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梦

　　灵堂正中央躺着一具棺材，棺材中的人面色惨白，毫无生机。

　　谢灵运的哥哥死了。

　　她的父亲沉默地盯着前方的棺材，她的母亲嘴唇干裂，眼角还含着未流尽的泪。

　　谢灵运全然不像她的父母那般隐忍，她放声大哭，膝盖下的垫子染上了点点泪花。

　　见到此情此景，苏清晏终于知道了谢灵运母亲的心结所在，亦明白了为何当时在门口许多人都围着谢灵运，生怕她出什么事。

　　谢府恐怕再也禁不起死亡了。

　　玉瓶倾泻而下，谢府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青山绿水。

　　算了算时间，苏清晏知道自己该退出梦境了。

　　床上的人此时正在沉睡之中，眉头紧锁，脑袋来回摆动，额头冒着冷汗，嘴里还不停念叨着什么，显然噩梦依旧在摧残着她的精神。

　　改变这一次梦境的效果甚微。只要她还没从往事中走出，噩梦就总是会卷土重来。

　　她恐怕还需要深入了解谢灵运哥哥的事情。

　　苏清晏轻轻拿起木箱，缓步走出了房间。

　　原本，谢灵运手里正鼓捣着什么东西。看见苏清晏出来了，她便将其扔下，快步走到了苏清晏的身边。

　　“怎么样？可有治的办法？”谢灵运眼中闪着希望的光芒。

　　苏清晏摇了摇头，“夫人心中的阴影很深。”

　　刚燃起的希望转瞬即逝，谢灵运低下了头。

　　她的食指开始不停抠着拇指旁的肉。

　　苏清晏实在不忍看到谢灵运如此消沉，叹了口气，“不过究竟能不能治好，还需要知道她的心结是什么。”

　　听到苏清晏的话，谢灵运猛地抬起了头，“所以我母亲还有救，对吗？”

　　“我会尽全力的。”

　　谢灵运激动地抓住了苏清晏的手，“真的谢谢你！”

　　“所以，现在可以跟我讲讲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夫人如此痛苦吗？”

　　谢灵运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急忙收回了手，尴尬地咳了几声，“要不去我房间里说？”

　　苏清晏点点头，跟着谢灵运去了她的房间。

　　她房间里的装饰与雅韵轩有些不同，少了点精致，多了些温暖，连屋内焚的香细闻都有股甜甜的香气，足见父母的用心。

　　进入房间后，谢灵运便将苏清晏叫到了书架旁。

　　只见她从中抽出一个厚厚的书本，翻开后细细地摩挲着上面的痕迹。

　　“其实，我还有个哥哥叫谢无忧，他比我大三岁，所以家里的重担就落到了他的肩上。父亲总是逼着他努力学习，从不允许他有玩乐的想法。”

　　说到这，她仿佛通过这书本再次看见了自己的哥哥，嘴角也微微扬了起来，“那时我被宠成了家里的小霸王，总是不顾哥哥的阻拦，一直粘着他，让他带我去玩。”

　　“他呢，有时拗不过我，就会答应我的请求。可每次我们一起出去，他总是捧着书本，连我的话都不怎么搭理。”

　　书本翻过一页，上面的痕迹却与之前截然不同，还沾了些墨渍。

　　看着凌乱不堪的字迹，谢灵运笑意更甚，“有一次我为了报复他的冷淡，在他的书上乱画一通。”

　　“也是那一次，我第一次看见他愤怒时的神情，他将书狠狠甩在我面前，让我把字迹都处理掉。我去找父亲告状，可他却说哥哥做的对。”

　　“后来我拼命想擦去上面的痕迹，却发现根本没有办法。所以我大哭了一场，把父亲、母亲还有哥哥都吓坏了，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说罢，谢灵运眼角的泪水滚落，嘴角却依旧微微扬起。

　　她看向苏清晏，“你说我那时是不是很讨人厌。”

　　苏清晏看见了她泛红的双眼与眼神中的愧疚，“不，这不是你的错，你的家人们也并未因此对你失望，不是吗？”

　　此时，谢灵运迟钝的嘴角终于落了下去。

　　苏清晏明白，无论别人如何劝说，能否放下始终是取决于谢灵运自己。

　　转眼间，苏清晏看到了一件熟悉的东西——梦境中出现过的木桶。

　　谢灵运顺着苏清晏的目光看去，一把擦去了脸上的泪痕，“哦，那个啊，是我小时候放鱼的木桶。我总是喜欢在池塘钓鱼，然后把钓上来的鱼都放在里面。”

　　突然她似乎想起来了什么，“对了！记得有一次我不小心把鱼都放跑了，哥哥他实在受不了我的眼泪，花了一下午时间把那些鱼又钓了回来。”

　　“我记得这件事就发生在乱画书册那件事的后一周，看见哥哥不辞辛苦地为我钓鱼，我知道他终于不生气了。”

　　“那天晚上我本打算再去找他，可当我走到房间外，看见窗户上透出了他刻苦学习的身影，还选择回了房间。”

　　谢灵运说话说得嗓子有些干燥，赶忙招呼苏清晏一同坐下，边喝茶边说。

　　紫砂壶中的茶水砸在陶杯中，声音分外清脆动听，满溢的茶香如迷雾般萦绕在二人身侧。

　　谢灵运端起茶杯细细品味了一口，继续说起了她的哥哥。

　　“后来我的哥哥死了，死在了回京城的途中。”谢灵运口中涌上了苦涩，却不知是茶叶的苦还是人生的涩。

　　苏清晏并未言语，她在等着谢灵运主动讲出她哥哥的死因。

　　“你知道我哥哥是怎么死的吗？”谢灵运情绪有些激动，“回京路上他看到有人掉下了河水，奋不顾身地跳了下去。人是救上来了，可他却被湍急的河流冲走了。”

　　“我甚至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到。”谢灵运一口饮尽了杯中的茶水，将陶杯重重放在桌子上。

　　谢灵运眼中的情绪复杂，苏清晏一时也未能读懂。

　　这时，她突然看向了苏清晏，“你知道吗？想到他的死，我有时很欣慰，有时又很愤怒！”

　　“我欣慰我有这么一个无私的哥哥，可我也恨他为什么不多考虑考虑家人的感受！为什么就这样走了！”

　　这是苏清晏第一次看到谢灵运爆发的情绪，她理解了谢灵运内心的纠缠。

　　或许在谢无忧死后，她、她的父亲、她的母亲都患上了心疾，只不过她的母亲表现得更明显些。

　　苏清晏对谢灵运说：“其实，你也一直在假装快乐吧。”

　　此刻，谢灵运终于绷不住了。她的头枕在了手臂上，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再次决堤。

　　谢灵运沉溺在悲伤中，苏清晏则成了安静的倾听者，倾听着她积压多年的思念。

　　在一阵阵哭泣声中，夜晚悄然降临。

　　谢灵运终于露出了她红肿的双眼。她再次将这些痛苦搬入了脑海深处，扬起了她的招牌笑容，“抱歉，哭得忘了时间，我叫他们去准备晚饭。”

　　说罢，她便准备起身叫李叔过来，苏清晏却攥住了她的衣袖。

　　“不急。”随后，苏清晏示意她继续坐着，“你难道又想逃避了吗？”

　　苏清晏凌厉的眼神打碎了她十分“刺眼”的假面笑容。

　　谢灵运避过苏清晏的目光，“我……我真的不知道。”她的双手捂住了双眼。

　　“哭泣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若是你无法释怀，又怎么能要求你的母亲放下这件事呢。”

　　片刻之后，谢灵运的声音自齿缝中挤出，“我哥死后，我的母亲同父亲大吵了一架。此后他们之间的交集越来越少，最后甚至连面都不肯见了。”

　　“自那时起，我母亲的心疾便愈发严重。有一次我看见她竟然跳进了后院的池塘里，吓坏了我和父亲。于是，父亲便叫人填上了那个池塘。”

　　“没了池塘，我母亲就开始寻找各种各样的死法。最后父亲实在没了办法，只能叫人不错眼地盯着她。”

　　苏清晏接上了谢灵运的话，“所以你变成了父母之间的粘合剂。”

　　听着苏清晏的话，谢灵运点了点头。

　　至此，苏清晏总算是知道了事情的全貌，也明白了心疾如何去解。

　　只有谢灵运和她的父亲都放下了，才能将这份情绪传递给她的母亲。

　　苏清晏亦将她的结论告诉了谢灵运。

　　“所以，你首先要解开的是我的心结？”

　　“是。”

　　正在谢灵运沉思之时，苏清晏却叫来了李叔，还特意嘱咐他准备些谢灵运爱吃的菜。

　　不一会儿，热腾腾的饭菜便被端上了餐桌。

　　苏清晏挥挥手，打断了谢灵运的思考，“走吧，先吃饭，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说。”

　　谢灵运看着桌上的菜，内心深处被狠狠触动，“谢谢你。”

　　“不用谢我，这些都是李叔准备的。要谢我的话还不如早日走出阴影。”

　　刚吃完饭，谢灵运就与苏清晏一同去了街市，当然这也是苏清晏要求的。

　　这也是苏清晏重返人间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认真地逛街市。

　　“嗯，这京城的街市的确热闹繁华，只可惜……”

　　谢灵运有些疑惑，“可惜什么？”

　　“只可惜有个扫兴的人啊。”

　　刚说完，谢灵运就明白了过来，这是苏清晏在打趣她。她的脸顿时浮起微红，“好哇！是我看错你了，原来你是这样一个人，看我怎么收拾你！”

　　嬉笑打闹间，她们来到了一个卖饰品的摊位前。

　　谢灵运拿起了一个玉簪子，“阿婆，这簪子多少钱？”

　　“这个，一两银子。”

　　“那这个呢？”苏清晏拿起了一个镶嵌着淡粉色宝石的簪子。

　　“这个啊，这个贵一些，要二两银子。”

　　谢灵运与苏清晏异口同声地回答道：“这簪子我要了。”

　　而后，她们便相视一笑，收下了对方的礼物。

　　谢灵运仔细观察着手里的簪子，“真好看！”

　　苏清晏收起了簪子，看着谢灵运的反应。

　　感受到左脸的目光，谢灵运转头看向了苏清晏，“怎么了？”

　　苏清晏只是摇了摇头。

　　就在谢灵运准备再说些什么时，却瞄到了另一个摊位上的小物什，“清羽，你看那个摊子上卖的东西好生有趣，咱们去看看！”

　　看着谢灵运兴高采烈的背影，苏清晏陷入了纠结之中。

　　原本她带谢灵运来不过是想拉近与她的关系，至于能否治好她母亲的心疾她根本没有把握。

　　可当收到谢灵运送她的玉簪时，苏清晏的内心被深深感动了。

　　她有些不忍心骗谢灵运。

　　她多么想告诉谢灵运真相，这样她的良心或许才不会被狠狠刺痛。

　　可若是告诉了谢灵运真相，她会不会彻底失去希望，就像她的母亲一样。

　　“清羽！快过来看，这里有好多新奇的小玩意儿。”谢灵运的催促声打断了苏清晏的思绪。

　　“来了。”

　　渐渐地，街市上的人们都开始收摊。谢灵运和苏清晏带着几个小包裹，进了茶馆。

　　这一夜的愉悦，苏清晏恐怕很难忘记。

　　或许，谢灵运会觉得是苏清晏的情绪感染了自己。只有苏清晏自己知道，她何尝没有受到谢灵运的影响呢。

　　苏清晏想，既然如此她绝不能辜负谢灵运的真心。

　　斟酌了许久，苏清晏开了口，“谢姑娘，这一路上我想了许久，我知道自己不该再骗你了。”

　　她呼出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所谓的治心疾其实只是能让人睡个好觉而已，至于能否真正治好，我并没有把握。”

　　“放心，我明白，而且我相信所有找你的人也只是想睡个好觉或者找个人诉说自己的烦恼罢了。”

　　“况且，我觉得我的心疾真的已经好些了，这难道不是你的功劳？”

　　苏清晏盯着谢灵运看了许久，未再言语。

　　明月已然高悬当空，谢灵运与苏清晏喝完茶后便匆忙回了谢府。

　　她们丝毫没有注意到，暗黑的走廊中有一个人正死死盯着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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