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枕雪

　　良天齐杀了邱卫。

　　这个可怜的老人尚且没咳干净肺里的水，就被他一掌穿心，瘫倒在竹筏上渐渐不动了。

　　印如真到底是高手，他将长剑回身一带，灌入内力，那缠腰软剑便“噼啪”几声四散断开。

　　楚娘子踩水回到常云景身边，额角冷汗滴落，手还在不住颤抖。

　　常云景一把抓住她的手。

　　一切都发生的那么快，他来不及悲伤，四肢如坠冰窖，打心底里升起腾腾寒气，唯有手心的一点温热勉强召唤回神志。

　　楚娘子贴在他身边，悄声说：“那小姑娘我替你安顿好了，后面躲得躲不过得看她自己——倘若她真是辛时允的孩子，我相信她可以。”

　　她的气息扑在耳廓，既不慌张也不强作镇定，真像往日里浇花倒水一样平淡。

　　“你知道吗，昭川，”楚娘子露出一个几乎柔和的微笑，“要是一件事非得去做，什么突如其来的岔子都是打不断的，这是我楚非蓉的命。”

　　常云景一瞬间下定了决心。

　　沦落到这样的境地，似乎也没资格做出选择，只有应战，只有临死之前一刻都不认输。

　　他们能做的实在太少，却已经连累了太多人，无论死亡值不值得，结果都会来到。

　　良天齐笑声震天，渐渐地嘶哑起来。

　　“什么玩意儿！也配老子追三个月。”

　　“现在，我问你们最后一个问题。”他阴毒的视线扫向之前被吓呆了的女孩，说：“柳七的孩子，是被你们藏起来了吧？”

　　其他人的反应不知如何，这边，辛柳呼吸一滞，僵硬地躺在冰冷潮湿的床板下。

　　半个时辰前，她正要出去看看情况到底怎么样了，一只柔弱无骨的手按住了她。

　　辛柳浑身汗毛一炸，即刻耸肩回身，一看之下，发现竟然是那个酒楼的女主人！

　　她也没有强硬地控制她，轻易被挣开，细瘦的手指竖在红唇上。

　　“你藏得不好，我带你去个地方。”

　　辛柳摇摇头，目光坚定，无声地拒绝。

　　楚非蓉面色却很沉静，她只不动声色地说：“如果你可以承担这个后果——你可以承担被那群人抓住，他们用你逼迫别人说出原本死也不肯暴露的秘密，或者是死也不肯出卖的人，你就跟我一起出去吧。”

　　“你是不是拖累根本不重要，你的性命若对自己来说可有可无，也别让把你当宝贝的人寒了心。”

　　辛柳瞳孔紧缩。

　　不，她确实没有办法承担，但她又要眼睁睁地看着悲剧发生吗？

　　“好孩子，”楚非蓉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出手如闪电，在她脖颈处一捏，辛柳就无力地倾倒下来，被她轻轻接住。

　　接着，她绕到后面，将辛柳不远不近地藏进船舱里木板下。

　　辛柳已经发了一身的汗，发丝贴在脸上，明明紧靠着冰冷的船底，她的一颗心脏却如岩浆翻涌，烧的嗓子剧痛，作不得声。

　　他们在谈论……我？

　　那个男人还在说话，他狠厉地质问：“那孩子呢？”

　　无人应答。

　　半晌，猝然一声刀鸣，嗡嗡地震到了辛柳天的灵盖里。

　　她听见抽刀声，利刃刺入人体，有一点濒死时的呜咽，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拳脚相加，骨头折断的声音。

　　有人在微弱的喊杀，片刻后戛然而止，辛柳能想象出喉咙出现一线血色，而后慢慢地浸满了地面的场景，她的眼角滚下热泪，嘴里尝到浓烈的血腥味。

　　那些人沉默寡言，一路走来把对方当成了最好的同伴，有的也照佛过她一二，现在一个个没了动静。

　　竭力的呼吸声中，还有一个女人的哭嚎，她在呼唤她的女儿。

　　男人突然怒吼：“住手！你疯了吗！”

　　“你杀了他们，我找谁问去！”

　　有一个粗犷的的男声说道：“这不还剩一个。不是，老子管你找谁，老子身上被捅了个窟窿，还没算账！”

　　他冷笑：“你才是疯子，我都看过了，柳七根本没有孩子，你还那么执意追着问，跟条要骨头的狗似的。”

　　“那探子在山坡上发现的木碑怎么解释？难不成是你立的？”

　　辛柳听到这儿，眼前一黑，小臂痉挛抽动起来，大有一气之下抽筋的意思，她咬牙忍耐。

　　萧祯和他的护卫走后，这伙人的暗探居然还在往返传递消息，她给父母最后的念想，成了她的催命符。

　　过了会儿，她发现不对劲，右手手指一根根弯曲，控制着攥成拳，竟是解开了一半身体的麻木。

　　辛柳半身不遂地试图爬出来，万一他们来挨家挨户的搜查，她绝对跑不掉。

　　声音较粗的男人更加不屑，回答：“柳七救了那个小病秧子，当然是他做的。你真瞎了眼，当日竟没看见他藏在哪，还让他平安回了都城，我定会向主人报你一事！”

　　“你可以试试！”

　　“来人，把附近所有像她这么大的孩子都给我找出来！大侠，您最好能认得出来，不然——”

　　女孩霎时惊恐地叫了声娘。

　　辛柳已经成功地爬了出来，楚娘子找的这间船舱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在，腐朽的气味弥漫，床上尽是霉点子。或许是因为盘亘在心底的怒气，她的另一半身子也在慢慢恢复知觉。

　　她抹了一手的木屑，靠在床边，听着黑衣人训练有素的行动起来，那翻找的架势似乎近在咫尺。

　　辛柳脑中通风似的凉透了，她忽然一下冷静下来，什么也不想，从前练功间隙辛时允的话在这时源源不断的冒出头。

　　该怎么做来着？

　　好像是这样，她无声地走动，用缺了口的小刀刮下船舱角落腐化的潮湿黑泥，伴着薄灰，混合水珠调成糊，抹在眼角，腮边，手背，指尖捏出深浅不一的纹路，再割断一截床头的粗麻绳摩擦脸颊，额头，直至有轻微灼痛感，皮肤泛红。

　　桌上的布料裁成指腹大小的薄片，用刚才的糊糊润湿了，拧出褶皱贴在额头，按压紧实，床铺下面干硬是因为铺的是稻草，她抖落抖落这东西，便散下一团灰白的灰尘，辛柳把它捻起来往发根发尾上揉搓，确保头发凌乱发白。

　　最后往腰上绑一块破木板——这一切都在几息之内完成，有人踹门而入的时候，辛柳已经翻身跳到床上，破烂的被子盖着她半个身体。

　　黑衣人抬头一看，只见一个满面纹路的瘦小老年人仰面躺着，白发苍苍，那张脸布满了皱纹，眼珠子都快睁不开，她挣扎着想起身，上肢迟钝，怎么也起不来。

　　他走进屋内细看，这地方实在可怜，连个藏身的地方也没有。到了床边，他深深地看了老人一眼，抽出刀来，狠狠朝床铺扎去，将木板扎了个大洞。

　　“没有。”他回头报一声，便继续搜索去了。

　　辛柳闭了闭眼，把身上抹布似的衣服团成团塞在被子下面，自个儿从窗户溜了出去。

　　这艘船侧面就站了一个黑衣人，辛柳才往前走了半步，没想到这么偏的地方也有人看守，躲闪不急，干脆也不退回去了，她施展出十二分的轻功，像只大壁虎似的眨眼间“滑”过去，人还没到身前，那人张嘴还没发出声响。

　　“咔——”

　　是软骨被切断的声音。

　　辛柳强迫自己不去想发生了什么，将人靠在一旁。

　　那边，所有孩子已经被都找了出来，都丢在竹筏子上，一个人不敢打哭，一群人却忍不住，七嘴八舌的吵闹起来。

　　问不出答案，有人不耐烦了，提掌便对着一个孩子击去。

　　这一下是奔着要命去的。

　　他们是因为她的疏漏而遭此横祸。

　　空气中好像都静了一刹那，辛柳足尖猛地发力，她还是捏着那把小刀，可恨没有长刀在手，可恨不能像娘那时一样，一刀以御千敌。

　　为什么练不好破阵，为什么无刀！

　　冥冥之中，那天晚上娘的教诲犹言在耳，她教刀法却不讲刀，第一个讲的，是万死以赴的决心。

　　面对如麻的敌人，你要怎么才能相信你能杀出去，靠眼靠耳都是无用。

　　得生之前，要不怕死，入阵之前，要不怕伤。人是一具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躯体，唯有胸口燃烧的一缕幽火贯古穿今。

　　你要把自己当做闯阵的魂，他们做不到的，你能做到。

　　这瞬息间，她仿佛拿上一把长刀，笔直的撬进黑衣人中。

　　突然，许许多多影子亦从天而降。

　　她回头一看，差点吓得破功。

　　好，好多老太太！

　　不对，辛柳低头查看自己一眼，懵的更彻底。

　　个个穿的破烂，脸上黑泥、眼角褶皱如出一辙，不是她自己还能是谁？

　　“这什么鬼东西！”

　　那几个狗贼也诧异出声，不是她的幻觉。

　　约莫有一百来个“辛柳”已经开始快意杀敌，她们功力深厚，用的轻功路数居然也和她差不多，滑不留手地四处乱窜，要不是青天白日，她都要以为自己见鬼了。

　　事不宜迟，她不再犹豫，也混进去趁乱把被抓来的孩子带走，善水的躲进水里游走，其他的跳进芦苇荡，通过小岛藏的更远，渔民们也散开逃离。

　　等她做完这些，手臂一疼，一个“辛柳”抓着她疾速返回，一窝蜜蜂似的聚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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