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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宗!(三)
河间大营,于至元军帐。
灯火摇曳,竹简满满堆了一案。
帐中人将竹简翻得噼啪作响,全然未察觉到一道赤色人影鬼鬼祟祟地溜了进来。
直到裴谦的身影落到案前,于至元才恍然惊觉。
他抬起头,没好气地责备道:“进来不知道通报一声啊!真是……”
“嘘,嘘,小声点。”裴谦急忙拱手作揖。
待看清裴谦青紫交织的脸,于至元嚯得站起身,提起油灯就往裴谦脸上照。
细细端详,见其脸上还残留着几道深浅不一的指甲划痕,已然结成了一层薄薄的痂。
“哎,我说看够了没?”
裴谦大手按下油灯,忿忿不平地瞪着于至元。
“啧,小裴将军,你这,到底谁能把你揍成这样儿啊?可是去喝花酒得罪鸨母了?”
于至元啧啧称奇,左瞧右看,盯着裴谦的花脸不放。
“去去去,还不是你干的好事,行了别问了。喏,寿礼你给兄长送过去,说我风寒了,这几日就先不出现了。”
于至元憋笑,心中暗忖这厮必定又做了什么亏心事。
不过瞅他一副可怜相,便道:“罢了,罢了,我替你送过去,你且看大王信不信。还风寒,真当自己是娇弱女子呢。”
裴谦欲哭无泪:“反正求你了无尽大人,发发慈悲,就帮小弟这一回吧!弟弟真是无脸见人了。”
“行吧。”
中军大帐。
余长小心翼翼地站在刘巽身旁伺候,一抬头便见于至元捧着盒子进来。
“臣下参见大王,大王,小裴将军托臣下将寿礼送过来,他说他——”
刘巽冷冷打断:“风寒了?还是头疼了?”
“让他滚进来。”
余长打了个颤,急忙迈开碎步去请裴谦。路上还不忘悄悄同他通消息:“小裴将军你就老实说吧,大王都知道了。”
裴谦步履沉重,艰难地挪进大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兄长——”
刘巽冷眼睥睨:“你如今是越发出息了?大闹官舍,搅得乌烟瘴气,嗯?”
裴谦急忙辩解:“兄长,不是这样的。我不过说了她两句,她便对我拳打脚踢,不信您看。”
他使劲仰起一张凄惨的脸。
刘巽不为所动,语气森然:“管不好自己的嘴,我看你这将军也不必再做了。无尽,通知下去,将他降为伍长,再罚二十军棍,无令不得出营,滚下去。”
裴谦一脸哀号,却始终不敢再发出声。他心里清楚得紧,刘巽向来说一不二。
于至元原本还想开口求情,但瞥见刘巽那黑沉如水的脸色,亦不敢吱声。
方才听到高氏,于至元实在难以想象,娇弱如花似的小姑娘,竟能将一个武将捶至那般惨样。
裴谦走后,于至元才小心开口:“大王,当真是高氏打的?他二人这是……?”
刘巽没有回答,黑眸直视向帐外:“备马,去官舍。”
“老奴携家仆拜见大王。”
王伯领了所有家仆,齐整地跪在官舍门口,恭迎主人的到来。
自打刘巽来到河间城,便日日歇在大营,鲜少踏足官舍。
此次深夜突然返归,王伯心知肚明,定是密信的效用。
月澜客居到官舍后,大营随即传令,要王伯每日将府内的一举一动悉数上报,白日里斗殴的丑事自然也瞒不过。
“人呢?”
未做停留,刘巽仅抛下两字,便径直走向正堂,身后跟着面色凝重的于至元。
“老奴这就去请公主。”
正堂。
刘巽端坐于案前,面前的茶杯热气袅袅,已经是第二杯茶了。
刘巽指间的白玉匕首转地越来越快,于至元小心劝道:“大王息怒,高氏居处偏远,且她腿脚尚未痊愈,怕是一时半会走不过来。”
刘巽冷笑:“腿脚不便就能如此放肆,待她好全了又要如何?”
于至元讪讪道:“是,是,高氏是鲁莽了些,大王敲打敲打是应该的。”
一壶茶尽,外头终于传来声响,是走得气喘吁吁的月澜。
这条路,似乎比之前长了数倍。
行走之间,月澜已将所有不利的结局一一设想,心中只觉今日或将命丧燕地,因此脸上尽显颓然之色。
战战兢兢地抬眼望去,正堂灯火通明,屋内隐约可见那人高大挺拔的身影,以及诸侯王独有的刘氏长冠。
月澜呼吸一窒,她攥紧袖口,转身对身后的陈媪叮嘱道:“阿母,你在此处等我。切记,无论发生任何事,都莫要踏入半步!”
“公主——”陈媪满脸担忧,搭上月澜冰凉的手背。
不等陈媪继续说下去,月澜贝齿轻咬,转身步入正堂。
趋礼至前,月澜不顾膝上旧伤,仍坚持跪地行礼:“月澜拜见燕王殿下,殿下万安。”
“都出去。”
依旧没有理会下拜的月澜。
待众人鱼贯而出后,刘巽缓缓起身,步履沉稳地绕向弯腰俯首的月澜。
他居高临下,眼神锐利,一言不发。
月澜手上缠着厚厚的素纱,药味四散。
刘巽的语气不冷不热:“白日里不是挺能的么?怎么,怕了?”
尽管话语中并未显露怒意,但月澜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头顶笼罩而来的威压。
她全身紧绷,过度紧张引起的腹痛又蔓延开来。
只敢看向地上的阴影,颤声道:“殿下恕罪,月澜绝非有意挑事。实在是,实在是裴将军他欺人太甚,求殿下饶过月澜一命”
“哦?那便是无意。无意间出手便能伤人至此,看来,霈国公主当真是,骁勇无双。”
顿了片刻,刘巽微微俯身,竟颇为好脾气地朝下跪之人伸出手掌心。
察觉到上方的细微动静,月澜僵硬地一点点抬起头。
目光落在面前修长的手指上,她的心下不明所以,不敢有所动作。
“还不起来?”
头顶再次传来刘巽不辨喜怒的声音,月澜不敢耽误,连忙将右手轻轻搭上刘巽的掌心。
待她借力站起身来,映入眼帘的,便是他依旧阴郁的眉眼,高挺如峰的鼻梁,双眸平静无波,幽深得仿佛要将人吞噬其中。
第一次见到身着常服的刘巽,与往常披甲的肃杀之气迥异,今夜的玄色暗纹锦袍将他衬得分外高贵神秘。
只对视了一瞬,月澜仿佛全身被击中。
她仓皇地垂下头,不敢再看。
然而,右手还被眼前人死死握在手心,她亦不敢乱动。
月澜的一举一动,一丝表情,一次喘息皆逃不过刘巽锐利的鹰眸。
见她一幅如临大敌,瑟缩恐惧的模样,刘巽盯着她:“可曾见过鹌鹑?”
月澜的心里又涌起阵阵疑惑,她茫然地摇了摇头,脸上尽显懵懂之态。
刘巽冷笑一声,不再言语,缓缓抬起她的右手,
一层,
一层,
剥开厚厚的素纱。
素纱长长地垂落下来,月澜手上的紧绷感越来越轻。
直到最后,她甚至能触到刘巽微凉的掌心。
不清楚此人究竟意图何在,但直觉告诉她,他绝非出于善意来查看自己的伤势。
二人一时皆无言,正堂内落针可闻,只有素纱缓缓掉到地上的轻响。
“殿下……”
终于,月澜实在没忍住,有些难堪地轻唤出声。
从前,她总是肆无忌惮地同哥哥们玩闹。
可自打十岁过后,母亲蔡氏便总是严厉地告诫她,不能再与男子肌肤相接,哥哥们也绝对不行!
如今被一陌生男子紧握住,月澜感觉身上仿佛有万千蚂蚁爬过,难受至极。
未等她再次出声提醒,手上便猛地传来一阵钻心剧痛。
隔着最后一层纱,刘巽收紧五指,将手中的柔荑狠狠捏在掌心。
因着既有擦伤又有瘀伤,现下被刘巽一握,月澜顿时疼得冷汗直冒,面容扭曲。
“放,放开——”月澜咬牙痛呼。
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手心挣扎的鹌鹑,刘巽的语气明显冷了下去:“你要本王饶你的命,本王便准你不死。若还要耍自己的公主脾气,搅扰得鸡犬不宁,本王便让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直至最后一个字说完,刘巽的手劲也未有半分松动。
月澜痛极,脸色泛起青白,但仍是不愿被冤枉,她咬牙回道:“并,并非,是我耍脾气,是他辱我父兄……”
手上的痛感成倍袭来,眼前骤然发黑,她忍不住呜咽出声。
听到里面的异常动静,阶下守着的众人皆是脸色一凛。
陈媪更是焦急万分,几欲冲进去。还好于至元死死拉住她,眼神示意不要火上浇油。
刘巽眯起双眸,五指收得更紧:“牙尖嘴利,莫非,你以为搬出申家,本王就不敢杀你?”
“杀——了我,也是他的错!”
指骨被捏得咔咔作响,几欲昏厥。
月澜如今只剩绝望,既然不能善了,索性不再求他。
“滚去廊下跪着。”
见她一副油盐不进、视死如归的倔样儿。刘巽松开手,将人重重扔下,转身回座,不再管瘫倒在地的月澜。
挣扎着爬起身,月澜颤颤巍巍地拾起地上的素纱,复又行了一礼,气若游丝道:“谢……殿下,月澜告……退。”
吱呀一声,门大开。
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到了月澜身上,她脸色白中泛青,一手提着长长的素纱,另一只手上红痕瘀青交织,甚是骇人。
陈媪抹干净眼泪,连忙上前给月澜披上厚厚的氅衣。
于至元亦是围了过来,见她除了手上的外伤和受了惊吓,再无其他不妥,这才推门进去。
座上的刘巽浑身冒着寒气,于至元小心翼翼地说道:“大王,大王息怒,公主她已经知错了。”
啪,重重摔下茶杯,刘巽直视向门外的身影:“她哪里知错了?欠收拾!”
被吓了一激灵,于至元连忙和道:“是,是,是该罚。”
“让她自己一个人跪着,天亮之前不许回去!”
门外月澜也听到了,她红着鼻尖,一圈一圈将素纱重新缠回惨不忍睹的右手。
又疼又委屈,泪水又不争气地全涌了出来,啪嗒啪嗒掉了一地。
身子,却跪得直直的。
陈媪心如刀绞,紧紧搂住月澜单薄的身子,生怕她被夜风给吹到。
片刻后。
于至元走了出来,有些不忍:“阿媪还是快些放开吧,大王不准有人陪着。”
月澜擦了擦眼泪,也轻声令道:“去吧,阿母,月儿没事。”
无法,陈媪只得立在院外,远远地陪着月澜,不住地抹眼泪。
没一会儿,于至元又抱着一堆书简折回正堂。
里面的人迟迟不出,王伯便知道刘巽这是要宿在官舍了,赶紧带人去备好寝居。
虽然主室日日有人细致打扫,但他还是谨慎地亲自去检查一遍。唯恐有任何疏漏,惹得主上不悦。
正堂内,寂静无声,只有灯花时不时地爆起。
刘巽提笔处理公务,于至元则亲自服侍一旁。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不见停歇。
正堂外,夜里刮起北风,呼啸着卷起枯萎的枝丫。
天上不时飘下几颗零星的雪粒子,廊上的八角灯笼也被吹地左右摇摆,映得月澜的影子忽长忽短。
寒气四面八方地袭来,月澜吸了吸鼻尖,闻见屋中传来阵阵檀香与炭火味。
她将氅衣又裹紧了些,兜帽把脸遮得严严实实,整个人蜷成一团,远远看去就像个矮矮的草人。
月澜在心里反复默念:“父王、阿娘,原谅月儿这一次的冲动。”
虽然因为故去的亲人,她立誓绝不轻言放弃生命。
然而方才情急之下,终是没忍住冲动顶撞。
现在回想起来,不禁心有余悸。
她懊恼地甩了甩头,但内心深处依然坚信错不在自己。
面对他人对父兄无尽的侮辱却无法挺身而出,那种煎熬,实比死亡更令月澜难以承受。
看到刘巽皱眉,揉起眉心。于至元心道不好,怕是头风又发作了。
他轻声问道:“大王,可要歇息?或者请大夫来施针?”
刘巽并不停笔:“继续。”
于至元只得继续研磨:“是。”
已到了子时。
月澜浑身力竭,眼看着支撑不住,就要往前栽倒在地上。
脑袋猛地一晃,又清醒过来,重新跪好。
双腿发麻,浑身都被风吹透,呼出阵阵白气。
子时是最冷,也是最困的时候。
月澜在心里暗自鼓劲,不就是跪一夜吗,她跪就是了!
屋内的灯火换了又换,廊下人像个东倒西歪的人偶,摇晃得越来越夸张。
终于,月澜整个人倒向墙面,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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