一点,就如同睡着了一般。
“呲呀“一声,沉重的石门被从外推开。一道狭长的,朦胧的晨光短暂的切入了昏暗内室,随即又被合拢的石门吞没。
猰和手捧着一个物事走了进来。
是一口方匣,非木非石,由塞北极地寒冰制成,没有盖子,玲珑剔透。中央闪着几束盈盈金光。
猰和走到石台边,脚步很轻,手心慢慢运化开灵力,寒冰慢慢融化,几根暗金色的钉子头部露了出来。
猰和拿出其中一枚钉子,钉子长三寸,长而尖锐。
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比猰和更熟悉它。
那个时候父亲风尘仆仆从塞北回来,满面风霜,眼窝深陷,他从怀里珍惜地掏出了一个包裹,层层的包裹被拆开,里面却是一块看起来平平无奇,与普通石头无异的乌金矿。表面坑坑洼洼的,甚至比海边的鹅卵石更不起眼。
“阿爹,这是什么?”猰和忍不住问,伸出手想去摸。
“别碰!”父亲的声音干涩,却异常严厉,猛地挡开了他的手。猰和愣住了,父亲从未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过话。
“这是乌金矿,至阳,能破邪祟,镇亡灵,”说完,父亲就小心翼翼的捧着石头去了锻造室。
他还没有台子高,只能踮着脚在锻造台旁观望,这块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石头一经父亲切开,便露出了耀眼的暗金色断面,在昏暗的夜晚很刺眼,猰和不得不眯起了眼。
父亲穿着锻造时候的特制铁衣,手稳稳地继续分切着乌金矿,乌金矿被分成不同的小块,然后放置在极地寒冰中。因为乌金是至阳之物,只有极寒才能与之阴阳抗衡,而不变质。
就这样过了三年,父亲每日都要待在锻造室里锻造,炉火日夜不息映照小窗。
经过反复的萃取,捶打,锻造,一块块乌金矿被锻造成了一根根钉子。各七枚成一份。
没有人庆祝,也没有人谈论,但大家都知道这些钉子是用来做什么的,猰和也知道。村民们都叫这种钉子“镇魂钉。”
只有得到镇魂钉的族人,才能从永无止境的复活炼狱中解脱,得到安眠。
第一次用到这批镇魂钉的,是七条叔公,他缺了两根手指,听说是以前跟海妖搏斗受伤失去的,但他对此不介怀,常常用剩下的几根手指编制海草笼子给大家捞鱼。
一场毫无征兆的海难带走了他,他的灵魂却得不到安息,血脉中的诅咒拉扯着他重回人间。
一天晚上,一个人连滚带爬的跑进村子,语无伦次,脸色煞白,”叔公!七条叔公回来了!”
大雨倾盆,闪电划破黑沉沉的大海,一个熟悉的,佝偻的身影从从海里爬了上来,往日和蔼的笑容不见,只剩下噬血的欲望,麻木的面孔。
他转过头,“看”向人群。
村民拿着鱼叉,船桨,团团向前冲,化魔的叔公力气很大,他的指甲变得漆黑尖长,轻易就能划开皮肉。好几个村民重伤。最后才被族内特制的重枪压制。
父亲拿着一个匣子走到被牢牢束缚在石台上,依旧挣扎着,喉咙嗬嗬作响的叔公面前。
他拿出一枚镇魂钉对准了叔公时常皱眉的额头,锋利的钉子刺入,额头一枚,心口一枚,手腕两枚……
所有的挣扎,停止了。
喉咙里的嗬嗬声,消失了。
叔公捏紧的拳头,只剩下三根手指的左手,慢慢放松开来。
后来,猰和也学会了用镇魂钉,那是他第一次用镇魂钉,拿着父亲锻造的镇魂钉,他看向父亲血红色的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血潭……
耳畔轻响。
“阿和,等阿爹这次回来,就再也不走了。”
……
手法,诀窍,下钉的顺序,穴位的深浅,父亲都毫无保留的教给了他。
猰和手捏着一枚钉子,钉尖浅浅刺入皮肤。
他的手一滞。
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潮生笨拙的安慰失去父亲的他,递给他一条海鱼;潮生和阿荇并肩走在夕阳的海滩,用脚踢着水花;昨夜,阿荇凄厉到破碎的哭声。
所有的画面最终凝聚成眼前这张平静的脸。
猰和的眼神,也最终也定格为一片死水般的沉静。
他的手腕,稳稳地,向下按去。
八座青铜烛台上的火焰,在这一刻,毫无征兆地同时猛地一跳。
火光摇曳暴长,将墙壁上八部天神的影子陡然放大、扭曲。那些慈悲的、忿怒的、垂目的面孔,在剧烈晃动的巨大黑影中,仿佛活了过来,无声地张开嘴,睁大眼睛,凝视着石台上,那即将落下的一钉。
……
潮生的葬礼安排在清晨。天还黑着,但每个清晨总有阳光,让人能看到希望。
按照猰貐氏族一惯的传统,打了镇魂钉的族人,将会被放在木柳筏子上,漂流向无边无际的大海。
一大早天还未破晓,大家就开始准备了。
潮生被小心翼翼地安放在筏子中央,木柳上还留着些许叶子。
他身上搭着一块石榴红的布,边角被叠的整整齐齐,像被子一样盖在他身上。
阿荇的手指无意识摸着鬓边的珠花,那是潮生两年前带回来的,珍珠不够大,也不够圆,但花样很可爱,像她原型的一片斑纹。
她已经没有眼泪可以流了,染来做嫁衣的布,颜色是他最喜欢的石榴红,因为刚染好,她还没来得及绣花样。虽然她的绣工也不怎么样,能把飞鸟绣成八爪鱼,但总有人愿意穿着出去炫耀。
聚在一起的族人一个个上前,在筏子上放满了各式各样的物件。桑婆婆放了一罐药膏,小时候潮生调皮摔断腿,就是用这个好的。海珠放了一把精钢鱼皮小刀,白大公放了一条自己用腊果腌制的海鱼,是潮生从前爱吃的味道。
更多的是时令的各种鲜花果子食物,海芙蓉,椰子酒。
金波抱来了野莓和颗粒小小的山葡萄,带着露水,是他早上刚去摘来的。最后还被阿娘揪着耳朵告诫他不许再去爬山崖。
潮生躺在筏子上,身边围满了各色大大小小的鲜花。筏子荡漾在清晨水波中。
几个力气大的族人跳下水,负责在水里推着筏子,大部分族人则是站着岸边目送,若有留恋的亲朋好友,也会跟着坐着小船送一程。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筏子已经来到了海中央,前后都望不到陆地,太阳刚好跃出天边,在海面上映照出霞光万丈。
“是时候了,”白大公松了手,阳光照射在他雪白的头发和胡须上。他力量并不强大,从小就体格瘦弱,小时候经常打架输掉,躲在被窝里哭。稍微大点的鱼都能牵着他跑。他也不聪明,吵架从来没吵赢过。但他却在这无边大海送走了许多人,有些比他大,有些比他小,最后只有他长满了白发。
“走吧。”扶着筏子的族人一起松了手,任由筏子被海风波浪带走。
阿荇呆呆的坐在船头,手搭在腿上,发丝飘荡着拂过她的脸颊。
赵琦拿起一个糖渍果子给她,她低声说了句谢谢。猰和则失神地盯着远处。
筏子越飘越远,众人没有离开,只待在原地眺望着,沐浴着初升的曦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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