柑橘

　　演讲结束后那三四天，整座城市像刚被大雨刷洗过，连蝉鸣都带着懒洋洋的尾音。
　　周驰没回父母家，直接扎进了自家公司——“曜行科技”楼下那间两层小楼，挂着“研发中心”的牌子，其实就是给大学生练手的开放实验室。
　　上午九点，打卡机“嘀”了一声，他顶着一头刚剪的短寸进去，T 恤袖口还沾了点家里的猫毛。
　　技术总监老郑把一摞退货单塞给他：“演讲英雄回来了？正好，帮我们拆三十台旧路由，外壳回收，主板留芯片，下午三点前搞定。”
　　“行。”周驰把单肩包往桌上一甩，戴上防静电手环，像给炸鸡拆骨似的，三两下就把路由外壳掰开。金属卡扣“咔哒”一声，干脆利落。
　　拆到第十台，他忽然想起演讲稿里那句“科技要有温度”，于是把拆下的散热铝片排成一排，拿手机拍了张“铝片梯田”发到群里，配文：
　　“今天让它们先降温，再投胎。”
　　秋芮秒回了个「狗头」，又补一句：
　　“别忘了午休，下午我去给你送冰美式。”
　　中午十二点，周驰端着餐盘蹲在仓库门口吃盒饭。
　　隔壁工位的学妹抱着一筐坏灯带路过：“学长，这些灯珠还能修吗？”
　　周驰扒了口饭，含混地说：“能，把坏的剪掉，剩下的做一条‘流星灯’，晚上挂露台，当加班福利。”
　　学妹眼睛一亮：“那我给你打下手，换一杯奶茶！”
　　下午两点，三十台路由拆完。
　　周驰把芯片分门别类装进防静电袋，顺手在每台主板背面画了个笑脸——圆规当眼睛，电容当嘴。
　　老郑过来验收，哭笑不得：“让你拆机，没让你开幼儿园。”
　　周驰耸肩：“拆都拆了，留点人情味，免得它们记恨。”
　　三点整，秋芮拎着两杯冰美式和一小盒草莓巴斯克出现。
　　她今天穿了件宽松工装裤，头发随意的披散着，一进门就被空调吹得打了个喷嚏。
　　“演讲后遗症？”周驰递纸巾。
　　“不是，”秋芮吸了吸鼻子，“是仓库的灰尘想我。”
　　两人蹲在露台的塑料椅上分蛋糕。
　　远处夕阳把云边烤成焦糖色，楼下车流像缓慢流动的糖浆。
　　秋芮把最后一颗草莓塞到周驰嘴里：“这暑假打算怎么过啊！”
　　周驰嚼着草莓，声音含糊：“不知道！玩呗。”
　　日头西斜，仓库的灯带提前亮起来，一闪一闪，像提前到来的萤火。
　　周驰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对秋芮说：“走吧，回家喂猫。”
　　“再顺路买两根烤肠？”
　　“成交。”
　　他们并肩走出小楼，影子被拉得很长。
　　身后那排拆完的路由器静静躺着，主板上的笑脸在暮色里微微反光——
　　像一群被善待过的旧时光，终于肯安心退场。
　　次日回到公司又忙了一上午，好不容易躺在椅子上休息着。
　　周驰回到工位，手机震了一下——
　　傲：【图片】
　　傲：刚到。白天没人，摊子都支棱起来了，像一群没睡醒的龙。
　　傲：套圈的杆子杵在那儿，风一吹哗啦响，跟演鬼片似的。
　　Z：奖品摆出来没？去年那家“打气球送AJ”的坑王来了没？
　　傲：来了！AJ没了，改送“正版手办”——一看是喜羊羊。
　　傲：我在鬼屋门口，门神海报掉了一半，哪吒脸裂成两瓣，笑死我了。
　　傲：你要不要下班杀过来？我给你占个射击摊，老板还没来，枪在桌上躺尸。
　　周驰瞄一眼电脑右下角时间：17:43。
　　Z：再熬十分钟打卡，帮我买两根烤肠，别撒太多辣椒——秋芮最近嗓子疼。
　　傲：收到。给你留最后一排打气球的“真·AJ”，老板要真敢赖账，我把他摊儿掀了。
　　屏幕那头安静了两秒，又跳出一条语音。
　　林傲压低声音，背景是呼呼的风和铁架碰撞声：
　　“诶，我刚发现——庙会尽头搭了个新棚子，牌子上写‘时光邮局’，说可以给十年后的自己寄信。纸笔免费，邮费十块。我打算写‘别挨你妈唠叨了’，你要不要也来一封？”
　　周驰笑着敲字：
　　“写吧。十年后你要是还单身，我就把信翻出来当众朗读。”
　　庙会下午的日头把影子压成薄片。
　　林傲把头盔往机车后座一挂，踩着碎石路往里走。两边摊子的彩旗被风吹得呼啦啦响，空气里混着糖葫芦的甜和烤鱿鱼的辣。
　　卖相框的摊在最角落，一张折叠桌，蒙着蓝格子布。
　　粉色塑料框排成一排，最边边孤零零地躺着一只蓝色——天空被切成正方形的那种蓝。
　　他刚伸手，小姑娘先窜到前面。
　　“妈妈，我要这个！”
　　叶茗茗揪着母亲袖子，马尾一晃一晃。
　　“老板，两个都要，”母亲扫码，“十五一个，三十。”
　　林傲晚半步，指尖离蓝色框只差半厘米。
　　“还有别的颜色吗？”
　　老板摇头：“就剩这一个蓝色。”
　　母女俩转身，影子还没走远，林傲追上去。
　　“姑娘——”
　　叶茗茗回头，阳光正打在她白色连衣裙的领口，像给他按了暂停键。
　　“咦？林傲？”
　　她眼睛一弯，认出他来了。
　　林傲愣了半拍：“……叶茗茗？”
　　他脑子里飞快倒带：便利店门口第一次，期末考场第二次——原来她叫叶茗茗。
　　母亲见状，笑着摆摆手：“你们聊，我去前面买点艾草。”
　　人一走，两人之间忽然空出一块安静的圆形。
　　林傲指了指她袋子里叠在一起的粉框蓝框：“买这么多，有急用？”
　　“嗯，班里做‘成长角’，要放集体照。”
　　叶茗茗把蓝色框举高，对着天空比了比，“结果多买了一个。”
　　林傲掏出手机：“那……我用双倍价买你这只蓝的？我正好缺一个放野餐合照。”
　　他怕她拒绝，又补一句，“实在不行，我再帮你搬两箱矿泉水回教室？”
　　叶茗茗笑出声，虎牙一闪：“成交。”
　　她把框递给他，指尖碰到他掌心，凉丝丝的。
　　庙会人声重新涌回来。
　　林傲去隔壁摊买了两只二十块的草莓圣代，递给她一只：“赔礼，外加感谢。”
　　叶茗茗接过，塑料小勺在奶油里转了个圈：“你上次数学考得怎么样？”
　　“托后座福，低空飞过。”
　　“那这次换我坐你后面？”
　　“求之不得。”
　　他们边吃边往人群里走，白色裙摆和黑色机车外套在彩色棚子间忽隐忽现。
　　阳光斜了，蓝色相框被林傲扣在机车后座，像给钢铁怪兽别了一枚安静的天空。
　　叶茗茗低头看了眼手机，嘴角抽了抽，小声嘀咕：“我妈居然先到家了……”
　　正在一旁狂炫糖葫芦的林傲差点没被一口给噎死：“啊？阿姨不是去买菜了吗？咱们逛得够久了吧。”
　　“她说‘菜没买到，家先回了’……还让我带半斤酱牛肉回去当赔罪。”叶茗茗将手机重新收到自己衣服口袋里，无语的叹了口气。
　　林傲噗嗤笑出声，糖衣渣子沾了半边脸：“那咱俩这算不算‘庙会逃亡未遂’？要不我陪你回去自首？”
　　叶茗茗白他一眼，却忍不住翘起嘴角：“行啊，不过酱牛肉得你掏钱——谁让你刚才抢我最后一个糖画凤凰？”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糖葫芦的竹签子一晃一晃，像举着个小小的白旗。
　　故事到这里，天色已晚，但气氛却像刚被点燃的篝火，余温还在。
　　林傲把机车停在叶茗茗家楼下，摘下头盔，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
　　他低头笑了笑，像是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那一路上居然没说什么话。
　　叶茗茗跳下车，拍了拍裙摆，回头看他：“今天谢谢你啊，海盗船……还挺吓人的。”
　　“我以为你不怕，结果你叫得比我还响。”说罢，林傲不太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我那叫释放压力。”叶茗茗给自己找理由
　　两人站在路灯下，影子拉得老长，谁也没急着说再见。林傲突然开口：“那个……你到家了，我就不上去了吧？”
　　叶茗茗一愣，随即笑出声：“你还真想上去啊？”
　　林傲也笑了，笑得有点傻，像是终于把藏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也不是……就是——今天挺开心的。”
　　叶茗茗点点头，低头看了眼手机，她妈又发来一条语音：“茗茗，回来没？门口有夜宵。”
　　她叹了口气，把手机塞回包里，抬头看林傲：“我妈催了。”
　　林傲“嗯”了一声，却没动。
　　叶茗茗走了两步，又回头：“下次……你还去庙会吗？”
　　林傲眼睛一亮：“你去我就去。”
　　叶茗茗没说话，只是冲他摆了摆手，转身进了楼道。
　　林傲站在原地，看着她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才慢慢戴上头盔，低声说了句：“晚安，叶茗茗。”
　　机车发动的声音划破夜色，像是一声未说出口的告白。
　　微信聊天界面不断往上跳字，像两条小鱼在水面上吐泡。
　　茗：到家啦？
　　傲：刚到。
　　茗：那就好，今天谢谢你。
　　傲：该我谢你，今天的大摆锤差点把我魂喊飞。
　　茗：噗——是谁死命抓我袖子？
　　傲：那是战术动作，怕你飞出去。
　　茗：少来，我胳膊现在还红。
　　傲：那……下次我请你奶茶赔罪？
　　茗：下次？
　　傲：下周六，庙会最后一场。我提前排队，给你买限定糖葫芦。
　　茗：限定？听起来像骗小孩。
　　傲：骗大人也行，只要大人爱芒果。
　　茗：……你怎么知道我爱芒果？
　　傲：海盗船升空前，你盯着芒果糖葫芦看了三秒，眼神比俯冲时还认真。
　　茗：观察入微啊，林先生。
　　傲：职业病，做设计的，细节控。
　　茗：那我下次戴墨镜，省得被你看穿。
　　傲：戴墨镜也好看，我敢打赌。
　　茗：不跟你贫，我去卸妆。
　　傲：卸完早点睡，晚安。
　　茗：晚安。
　　叶茗茗放下手机，镜子里的人嘴角还翘着。
　　窗外，机车的尾灯刚熄，像一颗暗下去的小火星，却留在她眼里亮了很久。
　　周驰吃完饭，把碗放进水池的时候顺手拧开了水龙头。
　　水声哗啦啦地盖过了客厅电视里的晚间新闻，他盯着泡沫被冲成旋涡，忽然想起——明天上午要去图书馆给秋芮补课。
　　不是普通的“见面”，而是正儿八经的“补课”。物理、化学、数学，三门连轴转。
　　他扯过擦手巾，一边擦手指，一边在脑子里把三门课的目录过了一遍：电磁感应、有机推断、三角函数综合……都还好。
　　秋芮基础不算差，只是容易在一些“弯儿”上卡住。
　　比如左右手定则和酯化反应的条件，比如辅助角公式的变形。
　　客厅的灯光暖黄，像泡开的柚子茶。
　　周驰把自己扔进沙发，长腿搭在茶几边缘，随手拎起遥控器把电视静音。
　　屏幕里主持人无声地开合嘴唇，像一出默剧。
　　补课。明天。图书馆三楼自习区，靠窗的桌子，九点到十一点半。
　　他忽然有点想笑：自己高一都没这么认真排过时间表。
　　可下一秒，那点笑意又沉下去，变成一块石头，压在心口——要是她听不懂怎么办？
　　要是自己讲得太快，她皱眉却不好意思说怎么办？
　　要是她其实只是想找个理由见他……
　　周驰把手机从裤兜摸出来，屏幕在掌心亮了一下，锁屏是上次野餐，林傲拍的三个人的照片。
　　拇指悬在解锁键上方，迟迟没按下去。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没想好第一句话。
　　“明天几点到？”太生硬。
　　“物理我先讲电场那块？”太像老师。
　　“睡了吗？”……又太像别的心思。
　　空调嗡嗡地运转，窗外蝉鸣隔着玻璃闷成一团。
　　周驰把手机扣在胸口，闭上眼。
　　心跳隔着薄薄的T恤一下一下撞着金属机身，像有人在里面敲门。
　　他想起期末考试之前的那趟恶补，秋芮把练习册塞进他手里，指尖擦过他掌心，说“周驰，以后你帮我补补课好不好”时，走廊顶灯在她瞳仁里映出的两个小小的光斑。
　　那光斑现在好像还晃在他眼前。
　　他深吸一口气，捞起手机，终于按亮屏幕。
　　【微信聊天界面】
　　Z：在吗？
　　SOL：在的～
　　Z：突然想起，我前几天答应给你补课，物理、化学和数学，没忘吧？
　　SOL：当然没忘，我还以为你先鸽了呢。
　　Z：鸽什么鸽，我记性可没这么差。
　　SOL：哦？那周老师打算什么时候给我开小灶？
　　Z：明天早上怎么样？
　　SOL：几点？
　　Z：八点，图书馆门口集合？
　　SOL：太早了……能不能八点半？
　　Z：八点一刻，不能再晚了，再晚没座位。
　　SOL：行吧，那八点一刻，我带奶茶给你。
　　Z：不用带奶茶，冰美式我会给你带过去，秋同学。
　　SOL：还是周老师好。
　　Z：明天见，记得把最近的月考卷带上。
　　SOL：收到，周老师晚安！
　　Z：晚安。
　　睡了一晚，周驰像往常一样洗漱完，吃了早餐，和母亲说了情况便转身出门了。
　　玻璃门一推就开了，冷气扑面。
　　周驰单手抄着两杯冰美式，另一只手提着装满草稿纸和练习册的帆布袋，脚步轻得像怕惊动书架上的书。
　　秋芮已经占了靠窗的六人桌，只坐了最里侧的位置。
　　她面前摊着一本物理必修二，手边是空白的草稿纸，笔尖在纸上点啊点，留下一串浅灰的虚线。
　　“喏。”周驰把其中一杯推过去，杯壁凝着水珠，顺着他的指骨滑下来。
　　秋芮抬头，眼睛一亮：“你还记得。”
　　“你说冰美式等于续命，我哪敢忘。”他拉开椅子坐下，吸管戳破封口，声音清脆。杯子里浮冰碰撞，像提前庆祝。
　　秋芮吸了一口，苦得眯眼，却还是微微一笑：“今天先补哪门？”
　　“按顺序，物理、化学、数学。”周驰把帆布袋倒过来，练习册哗啦摊成扇形。
　　“你的基础我大概知道，咱们不从头讲，先挑你最容易绊住的节点。”继续说着。
　　他翻到电磁感应那章，指尖在一道题上轻敲：“比如这里，感生电场和动生电场你总混？”
　　秋芮凑过去，发丝垂落，带着一点洗发水的柑橘味。
　　她“嗯”了一声，尾音拖得有点心虚。
　　周驰把草稿纸翻到新的一页，画了简单的线路和磁场示意：“想象你坐在火车上——”
　　“我是导体，火车动，我就有电动势？”秋芮接话，清冷的声音中带着疑惑。
　　“聪明。”他笑，笔尖沿着导线滑动，“那如果火车不动，磁场在变呢？”
　　秋芮咬着吸管，冰美式里的冰块已经化了小半。
　　她忽然伸手，指尖点在他画的火车上：“那我下车。”
　　周驰愣了半秒，笑出声：“也行，下车当参考系，电场就现身了。”
　　阳光从百叶窗漏进来，一条一条落在他们交叠的手腕上。
　　周驰把笔转了个花，声音低下来：“其实物理没那么难，你缺的只是有人把概念翻译成你能听懂的句子。”
　　秋芮没说话，只是吸管在杯底搅了搅，发出细碎的声响。良久，她轻声：“那化学呢？”
　　“化学更简单。”周驰翻开另一本练习册，指尖沾了点油墨，“你今天只需要记住一句话——”
　　他顿了顿，故意卖关子。
　　秋芮果然抬头，睫毛上还沾着一点冰美式的水珠。
　　“所有平衡，都是动态的妥协。”周驰说，“就像你和我坐在这儿，冰美式在化，时间在走，但我们暂时都不动。”
　　秋芮怔了怔，忽然伸手，用冰凉的杯子贴了贴他的手腕：“那数学呢？”
　　周驰把最后那本最厚的册子拖过来，封面写着《高考数学压轴题精选》。他翻开第一页，推给秋芮：“数学不讲道理，只讲逻辑。但逻辑也有漏洞——”
　　他指了指一道立体几何：“比如这里，辅助线可以藏在你的视线盲区。就像——”
　　“就像你刚才偷偷把草稿纸往我这边挪了三厘米。”秋芮接话，嘴角翘起来。
　　周驰被戳破，也不恼，只是笑：“被你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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