鳏夫三百年

　　筵席散后，裴不照叫住了独自一人的穆云初。

　　“喂，穆小姐。”他道，“我看见了。”

　　穆云初的脚步一顿，脸上柔和的神色一扫而空，她皱着眉，宛如一只被惹急的小兽。

　　“你什么意思？”

　　裴不照看见了她朝裴承影的酒中挥动灵力，趁裴承影不注意，他拿过了酒瓶，发现里面被下了封舌药，这药能让人两天内说不了任何话。

　　裴不照不是喜欢管闲事的性子，之所以在穆云初面前挑明，纯粹是好奇。

　　明明她在宴会上一言不发，存在感比他还低，却敢在背地里下药，有意思。

　　“别急，若我想揭发你，现在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你为什么下封舌药？”他走近了她，阴影之下，穆云初的神情隐晦。

　　“气不过裴承影说的那番话，想为你姐姐出头？还是……想要嫁祸给穆明光，为他们的婚事添一把火？”

　　不等穆云初回答，他自顾自道：“若是后者，又是因为什么？难不成，你爱慕我大哥？”

　　“不管怎样，此举称不上光明磊落，非修道者所为。”

　　听着他这番猜测，穆云初冷笑，道：“和你有什么关系？裴公子管得也太宽了些。”

　　裴不照：“若你不肯告诉我缘由，还是告诉我大哥吧。但是穆小姐可想好了，此事闹大，对你也不好吧？”

　　“等等！”

　　穆云初咬唇，昏暗的灯光下，她的眼尾隐隐泛红，不甘犹如清冷的月色，浸了她全身。

　　破罐子破摔，她道：“反正你都知道了，是我做事不够仔细，要不要告发随你便。”

　　她气不过，不自觉倾吐了自己的心绪：“心悦裴承影？你们男的也只会想到这样无聊的理由了。”

　　穆云初轻嗤，盯在有些讶然的裴不照身上，仿佛要将他烧出一个洞。

　　她是穆家旁支所出，因为母亲和已故的穆夫人交好，才时常进出本家，和穆明光作伴。

　　穆家人口稀少，这一代没有男丁，只有穆明光、穆云初两个女孩。将来的家主之位，也必落在这两个人身上。

　　虽说五州之内，修为实力为上，但世家的家主更迭更注重血脉传承。众人的期许，自当落在本家血脉的穆明光。

　　若是她实力不如穆明光，倒也罢了。可最让穆云初不甘的是，她的修为实力比穆明光高，即便如此，穆家的注意也从未移到她身上。

　　而如今穆、裴二家联姻，有了东海裴家的支持，穆明光的家主之位更是板上钉钉。

　　凭什么！凭什么明明她更优秀、更厉害，却还是只能眼睁睁将家主之位拱手让给姐姐？

　　可穆明光这样温柔的性子，自她来到本家之后，便对她极好，只要穆明光有的，总有穆云初的一份。她一边依赖着姐姐的照顾与怜爱，一边又因为家主权力的更迭对她不忿。

　　是羡慕？还是嫉妒？算来算去，连她也不知道对姐姐是什么感情了。

　　于是她才想把这场婚事搅黄。裴承影喝下酒后，发现自己说不出话，以他这样骄纵的性子，必然会大闹一番。何况此事本就是穆家理亏，再者他们二人本就有争端，婚事闹掰也许会有可能。

　　这些话她从未对旁人说过，如今说出来，心底舒服了不少。她不觉得自己的做法错了，人各有志，她想要成为穆家家主，想要大权在握，有什么不对？

　　想到这里，穆云初微微扬起下巴，勾起坏笑，小虎牙在黑夜中若隐若现。

　　“你呢？我不信你甘之如饴，屈居于裴承影之下。我熟悉你的眼神，你和我，是一类人。”

　　狠厉、锐敏、平静之下暗藏着汹涌的波涛，穆云初再熟悉不过这样的眼睛，她无数次在铜镜中看见过，那也是她自己的眼睛。

　　果然，此话一出，裴不照平静的神色龟裂，眸中的怒气像是要化为熊熊烈火，吞噬殆尽眼前轻笑的女子。迅雷不及掩耳，配剑出鞘，灵气荡起穆云初的发梢，再回过神，锋利的剑刃抵在了她的脖颈上。

　　“你什么意思？”

　　轮到他问她了。裴不照的怒气让他这张英俊的面容更为生动，穆云初看惯了他冷淡的神色，一时感到新奇。即使被剑抵着脖子，她也没有丝毫退缩。她就要揭穿他，撕下他的面具，让他亲眼看看，他口中居心叵测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怎么，我说错了吗？”穆云初笑容不减，“世人都知道东海裴氏有裴承影，有几个人知道你裴不照？你哥哥生来是众星捧月，唯独你被视若无睹。你敢对着神明立心誓，你从没有过别的想法吗？”

　　他是裴承影的堂弟，可父辈建树不深，在家族的话语权少，加之他不是张扬的性子，所以鲜少有人注意。直到七岁时裴家主为裴承影找伴读，他才渐渐露面。承载着父母的期望，他不敢有丝毫松懈。

　　可即使他课业再努力，再懂事再听话，再严格要求自己，长老亲辈眼中还是只有裴承影，就算他插科打诨，拉着众人胡闹，也无人去指责，提及裴不照时，只会神色淡淡，道：

　　“少主身边的那个伴读是吧，挺努力的。”

　　被重视、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任何事……裴承影不费吹灰之力就拥有的东西，却是他无论怎么努力都得不到的。

　　“你也是活在别人的光环下，想出头却不敢出的可怜虫罢了，你和我，又有什么区别呢？”

　　穆云初拂开了他的剑，说到这里，无异于把彼此自己心底的秘密坦诚，不打一架只怕不行。在灵气的激荡下，院中的落叶层层飞舞，穆云初召来自己的配剑，攻上裴不照。

　　她讨厌，和自己一样的人。

　　——

　　这边的打斗，其余人尚不知晓。第二日一早，沈安晏外出晨练时，遇见了刚向穆、裴二位家主辞行完的师姐。

　　“师姐，这么快就要走了吗？”

　　“沈师弟，你来的正好。”谢映雪提着包裹，解释道，“沉檀师叔那边的事更为重要，我这就要启程了。”

　　语罢，她掌心中幻化出一个小鼎，谢映雪道：“掌门闭关前，特地让我将虚天鼎带给你，以备不时之需。虽说你已经结成了本命剑阵，但仍不熟练；且本命剑阵是杀招，一不小心就会玉石俱焚。”

　　“你知道，这虚天鼎是掌门私藏的法器之一，自顾不暇时，可用它结守护阵，鼎在人在。”

　　接过法器和一些符箓，沈安晏心尖莫名涌上一点酸涩，师父闭关前自己正和他闹矛盾——师父觉得他心浮气躁，仗着身怀剑骨，又学成了本命剑阵，就不知天高地厚，沉不下心修行。

　　他觉得师父太过死板，不就是多接了几个山下的任务吗，又怎么算得上静不下心修炼了？两人吵了一架，他师父相澄真人差点拔剑。长辈后辈的分歧，自古以来就是难解的话题，明明都没做错什么，却往往闹得不欢而散。

　　没想到师父还是惦念着他，沈安晏心想，回宗后他会好好跟师父认个错。师父年纪也大了，以后他不会再跟师父闹脾气了。

　　“此外，我还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看着谢映雪欲言又止的表情，沈安晏道：“师姐你说吧。”

　　“逾白他是第一次出宗门，还是不擅长攻击系术法的医修。千清秘境危险重重，劳烦你多照顾他一二。”

　　“师姐言重了，就算你不说，我也会看顾好逾白和曜灵的。”他隐去了刚才那点不自在的神色，自信笑笑，“毕竟我是他们的师兄嘛，师兄照顾师弟师妹是应该的。”

　　闻言，谢映雪的神色也放松了不少，她知道沈安晏一向重诺。见从远处走来的江曜灵和谢逾白，她微微一愣。

　　江曜灵朝她招手：“师姐，你要走了吗？”

　　她点头：“现在就去南疆了。”视线却落在谢逾白身上。沈安晏见状，扯过江曜灵向别处走去，给他们姐弟腾出一点空间。

　　“师兄你干什么？”

　　“走，师兄检查检查你功法。对了，你李师姐醒了吗？”

　　“想知道啊，告诉你能给我放放水吗？”

　　“想得挺美……”

　　两人渐渐走远了，院子一下寂静不少，谢逾白道：“姐，你们刚才说什么了？”

　　“没什么，掌门托我带给沈师弟的法器。”她道，“进了秘境，我不在身边，万事小心为上，量力而行，别逞强。你总是个闷性子，平时也要和朋友多聊聊，别总什么事都不说。”

　　谢逾白有些别扭，像是不好意思被姐姐关怀，眼神看向一旁。

　　“姐，我知道了……”

　　谢映雪终于笑了，顺势揉了揉他的头：“跟姐姐还不好意思什么？”

　　“最近总是想到我们拜入宗门之前的事情，在乌衣巷，那时你才这么高。”她比划了一下，被自己逗笑了，“也不喜欢说话，帮我洗衣做饭倒是很勤快。

　　“一晃眼都这么多年了……等再闲下来的时候，我们一起回去看看吧？”

　　不知为何，她的语气隐隐有些伤怀。谢映雪不是个喜欢怀念过去的人，她生性肆意，潇洒自在，也乐得谈江湖风月，很少有什么事能牵绊住她，而弟弟就算一件。

　　谢逾白望向那双眼眸，谢映雪左眼下有颗泪痣，时常多显妩媚，但她的眼神却在此时温软。谢逾白心底莫名涌现出隐隐的不安。仿佛她不会再这样亲昵地摸一摸他的头，也不会在未来回到过去生活的地方。

　　这一切，宛如一场镜花水月，迟早陨落在命运的长河中。

　　谢逾白像小时候那样扯了扯她的衣袖：“姐，在南疆要照顾好自己，我们宗门见。”

　　“嗯，你也是。”谢映雪道，“我走了，有事玉牌联系。”

　　看着那道霁色身影消失在云端，谢逾白抹去了心头的异样。他想，也许是错觉吧。

　　他们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他们都在灵剑宗生活的很好，那是他们的家，以后也会是。这一切都没什么好担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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