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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愫
现在的局势很明了,徐子君手眼通天,连他的路线都能猜到,想必早就知道自己身边安插了秦坤的眼线。
他在下一盘活人棋,棋局之上千丝万缕风云诡谲,尽管明暗未知,敌友还不能妄下断论,储牧却只能以身入局。
储牧整好以暇地迈腿上车,这个时候,他十分好奇徐子君下一步要怎么走。
唐秘的话给王川听出一身冷汗,这位自称徐子君秘书的男人全程没赏他哪怕一个眼神,这车怕是不好坐。
他在车外上也不是不上也不是,却没想到唐天会再次开口,“储先生的朋友自然是贵客,王先生,路上车多,耽误了时候就不好了。”
“哎哎哎,我就上去。”这句话是个台阶,王川自然得顺杆子往上爬。
唐天为两人关上车门,不苟言笑地坐回副驾。
半个小时后,车子停在一处粤菜馆子前,唐天带着两人直上二楼包厢。
门口的侍应生为他们拉开大门,储牧瞧见徐子君坐在圆桌的主位,一旁是春风满面的罗宝生。
罗宝生正和徐子君聊些什么,看着很是谄媚。
看见储牧的那一刻,罗宝生站起身,冲他招了招手,“呦,大侄子!来,快进来坐。”
他指了指对面一个座位,那里的餐具已经备好,桌面上还有一份白纸,顶着“合同”二字。
储牧回以微笑,脱下外套交给侍应生,从容不迫地抬脚走了进去。
人贵能审时度势,被动时委身,主动时牵制。
既然他是以合作伙伴的身份被邀请至此,自然不能战战兢兢,徐子君不需要一个畏首畏尾的盟友,他看上的是野心。
而储牧也必须意识到,从迈入这间包厢的那一刻起,齿轮已然倒转,从前种种在瞬息之间全部清零,无声之中的重新站队,从此抹去他秦小储爷的冠姓。
桌上的合同自然是不着急去看的,他得入乡随俗守规矩。
储牧就唐天拉开的座位坐下,解开衬衫袖口的纽扣挽起袖子,“久闻徐总大名,不知今日邀小辈前来所为何事?”
徐子君抬手示意唐天给储牧掌茶,“小储,我不过是个闯出些名堂的生意人,从今往后,你还是叫我君哥吧?”
“这怎么可以?”
“只是个称呼而已,本来就是为人情准备的东西,你我之间,还是不要太生分。”
储牧不动声色去瞧一旁罗宝生的脸色,然后浅笑着回应,“君哥。”
罗宝生的脸涨成猪肝色,跟手边的小叶紫檀手把壶有一拼的。
就算是下辈子,也轮不到他喊“君哥”。
有道是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从前罗宝生不敢在秦坤面前装腔弄势,就在储牧面前耀武扬威,吹胡子瞪眼地明嘲暗讽他是条忠狗,任罗宝生想破脑袋,也猜不到会有今日不同往时的那一天。
储牧在心头过了把瘾,不过他不能因小失大,徐子君虽然年轻,也至少大自己一轮,这声“君哥”,他得有本事叫出口才行。
“生意上的事不急,”徐子君轻转桌子上的转盘,将一道琥珀色的烧鱼停在储牧面前,“我是个土生土长的广粤人,这家粤菜馆子里,最正宗的就是这道酿鱼,你尝尝合不合胃口。”
储牧拿起筷子,夹了一小片脊骨肉放进嘴里,鱼肉入口即化,细抿则无,料汁清爽锁鲜,回味甘甜。
菜是道好菜,可惜他不是来吃饭的,徐子君明显话里有话,他要做的,就是顺着他的话演下去。
“是道好菜,广粤果真珍馐不尽,这用的是……鲫鱼?”
徐子君摇头,“是零零零年才放苗的老土鲮,今天早上刚从南边儿的高山深谷水域运过来。”
再好的鱼,也得遇见一位烧鱼高手方才天成,这就是徐子君请他吃饭的用意。
徐子君端起茶盏,吹了吹茶面的浮沫,浅啜一口,“我本想将这位做鱼师傅请回去做我的私厨,可看了他烧鱼的一套动作,我变了主意。”
“这位师傅厨艺高超不假,所以,我得留下这位伯乐,”他放下茶盏看向储牧,“好让他遇见更多千里马。”
“储牧明白。”
此话说得十全十美,既暗示遇见伯乐的马才叫千里马,又表明他徐子君有助人之心,成人之德。
这种蛰伏幕后的大老板,都喜欢欲说而言他,到这儿,储牧的戏算是演完了。
他用修长的手指翻开合同,大致扫了一眼,这分明就是一份晟安地产的劳务合同,协议目的那一栏白纸黑字写着:甲方聘请乙方担任晟房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区域项目执行经理。
说好听叫项目执行经理,难听点儿就是“只落地不决策”的监工,这职位轻松高薪不假,可没有实权也是真。
不过,这块重权之下的“敲门砖”,早已不是简单的物质载体,而是权利场域中精准对接利益需求的“投名状”。
看完,他不动声色抬头,淡然接上徐子君热烈的目光,眉宇间并未出现徐子君预料之中的锐利或疑窦。
“小储,我知道,你和你爹感情很深,可秦春堂没多少日子可活了,这是个吃人的社会,你得为自己早做打算。”
徐子君说“感情很深”的时候略带玩味,储牧眉头轻蹙,他在秦坤那里的分量是轻是重行里人最是清楚,秦坤自私自利不是个秘密,徐子君是在提醒他慧眼识主。
可他并不喜欢这句话,这种和谐的形容对他来说是一种凌迟,一字一句都在提醒他秦坤的罪行,那些或在储牧身上留下伤疤或没有的回放镜头,走马灯般于眼前重现。
秦坤是如何把十二岁的自己丢在拳脚棍棒之下,是如何把他推向敌仇为自己挡刀,又是如何杀死老炮儿……
“君哥需要我做什么?”
徐子君一惊,他原本准备了各种话术劝归,却没想到储牧如此干脆利索。
他抬手示意,唐天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只黑曜钢笔,拔掉笔帽,走上前递给储牧,“储先生——哦不,今后我该叫您储总,智者见智,您不会后悔今天的选择。”
储牧接过来,翻到合同最后一页,用遒劲的力道写下“储牧”二字。
窗外光线经过特殊材质的玻璃的过滤,色泽柔和地铺满桌面,白纸上雄浑的两个字被储牧投下的阴影一分为二,一边身处黑暗,一边盛于烈阳。
这看似是徐子君连环计中微不足道的一节,实则是储牧的第一步,他即将像他的名字一样,从阴暗角落走向钱权利名,直到稳握至高无上的权杖,俯瞰众生。
心头暗涌席卷,徐子君神情闲逸,他吩咐侍应生上菜,三百二十径长的红木圆桌竟然摆了个满满当当,比满汉全席还要齐全。
王川在一旁虚头巴脑地听了个仔仔细细,除了惊诧他哥城府不浅以外,只剩下头昏眼花的饿,当他看到那盘肥嘟嘟油亮亮的烤鸭时,终于还是不负众望地缴械投降了。
可惜储牧没什么心情吃饭,合同是签了,然后呢?徐子君一定是想通过他除掉秦坤,可为什么迟迟没有言语?
直到饭局差不多要散的时候,徐子君拿起手帕沾了沾嘴,状似不经意间开口,“我记得秦春堂下一次收货是在三个月后,是么?”
“是,六月中旬。”储牧回答。
“哦,三个月,足够秦坤逍遥快活,”他系上衬衫扣子站起身,“这三个月得委屈你在他身边继续当个好儿子,你放心,事情一了,价格你随便开。”
“储牧明白。”
唐天为老板穿上外套,两人带走了厢房外的保镖,屋里只剩储牧和王川两个人。
储牧站在门口,注视着徐子君离开的方向沉思。
面子上的好听话谁都会讲,更何况是在商场摸爬滚打的老狐狸,这些没有保障的承诺他不在乎,他要的,是徐子君的信任和重用,是他带给自己的资源和人脉,是声名,是权柄。
政者伐谋,他首先得抓住能制衡对方的关键,好得到谈条件的资格,罗宝生和徐子君之间,一定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他要做的是把它们查清楚之后,将这些或大或小的污点放大到足以将敌人一击毙命的程度。
回去的路上,储牧很是痛心地注视着一手一根鸡腿,满嘴流油的王川,说他有队友的确不假,可要是队友是只猪呢?
别人是休戚相关,马背上把酒言欢,到了他这儿,只能是骑猪策鞭,对猪弹琴,和猪称兄道弟。
想想都觉得天道不公,储牧朝着王川头顶就是一巴掌。
“三十二道菜让你吃了个精光,还没把你的胃填满吗?!”
王川咀嚼着满嘴肉,粗黑的眉头皱成八字“怎么,嫌弃我了?!”
等他把嘴里的肉嚼完,“子不嫌父贫,兄不嫌弟胖,知不知道!”
他抖擞抖擞自己的游泳圈儿,自豪道,“我这富态相儿多招财啊,这叫弥勒佛同款身材,懂不懂啊土炮儿?!”
储牧乐呵一笑,王川十八九岁的大小伙子,那股子中二逗比味儿在他身上经久不散,这何尝不是一种初心未泯呢。
他抖了抖肩膀活动筋骨,脸上是藏不住的欣慰,他哥儿俩经历过这么多惊天地泣鬼神的苦难,如今还能有一人心无介怀,说明他把弟弟保护得很好,他的努力没有白费。
三点的街头人烟稀少,午后的阳光不浓不淡,打在他俩身上刚刚好。
王川跟着储牧走了一会儿,才发现这不是回家的路。
他疑惑开口,“咱家房子在东边儿,你干嘛往西走?”
储牧挑眉扭头,玩味地看着他,“这不是大师兄带着二师弟正往西取经呢嘛。”
他说完,顺势往旁边儿一斜,王川的脚踢了个空,“死猴子少贫,小心俺老猪一把夯得你找不着西!”
储牧笑着掏出钱包,从里面抽出两千块钱。
“给宋擎买个诺基亚,他马上上学了联系我们方便点儿,街边儿店里山寨机多,咱俩去电子城买。”
王川眯起眼,“我说,你也太不对劲儿了。”
就算宋擎年纪小没成年,人还瘦得可怜,那也是刚认识没多久,这样的人在他眼里只有一个称呼,就是半生不熟的弟弟。
他俩虽然认养了这个半道儿出现的弟弟,可储牧对他也太好了点儿。
比如那天在电话里,储牧很是庄重地告诉他去买几件S码的衣裳回来,而且只附以两个要求,一是要大牌子,二是孩子能穿。
再比如昨天,储牧烧完水切完肉,把宋擎洗菜的活儿也做了,自己问起来他就说是顺带手的事儿,那自己以前打着石膏做饭的时候他怎么不顺带手帮一下呢。
“哪儿不对劲?”储牧把钱包塞回兜里,闻声抬头。
“你对宋擎也太好了吧,又是安排上学又买衣服做饭,”王川打趣着开口,“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你的小媳妇儿呢。”
无心一句玩笑,让储牧一愣。
心里有个非常隐蔽的地方似乎被这句话戳中了,麻麻的有点儿痒,他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感觉,只下意识否定。
“胡说什么!”
王川没发现储牧的异常,自顾自道,“我哪儿胡说了?你都十八了,再过仨月就十九了,正值青春年华,一个对象都没处过,这样的只有两种情况。”
他假装一本正经伸手朝储牧比划,“一、身体有隐疾,可你一身腱子肉比农村犁地的牛都壮,身强体壮简直倍儿棒,看着就知道是个尤物,二、你压根儿就不喜欢女的——”
话还没说完,他屁股上结结实实挨了一脚。
“踢我干嘛!”
储牧愣在原地,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反应这么大。
从记事起,他就没对任何姑娘动过心。
五岁之前,他和奶奶住在纺织厂的职工大院儿里,虽然企业改制之后大部分职工都优化分流了,但院里的房子还住着,所以筒子楼里总是热闹,大人上工的时候,院儿里不用上学的小孩儿就成群结队冒出来,自发组队,满大街疯玩儿。
四五岁的小孩子大脑还没发育完全,能有什么花花心思,他们组队的唯一标准不是男女,而是性格,只要能玩到一起去,谁管你扎小辫儿还是剃寸头,穿裙子还是套裤衩。
储牧在的那个队伍有十五六个人,其中就有三四个性格霸气的女孩儿,当时储牧虽然小,却已经具备帅小伙子的雏形,在大院儿里更是荣获“小润发”的译名,在一群歪瓜裂枣的小屁孩儿当中鹤立鸡群,是十分打眼的存在。
事实表明,花痴对于姑娘们来说,是不分年龄段的,这几个小女孩儿成天跟在储牧屁股后头,一口一个“储哥哥”地叫,给他烦得不行,他每次做游戏都被拖累,连秘密基地都占不到好位置,因为过马路的时候得看好几个只顾着犯花痴的妹妹。
妹妹们为了讨储牧欢心,每天哭闹着让大人给自己打扮的五光十色,翻箱倒柜把所有塑料戒指手链都戴上,就算是入秋,也目光坚定不容置疑地坚持穿裙子,唯一屈服就是同意在裙子底下穿条棉裤,别人家小孩儿穿上冬服是上宽下窄,她们正好倒过来,每次都给储牧逗一乐儿。
可防了家贼就防不了外鬼,到最后,第一个给储牧说“我喜欢你”的,居然是别的队伍里一个最文静内向不起眼的女孩子。
尽管女孩大眼睛小嘴塌得实漂亮,可储牧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理由是赤裸裸的“我不喜欢你”,给人姑娘羞得一礼拜没出来玩儿,整天躲在家里哭。
姑娘她妈气不过,找到储牧的奶奶说理,后来,储老太太就教导储牧要学会收敛,既要收敛内在,有话不能直说,还得收敛外在,不要到处招惹是非。
储牧就纳了闷儿了,收敛脾气努努力还能办到,可他的长相是打娘胎里就有的,这怎么收敛?难不成要他自毁容貌么?
打这事儿之后,他就有意无意避着女孩儿走,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的阴影影响太深,之后的每一朵桃花都会被他自己亲手斩断,毫不留情。
所以王川说的对,他不喜欢女的,不过这个事实他到现在才彻底意识到。
王川瞧储牧不说话,惊诧地问,“不会吧,我猜中了?!”
储牧带着怒色看他一眼,没回答,也的确没法儿回答。
他不回答,王川自己瞎琢磨,过个几天,这事儿可能也就这么过去了。
但储牧这儿没那么容易过去,因为刚才那句“小媳妇儿”,让他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情愫。
它稍纵即逝,如蜻蜓点水般短暂,却刻骨铭心,在不知不觉中打乱他的呼吸,它源自心脏未知的角落,却牵一发而动全身般顺着骨间藏匿的动脉蔓延全身,最后千军万马涌入心脏瓣膜,在储牧手足无措之时加快他心跳的频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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