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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命运轨迹·弥娅
“在遥远旧地球时代,在大海的最深处,住着一位小美人鱼公主,她有着一头深红色的长发,皮肤如同最细腻的珍珠,她纯真、美丽,是海洋最宠爱的明珠,她的歌声能让最凶猛的海洋生物沉醉,她居住的宫殿由珊瑚和月光石筑成,五彩斑斓的鱼群是她忠实的伙伴,摇曳的水草是她温柔的帷幔,传说中,她爱上了一位人类王子,甘愿承受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的痛苦,用自己天籁的歌喉换来一双人类的腿,只为靠近那遥不可及的光……”
十二岁的弥娅·温蒂斯正坐在自己卧室冰凉的飘窗上,默默读着一本书,厚厚的丝绒窗帘被拉开一半,露出福洛斯多雨的银色天空,暗沉的银光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窗格影子,映出弥娅怀里抱着的一只仅比巴掌略大的机械鸟,那是弥娅自己设计制造的“小小鸟”,她合上手中的故事书,把小小鸟放回软巢。和小美人鱼一样,弥娅也有一头长长的深红色头发,但和小美人鱼不一样的是,弥娅的头发像一团失去光泽的海草。
从小到大,镜子一直是她的噩梦,因为镜子里映出的女孩,臃肿肥胖,一张圆圆的脸布满青春期的顽劣痘痕,像是被谁恶作剧般的撒了一把硌人的小石子,又被厚重的刘海儿严严实实遮住了大半,一双本该顾盼生辉的祖母绿眼眸,在她怯懦的神色中显得黯淡无光,像蒙尘的翡翠,弥娅清楚地知道,现实中的她从来不是什么住在深海宫殿的人鱼公主,她是温蒂斯家的“残次品”。
“绿眼猪婆来了!快看呐,猪人穿猪衣!” 学校里,诺克图恩家那几个惹人厌的银发小子尤其爱针对她,他们总能发明出最恶毒、最刺耳的绰号,在走廊、在餐厅、在每一个弥娅试图藏匿的角落,肆无忌惮地抛掷过来,然后他们大声怪叫,引来哄堂大笑,那些嗤笑、谩骂,针一样地扎进弥娅的心里,让她恨不得把自己多肉的身躯折叠起来,塞进地缝,十二岁少女的敏感与自尊,在无数个瞬间里被切割地支离破碎。
每一个课间,她的书桌上永远会莫名其妙地多出一片难看的涂鸦,写着咒骂的字眼;她的课本从来不会乖乖呆在同一个位置,要么散落一地,要么不翼而飞;她精心绘制的机械图纸总被揉成一团,校准陀螺仪的刻尺也布满划痕;她的运动服总会在体育课后“离奇”地沾上洗不掉的污渍;小组活动时,她的身边会自动形成一个真空地带,没有人愿意和她一组……“朋友”是一个与她绝缘的词汇,孤单是她脱不掉的制服,弥娅总是很沉默,像一只受惊后蜷缩进壳里的蜗牛,她走路总习惯性地含胸低头,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庞大的、令人厌弃的存在感压缩进阴影里,不被任何人看见,学校里的生活是一团糟污的、粘稠的淤泥,将她牢牢困住。
“家”是什么?对很多孩子来说,“家”可以用尽一切温馨的形容词,然而对于弥娅,“家”只是另外一种不见硝烟的战场:母亲缠绵病榻多年,最终在弥娅五岁那年化作了家族照片里一个遥远的微笑,被安静地挂在墙上,父亲很快娶了年轻貌美的新妻子,一年后,弥娅被迫迎来一个完美继承温蒂斯家族所有美好基因的弟弟,同父异母、粉雕玉琢的弟弟像橱窗里精心摆放的洋娃娃,红发绿眼,皮肤柔软,是所有人目光的焦点,亲戚们来来往往,那些有意无意的目光,夹杂着叹息和怜悯,像无形的标签黏在弥娅的身上,想甩都甩脱不掉,“真是可惜了……还是个女孩……” 她是温蒂斯家族华丽长袍上一个不合时宜的线头,一块碍眼的补丁。
深海里的小美人鱼有活泼的小鱼小虾和会唱歌的海螺为伴,而弥娅,只有她的小小鸟。作为福洛斯信息安全领域毫无争议的巨头,四百余年里,温蒂斯家的触手不停编织着覆盖整个塞兰尼的监控网络,他们的“燕群”图腾象征着无处不在的监察之眼,掌控着塞兰尼的信息命脉,然而在这样机敏的家族中,几乎所有成员都忽略了一个相当重要的事实,那就是,弥娅完美继承了温蒂斯家在精密机械和电子工程上的惊人天赋。
那些零散的齿轮、复杂的电路、令人眼花缭乱的逻辑模块,在弥娅的手中如同拥有生命,小小鸟,作为弥娅孤独世界里的造物与伙伴,它们并非血肉之躯,而是由超轻记忆合金骨架、仿生羽翼、微型反重力引擎、和遍布全身的纳米级传感矩阵构成,每一只小小鸟都是独立的移动信息节点,它的眼睛是两颗微缩的红外晶体摄像头,翅膀扇动时几乎无声,能按照预设路线进行长距离巡航,并且拥有强大的环境扫描、影像捕捉、信号拦截与分析能力,将生成的信息实时传回弥娅手腕上的接收终端,弥娅能闭着眼睛画出任何一只小小鸟的神经传导路径图,能仅凭指尖的触感分辨出能量核心0.01%的谐振偏差,她的小小鸟,是她唯一能完全掌控、并给予她微弱回应的朋友。
弥娅常常独自一人,躲在卧室那张巨大的工作台前,为一只刚完成调试的小小鸟涂上独一无二的颜色,小小鸟安静地伏在她手心,微凉的金属外壳被她捂得温热,一支极细的纳米笔,在小鸟翅膀尖端轻轻抹上了一层能吸收特定波段光线的隐形涂料,这是弥娅最新的设计,为了让小小鸟能在黑雾中更好地隐匿自己,“只有我是多余的那个,对吗?” 弥娅的声音低低的,她把脸贴近小小鸟尖尖的喙,空气中只能听到小小鸟胸腔内部极其微弱的伺服电机运转的声音,如同回应般低鸣着。
明天,就是弟弟六岁的生日宴,温蒂斯庄园正热火朝天地准备着庆生典礼的一切,但没有人记得今天是弥娅的生日,她和弟弟的生日只差一天。弟弟的万千宠爱被展现地淋漓尽致,宴会在灯火辉煌的主厅举行,全息投影在高高的穹顶上方缓缓旋转,展示着弟弟自出生以来的种种“天使”瞬间,长餐桌上铺着雪白的亚麻桌布,银质餐具闪闪发光,堆满了从星辰之酒空运而来的异域水果,空气中弥漫着上百种珍馐美食混合的馥郁香气。
一座由福洛斯顶级厨师精心制作的、几乎与六岁弟弟等高的翻糖蛋糕,被放在整个宴会大厅的正中央,缀满可食用金箔和宝石糖粒,顶端是一个栩栩如生、手持弓箭的小天使模型,福洛斯几乎所有的名流显贵都汇聚于此,华服美饰,觥筹交错,为温蒂斯家的小少爷送上昂贵的礼物和溢美的祝福,父亲揽着光彩照人的继母,抱着打扮得像个王子的弟弟,笑容满面地接受着众人的恭维,眼角眉梢都洋溢着满足与骄傲。
只有弥娅独自一人,颜色老气的旧裙子被她腰间多余的脂肪绷得紧紧的,脸颊上此消彼长的红色痘痕像被顽劣的孩子用沾了污迹的手指恶意点戳过,侍者穿梭如织,宾客往来如云,喧闹声、欢笑声、祝福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地冲击着她的耳膜,弥娅像一抹突兀的阴影,蜷缩在宴会偏僻处一个黑色的丝绒沙发里,没有人注意到她,或者说,所有人都刻意忽略了她,她像一个误入华丽舞会的灰姑娘,在午夜钟声敲响前,就已经被剥夺了存在的意义,她低着头,长长的红发垂落,刘海遮住了绿色的眼睛,她的手指间,一只崭新的小小鸟静静躺着,如爱忒弥斯大洋般深蓝的羽翼上点缀着几颗用荧光涂料点出的银色星辰,“看啊,他们多高兴。” 弥娅的声音低得像耳语,只有掌心的小小鸟能听见,“只有我是多余的那个。” 她又低低重复了一遍,声音淹没在鼎沸的人声中,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只纳米笔,在小小鸟的脚尖点下了一颗微弱的银光。
忽而沙发旁边的空位微微下陷,一个身影在弥娅身边坐了下来,弥娅像只受惊的麻雀,猛地缩紧身体,头垂得更低,几乎要把脸埋进膝盖里,她以为又是哪个无聊的亲戚,或是更糟,是那些诺克图恩家的小恶魔。
“这颜色很特别,” 一个清晰的、带着点少年变声期沙哑的嗓音响起,没有嘲讽,没有怜悯,只有平静的好奇,“像风暴来临前的大海。” 他说。
弥娅的身体僵住了,从未有过这样的声音对她说话,她那双黯淡的绿眼睛隔着厚厚的刘海,警惕地从缝隙间飞快地瞥了一眼:那是个比她稍大一点的少年,穿着一身剪裁考究的深色礼服,姿态却有些慵懒,他看起来高挑挺拔,一头整齐的黑发,几缕跳跃的酒红色挑染在额间若隐若现,一双非常安静、甚至有点忧郁的黑色瞳孔,此刻正带着一种坦然的、甚至可以说是温和的探究,看着她,确切地说,是看着她掌心那只墨蓝色的小小鸟。
“它有名字吗?” 少年又问,目光落在弥娅的掌心。
“……没有。” 弥娅的声音细若蚊蚋。
“叫它风暴鸟怎么样?” 少年忽然提议,嘴角微微上扬,“你看它脚上这颗银色星星,像不像被风暴卷上天的浪花?”
这个奇妙的比喻令弥娅心头一颤,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小小鸟,像握住了某种共鸣,她忍不住又偷偷看了他一眼,这个少年看起来……和那些诺克图恩家的人不一样,他没有那种高高在上、令人作呕的傲慢。
“你……你怎么会坐在这里?” 弥娅终于忍不住问,声音依旧很小,这里是整个宴会最冷清、最不受关注的角落。
少年耸耸肩,目光扫过远处热闹的中心,语气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了然:“太吵了,而且,”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弥娅,黑眼睛里映着水晶灯璀璨的反光,“我觉得你这里……比较有意思,你在做真正有趣的事情,不像他们。” 他指了指舞池里旋转的人群。
“有趣?” 弥娅有些茫然,她只是在躲避而已。
“嗯,” 少年点点头,视线再次聚焦在她手中的小小鸟上,“赋予无生命之物以意义和美感,这本身就是一种魔法,就像……嗯,就像大自然里,风最无形,但只有风知道哪里藏着最甜的浆果,哪里藏着最深的秘密,” 他顿了顿,看向弥娅被厚重刘海遮掩的眼睛,声音放得更轻了些,“风也知道,有些人藏在角落,不是因为他们想藏,而是因为他们还没找到属于自己的那阵风,能带他们飞起来的风。”
弥娅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他怎么会知道?他怎么能看到她心脏的伤口?那些被孤立、被嘲讽、被当作空气的委屈和无助,那些只有深夜里对着小小鸟才能说出的话,才能获得的片刻安宁……他怎么能知道?这种感觉太陌生了,这个少年像一阵风般走来,轻易就穿透了她厚厚的防御外壳,就好像,在这个喧嚣的世界里,终于有人愿意掀开层层帷幕,瞥见她真实的、狼狈不堪的内里,触碰到那个瑟缩的、渴望被看见的灵魂。
“为……为什么?” 弥娅终于鼓起勇气,小声地问,她抬起头,第一次真正地、完整地看向少年的眼睛,“为什么你能……你好像能猜到我的心思?”
那少年看着她,随意地揉乱了自己的黑发,他笑了笑,那笑容很浅很干净,他伸出手指,轻轻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窗外的方向,“也许是因为,风知道一切。” 他的声音温柔清澈。
风知道一切。风穿过宽阔的殿堂,带着远方海洋温润的气息,落在十二岁少女荒芜的内心,留下一颗等待发芽的种子。
“这里太闷了,不适合你,也不适合它。” 少年的目光扫过会场,又回到弥娅身上,指了指弥娅手中的小小鸟,他的嗓音里总有一种奇特的笃定。
“你是谁?” 弥娅睁大了眼睛。
“哦,我叫司徒熠星。” 那少年回答。
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劈开了弥娅生命里晦涩的阴霾,她的世界里出现了第一缕明亮的光,在很长的一段岁月里,司徒熠星始终是弥娅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锚点、光源与引力,他是她抵御诺克图恩家恶意戏弄的盾牌:只需司徒一个警告的眼神,那些银发小恶魔便会收敛几分;他是她应对学校里层出不穷刁难的利剑:那些丢失的物品会“神奇”地回到原位,弄脏校服的人会“意外”地自食其果,体育课时总有一件崭新的、尺码合适的运动服悄然放在她的储物柜;小组活动时,他会自然而然地走到她身边,让那些原本排斥她的同学哑口无言;他填补了她内心深深处的巨大空洞,他喜欢倾听她分享那些关于小小鸟设计的奇思妙想,他愿意包容她那些无人诉说的、细碎的烦恼和隐秘的快乐,他从未居高临下地施舍同情,只是以一种理所当然的、朋友的方式,为她筑起一道无形的屏障,将风刀霜剑隔绝在外,留住花朵的明媚鲜妍。
在旧地球的传说里,小美人鱼为了心爱的人类王子,用自己的歌喉与海底女巫做了交易,哪怕要忍受步步刀割的痛苦,哪怕要舍弃曼妙的声音,她也要换来一双可以行走于陆地的双腿,“如果是为了熠星哥哥,那我也能做到。” 弥娅的世界里,第一次有了希望,她第一次强烈地想要变好,她不再暴饮暴食,严格地按照营养师的指导控制饮食,咬着牙在运动室内挥汗如雨;她耐心地遵循医嘱治疗皮肤,忍受着药物的副作用和痘痘消退前的难堪;她开始学着挑选衣物,笨拙地梳理那头浓密的红发;她开始努力挺直脊背走路,剪掉所有厚重的刘海,而与此同时,弥娅也用力地以自己的方式温暖司徒熠星那被严密保护地、孤岛般的生活,她为他改装加密通讯器,设计能避开家族监控的微型信号中继站,甚至试图分析那笼罩在司徒家男性先辈的“诅咒”阴影是否与信息层面的攻击有关,她将全部的热情和智慧倾注在小小鸟的迭代研发上,她要让自己配得上站在他身边。
当她终于褪去臃肿,红发如瀑,肌肤光洁,猫眼般的祖母绿瞳孔折射出动人光彩,她终于能够自洽地与熠星哥哥并肩而立、言笑晏晏,随之而来的种种转变令人咋舌,整个世界戏剧性地瞬间翻转,曾经视她如无物的亲戚们开始嘘寒问暖,曾经嘲笑她的诺克图恩小子们眼神里多了忌惮和讨好,形形色色的人带着各式各样的目的试图接近她、奉承她、谄媚她,甚至福洛斯的社交圈里开始流传“温蒂斯家的明珠”如何低调而聪慧的佳话,然而弥娅心中一片清明,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虚假的、骤然升温的热情,全部源自她与望舒财团继承人之间那份众所周知的、紧密的“友谊”,这些趋炎附势的巴结和阿谀,都是提米草燃烧后转瞬即逝的甜蜜烟雾,风一吹就散了,只有在逆境的泥沼里,对她伸出过手的人,才值得交付真心,只有风,知道一切。
“当你超越光速,你会回到过去。当你超越风,你就能闻到过去的味道。” 弥娅喜爱天体物理,这句箴言被雕刻在她私人实验室的墙壁上,当弥娅调试完最新一代微型监察蜂鸟的核心程序,电子屏幕上流淌过一系列数据流的同时,她的思绪却飘向了更宏大的宇宙图景,物理法则中,有一个残酷而温柔的定律:“质量越大的物体,对时空的扭曲程度也越深,就像在无形的帷幕上压下一个凹陷,渺小的物体,会被这强大的引力场所捕获,身不由己地改变原有的运行轨迹,围绕着它旋转、坠落,或被彻底甩入未知的黑暗,如同行星被恒星捕捉,如同卫星被行星牵引。”
对弥娅而言,司徒熠星,就是那颗拥有恐怖质量的巨大恒星,是他强大的引力,扭曲了她原本可能滑向黑暗深渊的命运,她的人生轨迹,自十二岁那场宴会相遇的刹那,就被他释放的引力彻底扭转、吸引,他是她的中心,是她一切努力和存在的意义坐标,她心甘情愿做他的卫星,围绕着他运行,从他那里汲取爱意和力量,被他照亮,也被他束缚,她无法想象脱离引力场的自己会飘向何方,更无法想象假若有一天她失去了这个引力源,她的世界会如何分崩离析。
当司徒熠星不顾所有忧惧和劝阻,执意前往羲和,去查看那片惊世骇俗的“蓝月”矿脉时,弥娅的心就像被细丝悬吊在高空之中,那个关于“蓝月”的预言,像一道不祥的咒语横亘在他们之间,她几乎是立刻就开始着手准备,调动温蒂斯家在羲和大陆的信息网络,甚至亲手设计了一套能抵御极端水毒的贴身监测装备,她想要名正言顺地陪在他身边,“熠星哥哥,让我陪你一起去,我能确保通讯绝对安全,信息节点刚刚升级……”
她在司徒家的书房里找到他,她穿着一身利落的定制旅行装,身形窈窕,深红的长发束成马尾,绿眼睛里满是恳切的神色,司徒熠星站在落地窗前,默然凝望着窗外精心修剪的玫瑰园,他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弥娅从未见过的、决绝又疲惫的神情,他轻轻按了按眉心,声音低低地却异常坚定:“弥娅,谢谢你,但这次不行……” 他顿了顿,避开弥娅霎时间黯淡下去的目光,“羲和情况复杂,你留在福洛斯帮我稳住后方,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等我回来。”
“等我回来。” 这轻飘飘的几个字,却像几把锋利的匕首,弥娅的心脏流出鲜血,他推开了她,他要独自踏上那条被诅咒缠绕的、通往“蓝月”的未知之路,一种被剥离出引力场的恐慌感,前所未有地兜头落下,她看着他登上望舒财团那艘宛如移动堡垒的“海鸥号”,看着他消失在厚重的舱门之后,巨大的渡轮缓缓驶离福洛斯港口,融入爱忒弥丝大洋无边的银灰之中,弥娅独自站在港口的细雨微风中,深红色的发丝被吹得凌乱不堪。
噩耗是在“海鸥号”抵达羲和港口的日期过后第三天传来的,信息被层层加密,最终由温蒂斯家最精密的监察蜂鸟直接呈送到弥娅面前,屏幕上闪烁着滚动的文字,弥娅却觉得十分恍惚,仿佛辨不出真假虚实,“海鸥号遭遇不明袭击,司徒熠星坠海失踪,现场发现激烈搏斗痕迹及血迹,经分析,司徒熠星生存概率低于0.7%,其随行精锐护卫队全员罹难……”
“低于0.7%……” 屏幕的冷光映着弥娅失去血色的脸颊,那颗牵引她命运的恒星,爆炸了,世界在她眼前发出无声的轰鸣,她曾精心计算的轨迹,如今竟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名为“死亡”的蛮力彻底撕裂、抛入了永恒的虚空,极致的死寂之后,是火山爆发般的、不顾一切的疯狂。“寒潮!爱忒弥丝大洋百年不遇的大寒潮正在形成!” 气象预警刺耳地响彻福洛斯港,狂风卷起滔天巨浪,天空中黑雾浓稠得如同地狱死神举起镰刀,气温骤降,海面开始凝结危险的冰凌,所有民用和商用船只被严令禁止出港……
弥娅置若罔闻。
她调动了三艘装备了破冰装置和顶级声呐探测器的舰艇,一支由家族死士组成的搜救队,以及……她所有的“小小鸟”,上千只形态各异、大小不一的机械监察鸟,如同被唤醒的蜂群,从温蒂斯庄园的实验工坊呼啸而出,它们的外表覆盖着特制的抗寒抗干扰涂层,它们的双眼闪烁着敏锐的红光,它们义无反顾地围聚在弥娅身周,一同扑向那片被死亡寒潮笼罩的、狂暴的黑色爱忒弥斯。
舰艇在山峦般起伏的巨浪和漂浮的危险冰凌间艰难穿行,像一片脆弱的叶子游荡在呼啸的海风中,探测器的声波一遍遍扫过深不见底的大海,反馈回来的只有无尽的空洞和杂乱的噪音,搜救队员们穿着厚重的防护服,在各种机械设备和电子仪器中穿梭,徒劳地搜寻,弥娅也穿着特制的抗寒服,不知什么时候,她的嘴唇被咬出血痕,唯有那双眼睛燃烧着近乎偏执的绿色火焰。
“大小姐!风浪太大了!再深入会有倾覆危险!” 船长声嘶力竭地呐喊,声音被狂风撕碎。
“继续!扩大搜索范围!把所有小小鸟都放出去!扫描每一寸海面!每一块浮冰!” 弥娅的声音嘶哑,给出一个又一个不容拒绝的指令,她死死盯着指挥屏,屏幕上代表一只只小小鸟的光点,如同投入沸水的雪花,在极寒的气温和狂乱的电磁干扰下,一个接一个地熄灭、消失,它们有的撞上冰山,有的被巨浪吞噬,还有的,电路在超低温下崩坏……每一颗光点的湮灭,都像是在弥娅心上生生剜掉一块肉。
整整二十天,每天夜以继日,几乎不眠不休,但希望却像指缝间的流沙,飞速消逝。
“大小姐……我们尽力了,这片海域太深太冷,寒潮还在加剧,就算……就算司徒少爷当时……” 搜救队长艰难地开口,声音里充满绝望的歉意和不堪的劳累,“生还的可能性……已经不存在了,我们必须返航。”
当最后一只小小鸟,带着满身冰霜,像折翼的飞蛾般撞在主控舱的舷窗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然后彻底坠入翻涌的黑海时,弥娅瞬间失力,昏厥了过去。
不存在了,引力源……消失了,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执念,连同她赖以生存的意义,都没有了。
回到福洛斯后,弥娅苏醒了过来,她没有哭,只是发呆,温蒂斯庄园的奢华、父亲几次三番的问询、继母假意的关怀、弟弟天真的吵闹……一切都成了遥远而模糊的背景噪音,弥娅将自己锁在卧室里,拉上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光,那些曾引以为傲的小小鸟设计图稿被全部撕碎,洒落一地,引力场崩塌后,卫星只能坠毁。
一个光雾交汇的傍晚,二十岁的弥娅坐在卧室的飘窗上,手中捧着一只名为“风暴”的深蓝色小小鸟,她取出了机械鸟胸口处的能量晶片,如同摘下了它的心脏,接着,她将一片纤薄的刀片抵在自己的手腕内侧,对准淡青色的动脉血管,刀片的锋利触感令她不住颤抖,弥娅竭力地控制自己,她闭上眼睛,脑海中的回忆翻涌不休……
图书馆里穹顶高耸,彩绘玻璃窗过滤着银光,在满是岁月刻痕的橡木长桌上投下静谧的光斑,十九岁的弥娅坐在靠窗的座位,眉头紧锁,全神贯注地在羊皮纸上画着草图,她身边散落着几本摊开的书,《高等晶路拓扑学》、《微型伺服系统集成》,复杂的公式混杂着她指尖沾染的书页气息,淡淡地晕散在空气中,一个身影向她走来,安静地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来人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等着,直到弥娅完成图纸,抬头的瞬间,她才惊喜地发现他来了:“熠星哥哥!” 声调引来旁人的注目,弥娅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正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他的额头上满是细密的薄汗,他眉头紧锁,似乎在极力忍耐着某种不适或眩晕,他将头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呼吸有些急促。
弥娅没有多问,迅速从自己随身的手袋里取出一只小药瓶,她太知道这种时候他需要什么,他一定是刚经历完又一次令人身心俱疲的“深度健康监测”,各种侵入性的扫描、抽血、细胞采样,美其名曰“预防性筛查”,实则是司徒家那可怕诅咒投射在他身上的一种折磨,看着他吃了药,弥娅又把自己的营养液让给他喝,她拧开瓶盖,插入一根吸管,让他慢慢地啜饮,最后,她拿出一个巴掌大的、散发着柔和蓝光的扁平仪器,轻轻贴上他冒着冷汗的冰凉额头,这是她设计的生物电舒缓仪,能发出特定的低频脉冲,缓解神经性头痛和紧张性眩晕,微弱的蓝光映照着司徒熠星苍白的脸和弥娅忧虑的绿眼睛,空气里只剩下仪器轻微的嗡鸣和他们两人共同的呼吸。
过了许久,司徒紧绷的身体才慢慢放松下来,呼吸也趋于平稳,“弥娅,” 他的声音沙哑而微茫,带着一种卸下所有伪装的脆弱,“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只是你书架上的一本书,或者……你工作台上的一块电路板。”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自嘲,“至少……它们不会被反复拆解、检查,只为证明里面没有藏着某种该死的定时炸弹。”
“你不是书,也不是电路板。” 弥娅的声音很轻,却非常之坚定,像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真理,“你是明亮的恒星。” 她蹲下身来握住他的手,将脸颊贴在他的手背上,像是要把自己的力量传递给他,司徒也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微凉的手指汲取着她掌心的温热,他没有说话,那双雾气弥散的黑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正在重新凝聚,像风暴过后的天空,渐渐有银光透出……
记忆的时光飞流、翻转……一场毫无预兆的急雨将正待放学的学生们困在教学楼门口,十四岁的弥娅抱着书包,看着外面连成一片的雨幕,她有些懊恼忘了带伞,诺克图恩家的那些坏小子们在不远处嬉笑打闹,故意把水踩得飞溅,偶尔投来不怀好意的目光,弥娅下意识地往角落里缩了缩,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就在这时,一把宽大的黑色雨伞稳稳地撑开在她的头顶,隔绝了淅沥的雨丝和那些令人不适的视线,弥娅惊讶地抬头,司徒熠星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边,他的个子已经比她高出不少,为她撑伞绰绰有余,“走吧。” 他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两人并肩走入雨幕,伞面很大,但司徒的手臂微微向外倾斜,确保弥娅完全被笼罩在伞下,他自己的半边肩膀却被斜飞的雨丝迅速打湿,外套上一片湿润的颜色氤氲开来,雨点敲打在伞面上,发出噼啪的声响,周围是学生们匆匆避雨的身影,在这一方小小的、只有雨声的天地里,弥娅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宁,她偷偷瞥了一眼他淋雨的肩膀和沉静的侧脸,一种微小的悸动在心底悄然滋生,她没有说谢谢,只是默默地把怀里的书包抱得更紧了些,就像抱着一个小小的、珍贵的秘密,那是永远也无法宣之于口的,少女心事。
传说里的小美人鱼自愿化作了泡沫,在死前拥抱了黎明的大海,此时二十岁的弥娅却无望地摇了摇头,她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手中的刀片寒光闪动,就在她准备划下去的一刹那……一个尖锐、急促、毫无感情的电子合成音,如同最不合时宜的丧钟,骤然在她身后响起,工作台上,那个被她置弃多日的个人终端,那个能够同时连接福洛斯所有信息网络末梢的手表,正在不住地高呼,弥娅猛地睁开眼,惊愕地向工作台走去,那手表的圆盘上雕着一只指甲盖大小、通体覆盖着暗金色隐形涂料的微型小小鸟,此刻在紧急情报的急呼声中,鸟儿已完全显形,红色的喙一开一合,微型扬声器里的电子音再次响起,一字一句,无比清晰:“目标确认:司徒熠星,坐标:司徒宅邸玫瑰园,状态:存活,特征吻合度:99.9%。”纤薄的刀片从弥娅猝然失力的指尖无声滑落,她的眼睛里燃起足以焚毁一切的震惊和狂喜,房门被重重打开,弥娅急奔而去,深红色的长发被风高高扬起。
在小美人鱼的故事里,人类王子误将邻国的公主错认为救命恩人,当小美人鱼在礁石后目睹王子将人类公主拥入怀中时,她在暗处独自承受着心碎的痛苦却无法言说,为了成全王子,小美人鱼选择牺牲自己,在沉默中化为泡沫,化为乌有……当弥娅站在摇曳的玫瑰花影里,雾气杂糅着花香扑入她的鼻息,几乎令她喘不过气,弥娅看着那名为月牙儿的少女颈间佩戴的珍珠,那光芒刺得她眼睛生疼,她当然明白那串项链的含义……那一刻就像做梦一样,她看到自己的熠星哥哥揽着那个流星般的少女,微笑着对她说:“现在,她是我的未婚妻。” 如同被一颗突如其来的陨石狠狠撞击,弥娅感到自己坚固的宇宙核心,摇摇欲坠。
“小美人鱼太软弱,太无能了!” 弥娅深红色的发丝在黑雾中拂动,燃烧着愤怒的火,祖母绿的瞳孔深处,涌起风暴来临前的漩涡,巨大的失落、被背叛的疼痛、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交织在一起,最终淬炼成一种近乎偏执的疯魔,“他可以爱上别人,” 尽管这念头像毒蛇啃噬她的心脏,“但他必须在我身边!” 熠星哥哥是她生存的底线,是她生命的恒星,是她整个宇宙得以维持运转的基石,熠星哥哥是她用整个青春、全部努力、所有希望浇灌出的唯一信仰,失去他,意味着她历经艰辛、好不容易摆脱泥泞的全新世界将再次崩塌,坠入比十二岁那年更深的、永无尽头的黑色梦魇。
“熠星哥哥的命运轨迹,早已与我紧密相连,任何试图将他从我身上剥离的力量,都必须被清除!” 弥娅喉头哽咽,她紧紧攥住了拳,她宁愿释放每一只她精心培育的小小鸟去编织无形的网,她宁愿化身传说中掀起风浪、毁灭船只的恐怖海妖,也绝不允许熠星哥哥被一个突然出现的、来历不明的女人夺走!即便……即便最终的结果是玉石俱焚,她也绝不做那个无声无息、在黎明到来前化为虚无泡沫的软弱人鱼!
玫瑰园里的黑暗三角,无声地扭曲着,弥娅的目光,穿透馥郁的花香和迷离的雾气,牢牢钉在月牙儿的脸上,一场围绕着恒星引力的无声战争,在弥娅心中轰然拉开了序幕,她的命运轨迹,这一次,要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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